6
另一個方向的八百二十公里外,盛華平也站在陽臺上,籌謀著最后的進擊。
這是一棟民居風格的別墅,三層,青瓦灰墻,落在水邊。他看著陽臺外的河灣,水浪輕緩地涌起,推向岸邊,泛起閃亮的白沫,優(yōu)雅地后撤。一群鳥兒從樹林里撲出,在水面上展翅,低低地滑翔著,掠過漁舟。漁舟上的老頭赤著上身,還頗為結實,正在收起漁網(wǎng),陽光下,魚兒撲棱著,掉進船上的網(wǎng)兜里。
手機震動。
他盯著屏幕,等了五秒,接通。
“……鄭總,我們的合作沒問題,已經(jīng)焊死了。我們現(xiàn)在是一個戰(zhàn)壕的。”
“……好啊,我還是那個小小的要求。”
“……是的,是必須!你一定要在那天發(fā)動,我會提前給你電話,最后確認。”
“……哈哈哈,會有點影響,當然不大。但是,有時候人是需要儀式感的。”
掛掉電話,他緊緊攥著手機。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到位。終于等到了夢寐以求的機會。總攻的號角現(xiàn)在就在他的手里。
盛華平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別著急,越是激動心的時刻,越要冷靜。他在腦里把整個計劃過了一遍,越是細節(jié),越要認真。一切周詳,計劃無誤,這兩天,要打出三個電話。三個匕首一般的電話。
他看著水邊,老頭已經(jīng)收起網(wǎng),拎著獵物,往著小漁村走去。該到我了。微微顫抖著手,他撥出了第一個電話。
辦公室門“嘭”的一聲推開,鄧建陽一團火般的沖進來,雙手按在辦公桌上,喘著氣,瞪著黃立工。
“反了!反了!”他喘息稍定,馬上嚷了起來。
黃立工從電腦后探出頭,驚訝地看著鄧建陽一臉激憤的表情。鄧建陽是個刻板的人,做事不打折扣,對公司指令總是執(zhí)行到底,忠實而不茍。看著臉黑,實則為人和善,指令之外的事向來好商量,也從不生事惹事。能夠把他惹急到一臉激憤,可以想見不是一般的人或一般的事了。
“怎么了?”黃立工指了指椅子,讓他坐下來。
“羅平志大搖大擺跑到車間,到處嚷嚷,說公司資金鏈快斷了,他今天就辭職走人,有好地方,愿意跟他走的,漲一半工資。”鄧建陽一邊坐下來,一邊語氣激烈地說,看著黃立工的眼神里多少帶著疑問。
辭職?今天?
“他沒和我說過要辭職。”黃立工知道事情不尋常,皺著眉頭。羅平志和他屢有沖突,他不止動過一次念頭,想把羅平志撤換掉,但是劉斐……劉斐始終不松口愿意過來幫他。一時半會沒有合適人選頂替上來,而羅平志業(yè)績一直不算差,于是就拖延著。自從開放戰(zhàn)略實施后,睿立科技走上爆發(fā)增長的軌道,而羅平志干勁十足,一改以往“卡拿要”的作風,黃立工也就把干掉他的念頭放到一邊了。沒想到今天反而是他主動干掉自己。
“他當著很多人面大聲喊的,不像是空炮。”
“大家什么反應?有人跟他走嗎?”黃立工按捺下心里蠢蠢冒頭的各般情緒,用平淡的語氣問道。
“一個都沒有!”
