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城堡的外沿城墻憨實敦厚,女墻后寬有四五米,沒什么人,只有一個身影靠著墻角的垛口。他的臉隱沒在垛口的陰影里,看不清,只有一點微弱的火光,那是他手里的煙。
他貪婪地看著城堡下方的舊城。前半夜還早,四周已經(jīng)沉靜,街上沒有路燈,店鋪燈光熄了一半;亮著的一半也都面目模糊,穿不透街道。明月高懸,就和一千年前一樣,映照下土,給黃金之城的夜涂上一層奶和蜜的光澤。
再遠(yuǎn)處,越過一大片沒有人煙沒有燈火的沙漠空地,一百多公里外,是邊境。
車燈劃破昏暗的寧靜,向著城堡側(cè)門馳來。城堡的首要目標(biāo)是防御,原本只開了一個正門,沒有側(cè)門。近年來發(fā)展旅游,城墻有倒塌破損的一段,干脆不再恢復(fù)原樣,順勢改成側(cè)門,方便來往其他景點,更能把城墻內(nèi)側(cè)的建筑租出去,成為餐館食肆。在這些餐館里,能順著樓梯上到城墻,當(dāng)作寬闊的觀景臺,生意倒是大都不差。
他盯著那輛車,孤獨地穿過街道,越來越近;那么孤獨,以至于能確定周邊沒有什么人或事是和它有關(guān)聯(lián)的。安全。他用手指掐斷手里還在燃燒著的煙,向側(cè)門走過去,手指把煙頭彈出去,一道漂亮的拋物線,砸進(jìn)墻下街道的黃土地面里。
黃立工下車,看著眼前黑黝黝的,一個人影都沒有,剛要問許茜茜,卻看到她手扶車門,抬著頭,凝望著上方。他順著視線往上看,城墻后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也在凝視著他倆。許茜茜驀地想起在機場時的感覺,她習(xí)慣看到的那張回國進(jìn)入家門時笑嘻嘻的臉,在別的時間別的國度里是否有著別的故事?中年人揮手,示意他們進(jìn)入側(cè)門里上來。
兩人上到城墻,中年人正在擺放桌椅。城墻內(nèi)沿挨著女墻,放著收起來的木桌木椅,餐館在黃昏時分會把兩三張餐桌擺到城墻上,日落晚餐,夜里再收進(jìn)去。這家餐廳只是臨時收到女墻旁,等騰開手后再收進(jìn)店里。許茜茜小跑過去,抱了中年人一下。中年人上下打量她一眼。
“又長高一點了。”
“你取笑我,上大學(xué)后就沒再長個子了。”許茜茜微微撅起嘴。她個頭多少有些嬌小,在中國并不明顯,到了英國留學(xué),就顯得很扎眼。她身邊的英國小伙子其實反而蠻喜歡她,大概是有些符合他們對東方女性的刻板想象吧,只是她心里不大樂意。
“那就是鞋高了。”
許茜茜笑著輕輕捶了她叔叔一拳。她叔叔,許朝玉,拍拍她的肩膀,指了指城墻下,走到內(nèi)沿女墻邊,探頭往下,用印度語大聲喊,像是在喊人的名字。一個包著頭巾的印度人走上城墻,看到中年人,滿臉堆笑,合十打招呼。
兩人用印度語低聲交流幾句,印度人晃了晃腦袋,下去。過一會,用托盤帶著食物上來,一碟薄餅,三個空玻璃杯,還有兩個不銹鋼壺,其中一個熱氣騰騰。
“我不餓啦。”
“剛到印度的中國人,我就沒見過能吃飽的。”許朝玉微笑著說。他的笑容里顯然有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或許是太久沒有真正笑過的緣故,眼睛和臉部肌肉總顯得有些生硬。
他眼睛看向印度人,“這里的拉茶是全城最好喝的,今天是老板親自給你倆拉茶。”
印度老板神情靜默,停格在空中,有如一件事情正式開始前的表達(dá)虔誠感的小儀式,忽然動起來,迅速一手拿起一個不銹鋼壺,一高一低。高處的不銹鋼壺傾倒,拉出一股長長的熱茶,像小小的瀑布,沖進(jìn)低處的不銹鋼壺里,空氣中頓時彌漫著熱烈的茶香和奶香;他雙手輪換,交錯著高高舉起不銹鋼壺,反復(fù)把奶茶長長的撞進(jìn)低處的空壺里。
