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利上到二樓,從欄桿邊的人群擠過去,邊往里走,邊掃視著圍廊的桌子。
他看到了盛華平,手里提著一小瓶科羅娜,坐在圍廊拐角靠內(nèi)的桌子邊,馬上又看到有個長發(fā)姑娘緊貼著坐在盛華平腿邊。他馬上頓住了腳步。
從二樓欄桿看下去,一樓的舞場里已經(jīng)有不少人了。夜還早,場里放著歡騰的舞曲,足夠有氣氛,但離震耳欲聾還遠(yuǎn)著,不用靠得很近才能聽到對方說話。這家酒吧深諳漸入佳境的道理,要到快深夜才會祭出他們的頭牌DJ,讓每個人都迷失在狂亂和節(jié)奏里,讓每個人都失去說和聽的能力,只能貼近在燥熱里揮霍最后的興奮。
盛華平喜歡這家酒吧。和其他顧客不同,他喜歡,是因為這里是談機(jī)密事和私密事的最佳場所,可以肆無忌憚地說話,不用擔(dān)心會被任何耳朵聽到。讓聲音消失在聲音里。也許還可以提醒自己,所有與青春和熱血相關(guān)的事,他都只能看著了。所以,他從來都會在深夜前離開酒吧。
他把手放在長發(fā)姑娘的腿上。她應(yīng)該很年輕,濃妝掩蓋了她的年齡,但是穿著皮褲的長腿,緊貼著他的腿,緊繃和彈性肆無忌憚地傳遞過來,看樣子只有二十歲出頭。長發(fā)姑娘扭動了一下身體,并沒有讓腿離開他的手,頭靠了過來,幾縷發(fā)梢撫過他的臉和脖子。
她嘴唇快貼著他的耳邊,吹著氣的輕聲說,“怎么一個人在喝酒?一個人喝酒很寂寞的,叫幾個酒,我陪你喝。”
盛華平把手抽出來,這次摟在她腰上,順著滑到屁股上,輕輕捏了一下。她坐過來的時候,他只讓了巴掌大的位置,她是一條腿坐在他的椅子上,另一條腿凌空。他按下身體內(nèi)那股熱力和沖動,挺直腰板,沖還站在原地的章利打了個響指,招了招手。
章利馬上往這邊走過來。盛華平有點意猶未盡地對長發(fā)姑娘說,“我酒伴來了。”
長發(fā)姑娘站起身,撅起嘴,有點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手有意無意地搭了一下他的肩膀,轉(zhuǎn)身走了。她最后這個眼神,盛華平很是受用。不管真假,這個眼神在恭維他,他還沒老。是的,他才四十多歲,很慶幸自己還沒有變得大腹便便,沒有手提枸杞保溫杯怡然自得。長年的飯局和奮斗早讓他的臉變得圓滑,但終究還能看出個干練的中年人模樣。
“駐場酒托。”盛華平看著章利拉開側(cè)邊的椅子坐下,隨口說道。章利聽懂了,可以慢慢說話,不用著急。
“老大,有什么吩咐?”
盛華平伸手招來酒保,做手勢要半打啤酒,再慢條斯理地看向章利。
“我們所有的銷售都在外面,把所有的意向客戶都要走一遍。尤其是鯤鵬也在跟進(jìn)的那些客戶,是重點。”
“啊?要和他們正面硬剛了?”
“廢話。”
章利一下沒轉(zhuǎn)過彎來,有點發(fā)懵,“老大,我越來越跟不上你了。你不是叮囑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嘛。”
“要來一場更大的,當(dāng)然讓你別打草驚蛇。”盛華平心里被撥動的那股愉悅勁頭還在輕輕蕩漾,也就有了諄諄善誘的興致。“你要抽敵人一嘴巴子,難道還要提前警告一聲啊?叫著嚷著要抽人的,那都是威脅,嚇人用的,沒真要動手。”
“可是,這么一來,他們就知道印度的事是我們整的。我們還要和客戶說點什么,他們?nèi)f一急眼了,把這些也抖出去……”
“那又怎樣?”
“市場上會不利吧。這個名聲總是不太好,以后誰還敢和我們合作。”
“我巴不得,我還怕黃立工不這么干呢!”
章利臉上的神情老老實實寫著不懂兩個字。
“錢包!”盛華平瞪著章利。
“嗯?”
“拿出來。”
章利掏出錢包,拿在手里,停在空中,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
盛華平接過錢包,嘆氣說,“白瞎你跟了我這些年。”他打開,拿出里面的一小疊百元鈔,扔在桌子上,手指敲擊著錢,盯著章利的眼睛,問,“這些錢是販毒的拿著槍殺人掙來的,是皮條客把小姐打了一頓搶來的,現(xiàn)在給你,你要還是不要?”