黃立工微微點頭,心里一點安慰都沒有。羅平志一向喜歡裝腔作勢,這幅咋咋呼呼的外表下,為人著實精明。既然他公然宣稱今天就走,恐怕早就做好了準備,真要挖人,恐怕早都打好招呼了。
“氣死我了!”鄧建陽兀自在喋喋不休,“一個公司高管,離職還要公然拉人走,這叫什么?這是背叛!”這兩個字出口,他蹭地站起來,食指戳向空氣之中,生氣地抖動著。當時,如果不是手下攔腰拉住他,他就要在車間里羅平志大打出手了。
黃立工起身從辦公桌后繞出來,拍拍他的肩膀。“別生氣。我們越急,就越中了他的圈套。我會來處理的。”
鄧建陽連著深喘了幾口氣,點了點頭,“我先走了。”轉過身去,他想起來一件事,提醒黃立工說,“他還對著大伙嚷,公司一直在負債經(jīng)營,經(jīng)常是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什么樣,供應商都在拋棄公司了。他還說,這是公司最高機密,就高管知道,你們普通員工不知道,你們的領導都在騙你們。黃總,我從沒見過這種煽風點火,落井下石的,還好意思到處說自己是鯤鵬機器人銷售大王。”
黃立工苦笑,有種臉上被扇了一耳光的感覺。當初為了支持羅平志工作,他沒少對其他部門管理者吹捧羅平志是一把銷售好手。鯤鵬機器人銷售大王這個名號,他雖然有點惕然,但也不是沒有為之站過臺捧過場。
鄧建陽出去,帶上辦公室門。黃立工狠狠一拳砸在辦公桌上。羅平志今天的表演,是一泄怒氣,還是陰險地要擾亂軍心呢?或者就是想把事情鬧得不可開交了,黃立工今天不想放他走也只能放他走?不管是哪個,看來他早就籌劃著要走了。巨變在即,自己居然一無所覺,還喜滋滋地覺得他在賣力干活呢。黃立工一陣懊惱,不由想起張文峰幾次提醒他注意銷售部人心動向。這個混蛋,不經(jīng)常在公司,來了也是找他,偶爾到各個地方晃一晃,聊聊天,卻能看到許多他看不到的東西,看到所謂人心這么細微的玩意。他那副譏誚自得的模樣雖然有時惹人厭煩,可是如果……如果這個混蛋現(xiàn)在還在睿立,會不會早就看破了羅平志的隱秘形跡呢?
他拿起手機,給羅平志電話,讓他過來一趟。那邊傳來淡定的聲音,“好啊,我這就過去找你。”
放下手機,他意識到,也許這個電話不該打,羅平志快反客為主了。
過了好一陣,羅平志才步履輕松地進來,往桌上扔下一疊打印紙,慢悠悠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黃立工靠在辦公椅背上,一動不動,瞄了一眼封面,“辭職報告”。
“籌備了有一個月了吧?”
羅平志反倒有些意外。以他印象中黃立工的性格,措手不及之下,應該是激動地捶著桌子質問一番才是。準備好的應對方案,刷掉了大部分。他攤開雙手,調動出誠懇的語氣,說,“黃總,并不是只有你才有激情。”
“是兩倍工資的激情,還是提成比例的激情?”
羅平志哈哈大笑起來,等笑聲停歇,搖著頭,帶著些譏誚,說,“有你沒有的東西。”他往前探著身體,壓著桌邊,低沉而有力的說,“信任!”
他要去的下一家,雖然成立了幾年,但新近轉型,切入新市場。待遇很有誠意,是在睿立科技的兩倍,提成比例也是按足了新業(yè)務的規(guī)矩給。最關鍵的,銷售業(yè)務他說了算,那里可以說是塊待墾空地,而以他手里的客戶資源積累,在那里能夠最大化變現(xiàn),不會受到太多制約。這確實是他最需要的“信任”。
黃立工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這句話擊中了他隱隱做痛的地方。這不像羅平志有水平說出來的話。顯然是有備而來,不能再糾纏了。
“哦,黃總,告知你一聲,我會帶走十幾個人。”羅平志大大咧咧的說。
黃立工瞳孔收縮了起來,雖然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羅平志都公然到其他部門挖人了,自個部門里肯定早就精挑細選過了。沒想到居然還公然擺到面上挑釁,但是,此時再說憤怒的話恐怕只會讓羅平志更得意了。他輕輕敲著辦公桌,冷冷地說,“辭職沒問題。不過,怎么也要有一兩個月的交接期吧?”
羅平志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確信嗎?”
黃立工有點狐疑,仍然回答說,“這是法律規(guī)定,也是行規(guī)。”
“黃總,我今天就走,其實是為了你好。”
黃立工冷哼一聲。
“黃總,真的為你著想。我要帶走十幾個銷售,我們心都走了,還要把我們的人留在這里,繼續(xù)談你的客戶,而且是十幾個人一起在談,你放心嗎?”