他的動作很有節(jié)律感,柔和連貫,看著像是在抖動著一條柔韌的布料。如是十次,戛然而止。等待著觀看的人給出贊嘆的眼神或聲音,他再往前一步,一一倒?jié)M三個空玻璃杯,不銹鋼壺擺在杯旁,做出請享用的手勢,在掌聲中,拎著另一個空的不銹鋼壺,退到城墻下。
“大口。”許朝玉看到許茜茜端起杯子放到嘴邊,搶著提醒她。
許茜茜本來是要呷一口,聽到叔叔的話便喝成正常的一口。口感非常驚艷,嘴里一團柔滑,前赴后繼,像一串紫色帶霜的葡萄自內(nèi)而外一一崩裂,又像雪地溫泉相繼奔涌,某一瞬間她居然隱隱有種幸福的感覺。紅茶的滯澀包裹著牛奶的香膩,是傳統(tǒng)的奶茶味道,然而從入口開始,始終固執(zhí)地夾雜著一絲奇異的香味,細(xì)微但難以忽視,直到咽下去后,嘴里還始終留有那股游絲般的異域感。
“這比英國的奶茶好喝多了!就是,有股……”
許茜茜一時不知道怎么形容才是,滿臉復(fù)雜而難決的神色,沒有勇氣馬上喝上第二口,卻也不愿意放下杯子,失去喝第二口的機會。
許朝玉微笑,許茜茜的反應(yīng)如他預(yù)期。印度拉茶一般都會加香料,豆蔻、肉桂、丁香,甚至八角等等,各家有各家的配方,味道也就各有微妙不同。這里的老板知道許朝玉的口味,不用打招呼,香料只放慣常四分之一的量,不然許茜茜一入口恐怕就要噴出來。
許茜茜一言難盡地看著手里的杯子,甜澀的奶茶偏生和燉肉的調(diào)料混合交織一起,心理上的別扭恐怕比味覺上的沖擊還要大。
“城里倒也有一家中餐館,其實是印度老板,印度菜,但他做的餃子是中國風(fēng)味,不比國內(nèi)普通餃子館差。紅茶也是清飲。只是我從來不去。”
“為什么不去?”
許朝玉只是搖了搖頭,“人在他鄉(xiāng),就不要死守著故鄉(xiāng)的記憶。”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拉茶,在嘴里詳細(xì)品味著。
“大航海時代,一開始是為了到神秘的東方國度尋找香料。歐洲人吃的肉腥味太重,沒有香料不行,經(jīng)常是香料比肉還貴。別相信什么好奇心、探索未知這種美好的說法。一個人的好奇心還能相信,一伙人,用錢和權(quán)組織起來的,怎么可能保持好奇心?!”
“你不是一直都很有好奇心嘛?!”許茜茜說,這是她對許朝玉一直以來的印象,也因為如此,小時候的她才喜歡黏著他吧。
“所以到現(xiàn)在還是孤家寡人啊。”許朝玉微笑,繼續(xù)他的長篇大論。
“走錯路的西班牙,到了美洲,一百多人用狡詐和天花覆滅六百萬人的印加帝國,帶著白銀回去,后來,太多的白銀把他們的經(jīng)濟搞垮;走對路的英國,到了印度,把印度半島變成殖民地,帶著香料回去。后來,偶然在更遙遠(yuǎn)東方的龐大帝國發(fā)現(xiàn)茶葉——香料沒有改變英國,紅茶改變了。
喝紅茶變成英國的新國粹,每年花大量白銀進(jìn)口,為了平衡,他們做了兩件事。一件是用鴉片把白銀換回去,太有效,一個解決貿(mào)易逆差的措施,變成一場戰(zhàn)爭,終結(jié)一個王朝,最后產(chǎn)生一個新的國家。另一件事是把中國的茶樹偷過來,帶到印度種植,現(xiàn)在,四大紅茶產(chǎn)地,印度有兩個,產(chǎn)量和品質(zhì)反而比中國的還好。成了產(chǎn)地,印度也有了喝茶的習(xí)慣。
奶茶在英國上百年都是那個溫吞吞的東西,困死在英倫島嶼上;在印度變成更好的東西,熱烈美妙的拉茶,征服美洲,然后征服歐洲——用這種方式回到了大航海的起點。”
許朝玉點了一支煙,掃一眼遠(yuǎn)處的邊境線,把火柴和煙盒往黃立工的方向輕推過去。黃立工擺了擺手,他不抽煙。