“要。”章利誠實地說。
“那他們干嘛和錢過不去?”盛華平滿意地拿起科羅娜,呷了一口,說,“這是個江湖。別看了幾本書,就給當(dāng)真了,張口市場,閉口商業(yè)。穿上西裝,端著紅酒,就不認(rèn)識爹娘了。”他指節(jié)重重地敲著桌子,“這他媽就是個江湖!弱肉強(qiáng)食,都是看拳頭和詭計,誰看仁義道德。講仁義道德,在學(xué)校呆著好了,別出來社會混。你看那些渠道商、廠家,哪個是省油的燈?!黃立工要是哭哭啼啼的拿這個說事,客戶面上一臉氣憤,一臉同情,兄弟你不容易啊,他們太過分了。腳底呢,跟抹油一樣,跑得更快,為啥?”
章利知道他是自問自答,睜大眼睛,用渴求教誨的眼神看著他。
“一個人連得力的手下都摟不住,搞出那么大的事,要么他人不行,要么公司太亂,總之內(nèi)部有問題。和他合作,難不保什么時候出事出到自己頭上,你說客戶可不躲著他遠(yuǎn)一點?!”
“明白了!不過,會不會對我們也有影響?客戶會不會也害怕,不敢和我們合作?”
“誰在乎這個?!又不是一條道上的競爭對手。”盛華平搖頭,“我早安排好了,銷售們已經(jīng)放出風(fēng)聲,他們沒錢沒技術(shù),搞的東西不行,出事了,就把屎盆子都扣到技術(shù)身上。內(nèi)亂呢,他們的技術(shù)都要來投奔我們。我就等著黃立工拿這件事做文章,到時候把李佳收過來,再拉幾個技術(shù)和銷售,現(xiàn)身說法,你說客戶信誰的。最好他去法院起訴我們,我來個反訴,拖個兩三年,沒等到法院結(jié)果,他公司就倒閉了。”
章利心悅誠服,“老大高明!”
盛華平哐當(dāng)一聲把酒瓶放桌上,“這個江湖啊,只崇拜強(qiáng)者。弱小的,被騙的、受害的、被拋棄的,只會再踩上一腳。誰都這樣,你只要身在里面,最后也會變成這樣。”
章利看著桌面,輕輕點頭。場里的音樂逐漸大了起來,音量往上調(diào),預(yù)示著快要進(jìn)入今晚的重頭戲,深夜狂熱。人群也開始?xì)g騰喧鬧了起來。
在聲音的掩蓋下,盛華平放低了音調(diào),“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口是心非,話往滿里說,看人下菜碟,我們坑蒙拐騙,偷聽,收買,下絆子?”章利忙不迭地?fù)u頭,盛華平嘲諷笑意一閃而過,不知道針對的是章利還是自己,說,“做是這么做了,但總覺得不好意思,是迫不得已,沒法擺出來說。到了別人頭上呢,又總覺得他們都和你不一樣,總盼望他們會去做應(yīng)該做的事,這世界應(yīng)該還是好的。”
章利雙手支在桌上,湊近了聽著。他有點不好意思,搖了搖頭,馬上又慚愧地點了點頭。
“你和我年輕的時候挺像的。”盛華平說。在酒吧幽暗而迷離的燈光下,他的目光也變得閃爍難明。“對這個世界還抱有美好想象。”
章利心里騰起一陣異樣的感動。他從來沒有見過盛華平這般的神情。盛華平在他面前,在所有下屬面前,總是一副不屑又不耐的樣子。他們的小心思小技倆很難逃過這個老銷售的眼睛,每每在稍后被他隨口一句話撕開了曬著,惱羞之余,卻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桿老槍一針見血,比他們看得準(zhǔn),想得深。他還沒來得及說點什么,盛華平已經(jīng)在下命令了。“你來跟進(jìn)。所有的進(jìn)度都要盯著,三天內(nèi)結(jié)束第一輪掃街。盯得細(xì)一點,及時總結(jié)匯報。”
“好!”章利應(yīng)道。他從桌上拿回錢包,沒管那小疊百元鈔,要裝進(jìn)褲兜里,準(zhǔn)備起身離去了。盛華平用手指著他,章利停下動作,等著他的指令。盛華平掏出自己的錢包,拿出四五百塊錢,輕輕拋在那小疊錢上,然后站起身來,說,“今晚玩嗨一點。明天起,給我打起精神來。我要徹底打趴他們,讓他們狗急跳墻。”說完,他擠進(jìn)不停搖晃聳動的人群里,很快就不見了。
章利目送他的背影,把視線收回到桌面那幾張錢上,想著過幾天怎么找個名目把這個錢報銷出來,怎么順理成章地給回到老大手里。他把錢包揣進(jìn)褲兜的時候,看到另一個短發(fā)帶著耳環(huán)的皮褲姑娘正在向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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