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容溫的目光悄無聲息掠過皇帝與班第二人,最后落在太監(jiān)高舉的明黃九龍華蓋上。眨了眨眼,遮住一閃而過的黯淡。
她信宜妃所言,皇帝與班第之間藏了事情。
否則,該何以解釋——為何多羅郡王一行前腳剛出城返旗,后腳皇帝便把班第召進(jìn)了宮。
雖說,皇帝把她許嫁給班第的本意,便是看重班第手握實權(quán),能調(diào)動科爾沁的精兵助大清伐噶爾丹。
可如今班第腿傷留京,手中權(quán)柄早已盡數(shù)轉(zhuǎn)交給多羅郡王?;实廴粲幸律套h,也該暫留多羅郡王,而非把傷病未愈、無法領(lǐng)兵且正在婚期休沐的班第急召進(jìn)宮。
偏偏還把時辰選得那般湊巧,像是——刻意在用多羅郡王返旗弄出的大動靜,遮掩宣召班第入宮的事實。
如此種種,與她近來屢獲盛寵究竟有什么牽連?
事到如今,容溫可不敢繼續(xù)相信,皇帝突如其來對她千般好,單純是為了補(bǔ)償那日粗簡的婚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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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樂齊鳴,觥籌交錯。
這場回門禮家宴確實辦得風(fēng)光氣派,甚至有幾處地方,器物逾制了。
可太后、皇帝都沒說什么,自然也沒那個不識相的去觸霉頭。
容溫笑意清淺,嫻靜有禮。閑談?wù)f笑,游刃有余。
班第面色冷峻,寡言默然。卻進(jìn)退得度,句句都在點子上,哄得同樣出自蒙古的太后開懷不已。
直到宮門下鑰前,兩人才在太后依依不舍的目光中,離宮回府。
如來時一般,兩人共乘輿車。
只不過,班第應(yīng)是吸取先前的‘尷尬教訓(xùn)’。這次倒沒把輜車與橫凳擺成一前一后的座次,而是坐到了輿車右側(cè),半邊俊臉對著容溫。
許是瞧習(xí)慣了,容溫倒不似早上那般避諱他周身的戾氣。略略掃他一眼,徑直出聲吩咐車夫。讓車夫繞開爛路,另擇一條路回府。
班第聞言,略有些意外地轉(zhuǎn)眸睇向容溫。
容溫已自顧斂上眼,半邊身子靠在軟枕上,留了個皙白如玉的側(cè)影給他。
班第抬眼往她面上凝了一瞬,然后滑開,落在她石青色為底的朝冠上——那雙常年無波的淡灰色眸瞳,似被石青浸染,多了幾絲不可察的晦暗。
隔了片刻,才沉聲道,“多謝殿下。”
容溫沒應(yīng)答,右手攥著佛珠,一路保持默然。
因為,她正在盤算著究竟該如何切入話題,才能從班第口中探些消息——被人云山霧罩蒙在鼓里,不知前程的感覺,太難受了。
可不等容溫想到該如何開口,外邊兒烏恩其的聲音先響起來了。
“臺吉,前面便是郡王府的角門了。這道門離西院近,你看我們可要從這進(jìn)去?”
郡王府的朱漆正門,除非遇上圣旨、婚嫁、貴客至等大事,等閑不會輕易打開。
主子們?nèi)粘_M(jìn)出,都是走正門邊上的側(cè)門。像角門這種開在偏僻處的門,多是給奴才們準(zhǔn)備的。主子自持身份,輕易不會往這處進(jìn)出。
可班第與烏恩其是草原上來的,住慣了只一扇門的帳篷,凡事沒那么多彎彎繞繞講究。
班第道,“就從角門走?!?br />
車夫聽了吩咐,‘吁’了一聲,趕著馬兒往邊上靠。
車方停穩(wěn),烏恩其便迫不及待撩開了影紅灑花簇錦門簾。一聲未吭,五大三粗的黑臉壯漢,輕輕松松把班第連人帶輜車給搬了下去。
班第一句“告辭”,硬是被他這毫不招呼的魯莽舉動給打斷,只得略微朝容溫頷首示意。
容溫隱約能感覺到,自那日暖房之事過后,烏恩其對她態(tài)度有所變化。全然不似之前那般熱情殷切,反倒是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提防。
不過,她本不太在意這些虛禮,此時心里又裝了事,并沒有出言指責(zé)的意思。
半靠在軟枕上,雙眼不經(jīng)意順著卷起的門簾往外看。
——偏僻幽靜的小巷道上,距郡王府角門約摸十來步距離,有一道瘦小的身影蜷縮在地,從容溫的角度,能隱約覷見他的容貌,似乎有些眼熟。
容溫凝神想了想,抬手敲響輿車側(cè)壁。
桃知聽見動靜,立刻走上前來,“公主有事吩咐?”
“你去……”容溫頓住,一指輕撩香色窗布,透過縫隙,瞧見班第與烏恩其還立在角門前,并未進(jìn)去??礃幼?,是在送她的輿車先行。容溫蹙眉,改口道,“算了,無事,先回府吧!”