黃立工默默把手放到椅背后,用力捏著拳頭,捏的生疼。談話結束,沒有繼續(xù)的必要了。他怎么變得這么犀利?和以前簡直是判若兩人。
黃立工俯身拉開抽屜,拿出兩份退出期權激勵計劃協(xié)議,在桌面上推給羅平志。這是他早前籌謀著請劉斐回來替代羅平志時順手做的準備工作,法務部起草好,來回修改幾遍后的確定版協(xié)議。后來這事擱置下來,他也就順手擱到抽屜里。他拿起兩支簽字筆,把一支扔到協(xié)議上,說,“那我們都簽吧。”
羅平志拿起來認真看了一遍,輪到他在心里暗罵,本來想給黃立工打個措手不及,忙中出錯。沒想到這黃大炮果然夠狠,早就準備好了。
兩人各自低頭簽字,簽完后交換文件,就像他們在簽署一個新達成的戰(zhàn)略合作協(xié)議一樣。
把字簽完,黃立工說,“我相信你把交接的東西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
“那是自然。”羅平志稀松平常地說,“該有的都會有的,包你滿意。”
盛華平在河灣邊的樹林里散步,手插在兜里,抓著手機。他不能錯過任何一次震動,就像戰(zhàn)場上兩軍激戰(zhàn)到了緊要關頭,不能錯過任何一次前線情報。
林子里是他熟悉的童年氣息,飛鳥振翅的聲音,昆蟲鳴叫,踩在落葉上的清脆聲,陽光穿過樹葉的光斑,隱約帶著河邊水氣的味道。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置身在田園牧歌的記憶里——盛華平心頭掠過一絲甚至是諷刺的苦笑——指揮著喧囂都市中的殘酷爭斗。
情報到達了。盛華平看著表,撥出了第二個電話。
黃立工沉思了一會,先給行政老張打了電話,叮囑一番如何給銷售部安排離職。接著,劃到劉睿陽的電話上,停頓了一下。那天兩人激烈大吵后,還沒說過話呢,各忙各的事情,連照面都沒打過。劉斐勸他找劉睿陽和解,他苦笑說,再說又會吵起來的,過些時間見了面自然會打招呼的時候,就沒事了。
沒時間猶豫了,他給劉睿陽打了個電話,告知羅平志的突發(fā)情況,讓他了解技術部門那邊的情況,做好安撫工作。劉睿陽還是老樣子,冷靜,若無其事地應是,掛了電話。還沒打下一個電話呢,鄧建陽又推開辦公室的門,沖了進來。這次他還帶著一個人,負責OEM業(yè)務的劉富行。
鄧建陽鐵青著臉,指著劉富行,示意他來說。
“黃總,金工沖壓那邊……他們主動要求停止貼牌合作。”
“什么?!”這正焦頭爛額的,又來新的幺蛾子,黃立工脾性有點壓不住了,勉力把粗口按在嘴邊,“這幫……什么情況?”
“我剛接到電話,那邊口氣很強硬,說是通知我們,停止合作。“劉富行也有點摸不清狀況。
“那是怎么回事?之前不是合作得好好的嗎?”黃立工問。
“本來是合作得還不錯。不過,兩個月前,他們有報告客戶對我們的產(chǎn)品質量不滿意。”劉富行看了兩人一眼,小心地說。
“哦?”黃立工把目光轉向鄧建陽。
“不可能。”鄧建陽辯解說,“自從貼牌至今,我們產(chǎn)品質量向來穩(wěn)定,很少有客戶抱怨質量問題,大多是售后及時性的問題。金工沖壓提的反饋我們這邊有跟進過,但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說有問題,沒有具體的東西。而且,這幾個月來,金工一直在找各種理由減量,我看是故意的。”
“嗯。”劉富行點了點頭,“我和他們協(xié)調過,他們總是說有業(yè)務周期,過一陣就恢復正常。”
黃立工明白了大概,有點不耐,“說停止合作就停止合作,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看兩人不作聲,有些為難的神色,他知道不太好辦了,問,“有什么問題?”