“在世界任何一家星巴克,都能點到印度拉茶。嗯,除了中國。你看,為了說明印度拉茶比它的故鄉(xiāng),英國奶茶,更值得向往和留戀,這么個小事,歷史要兜上這么大一圈,用三個國家的滅亡,還有好幾代人,作為代價。”
“英國人肯定同意你說的呀。他們喜歡移民到前殖民地國家,反而不喜歡留在本島。”許茜茜說,她在英國上學(xué)時,班里就有倫敦的同學(xué),父母籌劃著移居澳大利亞。
“他們哪里是認(rèn)同文化和生活,和北歐人愛去泰國一樣,自己的國家又陰又冷,所以喜歡到熱帶,到海邊,那里有陽光,還有陽光下的情人。”
“那是,倫敦幾乎每天都在下雨。上海的梅雨季也就一個多月,倫敦是一年。”許茜茜搖著頭嘆著氣。
“難怪你小丫頭一畢業(yè)就想回國。你哥呢?他不怕一年的梅雨季,打算留在那?”
“不知道他怎么打算,他有什么事也不愛和我說。”
“和他爸一樣一樣的。就你倆在倫敦,父母不在,長兄為父嘛。”
“不是和你一樣嗎,離家越遠(yuǎn)越好?”
“不一樣……在故鄉(xiāng)呆太久的人,才會離不開他鄉(xiāng)。再說,我是被拉茶征服的。”許朝玉舉起玻璃杯,微微傾斜,敬兩人。
“拉茶再攻占?xì)W美,怎么看著也不是征服者,還是被人家征服的。”黃立工也舉起杯子,說了到城堡后的第一句話。這不是典型的黃立工。他喜歡占據(jù)話語的中心位置,要么高談闊論,把對方帶到自己的場里,要么推動、把控話題的走向,讓對方高談闊論,自行步入他的場里。然而,今晚是個非典型的夜晚,許朝玉是個棘手的對手。許朝玉身上有種不常見的氣息,不屬于這里,也不屬于那里,卻又對兩邊有著很深的了解,甚至深到讓他自己厭倦。不管哪邊,大概都會覺得他很懂我們這里的事,但總是那邊的人。
大多數(shù)人,處在這種境況,會掉進(jìn)中間那條看不見的裂縫里,看不見但是陡峭,掙扎難出;許朝玉有他的方式,不管怎么說,站在裂縫之上,和兩邊周旋,竭力保持著步履從容,好像站在堅實的地面上——雖然,他的腳下從來沒有過地面。
他看著和很多人一樣,說話親和、隨意,飯前酒后說說笑話,講講有趣的驚人之論,偶爾也會張揚肆意,借酒抒發(fā);在這個有修養(yǎng)的中年男人模子的表象之下,同樣有著裂縫——那些把他的地面撕裂的力量,似乎也在把他的內(nèi)心撕裂——把他和別人遠(yuǎn)遠(yuǎn)隔開。話就在耳邊,人在眼前,但無論如何都觸摸不到。即便此刻對面是許茜茜,似乎也是如此。
黃立工聽許茜茜說過,她小的時候,和叔叔很親,甚至比父母還親。她父親整天在公司,不怎么在家;母親大部分精力在兒子身上,多少疏忽她。周末的記憶大多是她拉著叔叔的手,跟著他去玩。許朝玉到印度后,幾乎每次回國,她恰巧都在,于是就霸占著他的大部分空暇時間。他的妻子和兒子,要和其他人一起瓜分剩下的一點點時間。今晚,許茜茜臨時來找,顯然有事,許朝玉見面后卻不當(dāng)回事,絕口不問,只是閑談,好像兩人本來就是近鄰,這不過是晚上興起小聚而已。黃立工反而心里安定,他第一眼看到許朝玉就知道,這是個老江湖,斯文友善的笑容和彬彬有禮的談吐只是個幌子。老江湖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表現(xiàn)得滿不在乎,自然是因為心里有底,另一方面也是一種防備性的姿態(tài),像是在向他強調(diào),這一切是看在許茜茜面上,他把這個人情記到許茜茜頭上就好。黃立工隱隱有些異樣的感覺,許茜茜的家人似乎都不是易與之輩,他們之間存在著某些東西,比他想象的要微妙而復(fù)雜。
“對于弱小者,哪怕是一杯茶能留下痕跡,已經(jīng)是歷史的慷慨,不是嗎?多少東西灰飛煙滅。印加帝國除了留下笑話,還有什么?”