“恐怕攔不住他們,我們的合同……”鄧建陽說,“對這塊沒有約束,主動權在他們手里。”
“合同是誰簽的?”
“我簽的。這家企業(yè)是羅平志親自談的,他帶著過來,聊了一會。他們很愿意合作,但是要求靈活性,還不肯搬遷過來。我拿不準,問了羅平志。他同意,我也就同意了。”
羅平志?黃立工搖了搖頭,想了想,問,“金工沖壓那個牛總,他在這邊嗎?我去找他談談。”
劉富行說,“不來了。只留下兩個員工善后。”
黃立工操起手機撥過去,電話通了,沒人接聽。黃立工看著劉富行,讓他撥打試試,同樣沒有人接聽。鄧建陽也用自己手機打過去,剛撥通就被掐斷。
“滑頭!”黃立工罵了一句。
“還有帳沒結算嗎?”鄧建陽問劉富行。
“今天上午結算了,下午就把余款全都打了過來。”
“給它貼牌生產(chǎn)增加的人力,生產(chǎn)線,還有原材料,這些成本都是我們自己承擔?”黃立工看著他們。鄧建陽點頭,當初協(xié)議沒有簽署這些承擔損失條款,是打算簽署三年后續(xù)簽時再加上。一直以來,還沒有發(fā)生過突然終止合作的情況。
黃立工有些惱怒,“法務怎么起草的合同?”
劉富行和鄧建陽對視一眼,默然不語。當初推進開放戰(zhàn)略,合作方向和意圖是黃立工定調的,為了吸引更多的廠商合作,以及吸引他們入駐產(chǎn)業(yè)園,幾乎是全方位的條件寬松。要打板子,也是打在決策者黃立工自己身上。
“黃總,這事會不會和羅平志有關系?”鄧建陽說。如果是有人蓄意搞鬼,那么寬松條款在法律上雖然有風險有漏洞,但現(xiàn)實中終究是可控可行的。“羅平志前腳剛走,金工沖壓就停止貼牌合作。當初金工沖壓又是他招商過來的,這會不會有什么貓膩?”
“你們知道羅平志去哪兒了嗎?”
“具體哪家不清楚,不過他帶走的銷售中,有人發(fā)了朋友圈,看相片像是大秋褲,可能是去了蘇州。”劉富行說。
“金工的總部不就是在蘇州嗎?!”鄧建陽拍了下椅子的扶手。
“知道了。淡化處理這件事情,別搞出示范效應來。”黃立工說,心想得讓法務設法把這個漏洞給風平浪靜地補上。他看著兩人,如果沒有什么補充的,這次談話結束。
“還有件事。”鄧建陽沒起身,說,“羅平志可能偷拍了我們的工藝圖紙。”
“一個破銷售,真他么能整事!”黃立工重重拍了下桌子,“你們就干看著他拍完帶走?吃干飯的?!”
鄧建陽低頭看著桌面,憤然說,“這個家伙是偷拍,很小心。有人偶然看到了,只是覺得怪怪的,也沒多想。這次羅平志在公司里瞎搞胡鬧,那個員工覺得不對,就來跟我報告。”
黃立工的怒氣騰騰的上來,但是內心有個聲音告訴他,事情很不對勁。羅平志在辦公室和他談話的模樣,雖然抑制不住的得意洋洋,話鋒卻是冷靜銳利,簡直是予取予求。不,不,不是意氣沖動,是蓄謀已久。這四個字一進入腦里,像一盆涼水澆過來,把黃立工的怒氣澆了回去。“能查出來嗎,他拍了多少?”
鄧建陽正在沉吟,劉富行提醒他,“有監(jiān)控嗎?”
“對,有監(jiān)控!”鄧建陽說,“我調出來,安排人去看。”
“和老張商量一下,讓他來安排。”
深夜,黃立工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疲憊,但毫無睡意。
基本上能確定羅平志和金工沖壓必有關聯(lián)。他不會相信兩樁蓄謀已久的事會碰巧發(fā)生在一起。而且,羅平志一個銷售,費盡心思去搞工藝圖紙干什么,顯然是給下家的投名狀。看來,即便拿到他偷拍的監(jiān)控錄像,也沒什么用,一是制裁不了他,二是金工沖壓比他有更多便利拿到圖紙。羅平志拍的那些也就是錦上添花。只是有點奇怪,他們屁股都不算干凈,靜悄悄地偷,靜悄悄地走,悶頭掙自己的錢,不是更好?干嘛這么大張旗鼓的高調?
跳梁小丑。黃立工有些亢奮起來,他幾乎都能看到接下來金工會干什么了。后來的事實確實如他所料,金工沖壓更名為金工機器人,正式殺入焊接機器人賽道,并舉辦一場隆重的發(fā)布會,宣布鯤鵬機器人銷售大王羅平志率隊集體加盟,公布未來三年發(fā)展規(guī)劃,最后拋出成功融資的大消息。一個雄心勃勃的開始。
黃立工冷笑,處心積慮這么久,也就整出這點浪花來。金工玩的這一手,在眼前是掙了大便宜,省卻了大量的前期研發(fā)成本、試錯成本,蹭了睿立科技的技術能力加成,拿出第一代機器人。但是,三五年后呢?用什么來出第二代,來持續(xù)競爭?只能等著被睿立科技滅掉。智能制造業(yè)就是如此,沒有三五年的頻繁試錯,沒有大量實際應用場景磨練和數(shù)據(jù)喂養(yǎng),別說創(chuàng)造新產(chǎn)品,連原有產(chǎn)品的進化都不可能。
唯一會讓他擔心的是,羅平志手里有不少客戶資源,在一段時間內也許會造成下游的動蕩。但這終究只是個戰(zhàn)術問題,不是戰(zhàn)略問題。
黃立工閉上了眼睛。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的。
第二天,盛華平很早就起床,在河灣里游泳,頭仰在水面上,看著太陽一點點地浮出樹梢,照亮河道。
回到別墅里,沖了個澡,吃完簡易的早餐,他開始撥電話。
最后一個電話。最后一擊。
黃立工起床就開始嘀咕,今天是陰天。沒有太陽。
天氣預報還說會有雨。
吃完早餐,驅車去單位,坐在辦公室里,剛開始嘲笑自己疑神信鬼,接到了電話。
他馬上出辦公室,瘋狂開車奔向機場,路上讓行政給他買最早的機票。到了那邊,馬不停蹄殺向工業(yè)園區(qū)。
沖進辦公室時,他的樣子有點狼狽,甚至可以說是氣急敗壞。
“鄭總,你這唱的是哪一出?”黃立工雙手按著桌面,眼神像刀一樣。
“坐下來說吧。”鄭衛(wèi)東安坐著,一臉凝重,示意黃立工身旁有椅子。
黃立工不動,盯著他。
“電話里說得很清楚了。我們也已經(jīng)把正式書面通知發(fā)過去了。”
“你把供貨量砍成那樣,太不地道了吧?!合約精神在哪?”黃立工就差咆哮了,“你們就這么和緊密戰(zhàn)略合作者合作的?”