“如果不能奮發(fā)圖強,反擊回去,那還不如灰飛煙滅呢。”
“國家和歷史哪有什么少年志氣。”許朝玉臉上現(xiàn)出回憶的神情,“It’sbette
tobu
out,tha
tofadeaway.”
“與其慢慢凋零,不如燒成灰燼。”許茜茜知道黃立工聽得懂單詞,未必能領(lǐng)會句子意思,搶著給他翻譯。
許朝玉看出侄女的小心思,笑了笑,“我年輕的時候最喜歡的歌手,最好的一首歌……你們跟我來。”
他走到女墻旁,指著遠(yuǎn)處那片沒有人煙沒有燈火的沙漠,嗓音低沉,“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是一片荒涼。但是,在大航海時代之前,這里是絲綢之路上最繁華的樞紐,東方和西方的交匯點。這片荒涼,曾經(jīng)是一條路,全球貿(mào)易史上最重要的一條商路。每天清晨,駱駝商隊馱著貨物,順著路出去,到中亞,到西方去;每天黃昏,夕陽之下,從西方回來的駱駝,也滿載著貨物,順著路回來,在這里歇一宿,第二天把貨物分發(fā)出去,到印度各個邦,到孟加拉、尼泊爾,到中國。
我們身后這個破敗的小城,在它的黃金年代里,是名副其實的黃金之城,在貧瘠沙漠中,卻比任何城市都璀璨奪目。來到這里的外地人不敢相信,說一定是魔法師用咒語,一夜之間把黃金城堡降臨到此來。
你們說,是誰創(chuàng)造了這里的輝煌?”
許茜茜看了眼黃立工,搶著說,“時代。”
“機靈鬼。”許朝玉的微笑在月光下顯得柔和,眼光里閃過一抹寵愛,那是許茜茜小時候所熟悉的神色。
“想掙錢的人。”黃立工的回答。
“是的。亡命之徒。”許朝玉點點頭,看著那片荒涼。“這里就是龍門客棧,亡命之徒的江湖。強盜、馬幫、小販、騙子、小偷、妓女、武師……錢和貨在哪,他們就在哪。駱駝商隊,說是貿(mào)易商,也是刀口舔血,亡命之徒才能干這行當(dāng)。每個駱駝身上都掛著長刀,碰到什么事情拔刀就上。每跑一趟,要么送命,要么掙大錢。”
這才是繁榮城市的底色。灰燼從來都是亡命之徒的底色。
“大航海時代開始后,輝煌終結(jié)。是城市的輝煌終結(jié)了,不是亡命之徒。亡命之徒是不死的,錢和貨到哪,他們到哪。時代進(jìn)入大航海,他們就跟著,到海上去。沒了亡命之徒,這個城市就冰凍在時間里面。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還是它幾百年前的樣子。”
許朝玉凝視著遠(yuǎn)方。真正的灰飛煙滅,是連可怪罪的敵人都找不到。
回過頭的時候,他臉上的柔和已經(jīng)消失,代之以精干機警,挺直腰,看著許茜茜。許茜茜明白他的意思,閑談結(jié)束,該說正事了。
回到桌子邊,她用三句話把來意說完。
許朝玉也不多問,眼睛迅速掃過黃立工,掃過許茜茜,落回到黃立工身上,說,“我試試。”
黃立工從兜里掏出一張紙片,放在桌面上,用手指輕輕推過去。許朝玉拿起來,借著月光看著上面的字,時間、航班號、名字、座位,必要的信息工整地抄在上面。他輕輕的點了點頭,這是很干凈的做法,不留痕跡。許朝玉拿起桌上的電話,指著那碟餅,說,“這里香蕉薄餅也做得很好,不會有奇怪的味道。我一會回來。”
許朝玉走到城墻內(nèi)沿,消失在樓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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