鄭衛(wèi)東伸手拿來旁邊的一疊文件,是當初簽訂的合同,攤開來,推到黃立工面前,指著中間的一個條款,說:“黃總,說到合約,還是看一下合同。我們約定,北奧減速機成為睿立科技的主要供貨商,滿足睿立科技的需求,但是沒有約定數(shù)量和比例。”
黃立工把合同拿起來,盯著上面的字眼。他并不需要看,熟悉得很。上飛機前,他讓財務把合同拍下來,傳到手機上。飛機上所有的時間,他把合同看了很多遍,逐詞逐句,重要條款幾乎倒背如流,連錯別字都全部給挑出來了。
確實沒有約定數(shù)量和比例。當初在談戰(zhàn)略合作條件時,鄭衛(wèi)東是承諾過優(yōu)先滿足睿立科技的采購需求,黃立工也承諾了采購量。雙方都是口頭承諾,君子協(xié)定,沒有寫進正式的合同文本里。達成協(xié)議以后,鯤鵬機器人發(fā)展很迅猛,銷量大增,加上工業(yè)機器人產(chǎn)業(yè)園里貼牌代工的其他企業(yè),黃立工超額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而鄭衛(wèi)東也很守信,按照核心客戶的待遇,準時足量供貨。合作順暢,幾乎沒有任何風波,黃立工也就忽略了這個問題,不曾想平地驚雷,小疏忽釀成大危機。
黃立工咬著牙,偏生有苦說不出。他都沒法指責對方設套挖坑,因為這是他主動要求達成的。鯤鵬機器人前幾年踉踉蹌蹌,險中求生,他養(yǎng)成了這個談判習慣,夸海口畫大餅用美好前景半哄騙半逼迫地拿到最優(yōu)價格和待遇,但在合同里不做太多的承諾和限制以保持最大的靈活性。他一直很得意,為自己強悍的談判能力驕傲,沒想到今天居然變成砸在自己腳上的大石頭。
“即使合同沒有約定,但是一下子就把供應量降到我們日常需求的10%……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呢。鄭總,這不是做生意了,是在做仇人。”黃立工扔下合同,跟著扔下這么句話。
“黃總,各人有各人的情況。”鄭衛(wèi)東不動聲色,似乎沒聽到他話里的威脅意味,“我們是有總部的。北奧減速機的年度經(jīng)營指標沒有達到預期,總部指示我們要大幅收縮產(chǎn)品,所以……”
“嘿嘿,光我們的采購量,往少里說,能讓你的業(yè)績增長個三成吧。”
“經(jīng)營指標不是只有營收的。”鄭衛(wèi)東拉開抽屜,從里面抽出一摞單子,放到黃立工面前。“你看,延遲付款8次。談判的時候我就說得很清楚,我給你的是最優(yōu)賬期,得向總部申請。這種特別申請的賬期,還是多次拖款,股東很不滿。”
黃立工自然知道這只是個理由,在商業(yè)世界里,拖款實屬家常便飯,是無關緊要的小瑕疵。但是聊到現(xiàn)在,看得出來,鄭衛(wèi)東早就做好準備,油鹽不入,毫無縫隙。今天恐怕是成定局了。
“鄭總,我付款是晚點,但付的時候,總是足額,從不磨唧。給你的進貨計劃,也很少更改。我不是個差客戶吧?”黃立工坐了下來,手按在那摞單子上,看到鄭衛(wèi)東似乎在微微點頭,接著說,“你也是這樣的人。我們倆溝通不多,但是合作緊密,暢快,這叫惺惺相惜了。事情變成這樣,我相信你也是身不由己。”他把單子疊齊,放在合同上,推回到鄭衛(wèi)東面前,“原因肯定不是你說的這些。你給我說說吧,我自己會掂量,能不能解開。”
鄭衛(wèi)東把合同和單子收起來,放進抽屜里,給黃立工倒茶,然后雙手握拳,托著下巴,默然看著他。半晌,黃立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鄭衛(wèi)東說,“黃總你是個聰明人。你知道我們企業(yè)是有股東的……”
黃立工點頭。日本帝工集團。
“你知道它們的核心業(yè)務……”
黃立工點頭。減速機,日本帝工集團可以說是全球減速機霸主。
“有些東西我也沒見過,但是如果你去網(wǎng)上搜一搜,會看到這個新聞,這些國際巨頭非常重視保護它們在核心技術上的領先優(yōu)勢。它們會在全球設立龐大的情報體系,收集各國政治、技術和市場的情報,還會定期更新一個名單。上到這個秘密名單的,都是對以后的發(fā)展和戰(zhàn)略有威脅的企業(yè)或組織。”
黃立工愕然,“我在他們的黑名單里?”
“有些東西我也沒見過。只是如果,被列入了哪個名單里,現(xiàn)在的狀況就不難理解了。”
黃立工搖著頭,“我和它們不構成競爭關系啊?如果稍微做得好點就是威脅,那全球那么多工業(yè)機器人企業(yè),豈不都得斷供?!”
“聽說黃總也在研發(fā)減速機?”
黃立工凜然,脫口而出,“哪家工業(yè)機器人企業(yè)不想著自己研發(fā)減速機?”
鄭衛(wèi)東沒有和他爭辯,也沒有必要。黃立工話一說完,也知道這句話相當無力。這個世界的競爭,何嘗有依照弱者的公平和意愿運轉過?況且,用劉斐的話說,很多事情只是硬幣的兩面。如果他說的是對的,那么帝工集團同樣也是對的——同樣的道理,哪家企業(yè)不想著加深城池,讓核心技術長期保持優(yōu)勢呢。
他馬上意識到真正的原因所在。李藝。
李藝在帝工集團減速機實驗室呆過幾年,很受贊許。
“鄭總,本著都是中國人,本著對股東收益負責的職業(yè)態(tài)度,你也應該爭取一下……”黃立工看著鄭衛(wèi)東的表情,頓時明白了,“你已經(jīng)爭取過了,是嗎?”
“股東發(fā)出的指令是立刻終止與睿立科技的所有合作,我爭取到繼續(xù)供貨三個月,給你們一個緩沖期。這不是對股東利益負責的職業(yè)態(tài)度,而是……我能做的最大努力。”
黃立工站了起來,向鄭衛(wèi)東伸出手。鄭衛(wèi)東起身,握著他的手,“一路奔波,吃個飯吧。”
“哪都有飯吃的。”
鄭衛(wèi)東目送黃立工走出辦公室,坐了下來。他自然沒有告訴黃立工所有的事實。接到指令后,他一方面和總部溝通協(xié)調,申請緩沖,另一方面在企業(yè)內部做好相應安排,陡然砍掉一個大客戶,對經(jīng)營和業(yè)績的沖擊可不是開玩笑。盛華平本來就在和他接觸,遮遮掩掩地試探著,聽到了風聲,迅疾主動上門,表示有信心承接睿立科技的部分空缺。幾番深談之后,達成合作,價格比給睿立科技的上浮了15%。盛華平是個老練的談判者,輕重拿捏很好,唯一有些古怪的條件,是個非常微小的細節(jié)性問題,要求他明確下來知會睿立科技的時間,不能更改。
他輕嘆了口氣。如果是自己的企業(yè),他其實更愿意和黃立工這樣的人合作。
黃立工回到江城,已接近黃昏。在機場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坐進去。終于捱到了獨自一人,身旁連陌生人都沒有的時刻,扶著方向盤的手開始顫抖起來。
上游斷貨,而且是減速機,這一刀可是直接捅到心口里來了。還有些庫存,可就算加上北奧緩沖期三個月的供貨,也撐不了多久。一個月后……一個月后,就要開天窗了。在外面,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羅平志,一個虎視眈眈的金工機器人,都是對自己知根知底的對手。他能想象得到,那個畫面就栩栩如生地如在眼前,他們將如何席卷掃蕩他的客戶。
雪崩一樣。
他忽然啟動車輛,沖了出去,一路飛奔,一路惹來憤怒的喇叭聲。
雨點在空中飄蕩。
回過神的時候,江水就在眼前,他猛地一腳踩下剎車,急停在江邊。輪胎已經(jīng)壓到了水痕上,再遲幾秒,他得想法在江底打開車門游回岸邊了。
不知不覺中,開到了武山小鎮(zhèn),常過來的江灘。他搖下車窗,江風吹了進來,夾著雨絲。他大喊,像野獸丟在夜里的咆哮,聲音很快被風雨打散,掉在地面上,連回響都沒有。他閉上了嘴,也閉上了眼睛,靠在座椅背上。
他只想一個人呆著。孤家寡人。
等到夜色完全籠罩大地,江灘上一片漆黑,只有江水輕輕拍岸的聲音。黃立工拿出手機,想看是什么時間了,才發(fā)現(xiàn)手機還是關著的。下飛機時他忘了打開手機。
啟動手機,已經(jīng)是深夜。一堆未接來電,一堆未看信息。沒有一條信息問他在哪,關注或擔心他怎么了。孤家寡人。黃立工苦笑了起來,卻又覺得這也可以是一種安慰,在睿立雪崩的前夕,在他獨自呆在黑夜和崩潰邊緣里時,世界仍在照常運轉,機器仍在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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