馬車一入公主府,容溫便再次喚來桃知,讓她悄悄去郡王府角門外看看。那個蜷縮在地的人,可是當(dāng)日在郡王府,放她們?nèi)肱康哪泻ⅰ?br />
桃知走后,櫻曉忍不住問道,“公主是懷疑那小孩兒受了咱們的連累,被額駙責(zé)罰一通后逐出府門了?”
畢竟,她們?nèi)肱靠椿侨?,班第盛怒,是眾人目睹的?br /> 容溫沒吭聲,兀自坐在軒窗邊陷入沉思。
也不知,那暖房里究竟有什么秘密,讓班第及他身邊的人如此緊張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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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桃知便回來了。
她身后,還跟著一人。容溫起初只隱約瞧見道垂頭耷肩的矮小人影,以為是桃知把那男孩帶回來了。
不曾想,那道矮小人影甫一進(jìn)屋,便猛地從桃知身后跳出來,擠眉弄眼地朝容溫大喊,“大皇姐,我來看你啦!”
容溫嚇了一跳,又驚又喜的站起身,上下打量矮小的小少年一眼。見他一身短打麻衣,奴仆裝扮,忍不住玩笑道,“雅爾江阿!你怎么跑我府上來了,還做這副裝扮?可是昨日頑皮把路弄壞,被簡王叔逐出家門了?”
雅爾江阿——簡親王嫡長子,也是唯一的兒子。十二三歲的年紀(jì),已算個半大少年,不過行事瞧著還是一團(tuán)孩子氣。
因簡親王一脈乃世襲罔替的鐵帽子親王爵位,且簡親王本人又極受皇帝重用。所以其獨子雅爾江阿自幼便得皇帝青眼,不但恩旨雅爾江阿入宮與諸位阿哥一起上書房,還許他跟著皇嗣們叫自己一聲‘皇阿瑪’。
也正因此,把雅爾江阿的性子寵得很是跳脫不羈,平素最愛惹是生非。在宮中上書房時,最愛招惹比他大幾歲的大阿哥、太子等人生氣。
可每每一見大阿哥、太子等要提拳揍他。他便潑猴一般地往壽康宮跑,仗著嘴甜,討乖賣巧,拉心慈的太后做靠山。
是以,他自幼長大現(xiàn)在,樁樁件件雞飛狗跳的笑話,容溫都一清二楚。兩人不是親姐弟,勝似親姐弟。
雅爾江阿在容溫面前沒臉慣了,現(xiàn)在聽容溫開口便戳他的糗事,半點都不帶介意的。
自顧自往椅子上一坐,擺擺手,笑瞇瞇的告訴容溫,“大皇姐放心,王府上有我額娘坐鎮(zhèn)呢,我阿瑪翻不了天的。想攆我,下輩子吧!”
滿京城都知道,簡親王怕福晉。但這話由雅爾江阿這個親兒子嘴里說出來,卻格外惹人發(fā)笑。
容溫聽得莞爾,撐著下巴忍俊不禁道,“行了,給你阿瑪留點臉吧。說罷,你來找我,究竟所謂何事?”
雅爾江阿聞言,滾圓烏黑的兩顆眼珠子靈活一轉(zhuǎn),瞅見桃知櫻曉都守在門外,這才壓低嗓音,給容溫講了自己的來意。
“昨日我不是弄壞了京城的路嗎,管宗人府的裕王叔怕我額娘沖到他府上找他算賬,不敢動我,便把我抓去宮中請皇阿瑪處置。剛好宜妃娘娘伴駕,幫我在皇阿瑪面前美言了幾句,讓我免遭責(zé)罰?!?br />
雅爾江阿眨眨眼道,湊近容溫幾分,嘴上不正經(jīng)的抱怨,嗓音卻越發(fā)低了。
“結(jié)果宜妃娘娘挾恩圖報,逼我暗地里配合她送個嬤嬤給你。大皇姐,你說你與宜妃娘娘相交,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偏要悄悄往來,累得弟弟我要扮成下人跑這一趟。算了,不說這些,大皇姐,你記住一定要這樣……”
容溫聽罷,神色略動。
她如今事事操心,正是因為身邊除了桃知櫻曉兩個沒經(jīng)過事的宮女,其他人都不算得力且難以放心信任。
宜妃此時給她送人,簡直是幫了她的大忙。
雅爾江阿本就是掩蓋身份隨桃知進(jìn)公主府傳信的,自然不能多待。
把宜妃囑托的事轉(zhuǎn)交清楚過后,又與容溫瞎貧兩句,便一溜煙兒的往外跑了。
容溫目送他跳脫的背影,無奈搖頭。
轉(zhuǎn)而,又問起桃知,可去確定了郡王府角門邊那道身影究竟是誰。
“確實是郡王府暖房外那個男孩。奴才去時,見他衣衫單薄,渾身鞭痕,高燒暈了過去,便做主把人帶回來了,請了大夫診治,現(xiàn)下那孩子正睡著呢?!?br />
“嗯,你留心照看好他。”容溫道,“待明日他醒了,我再去看他?!?br /> 然而,根本沒等到明日。天擦黑的時候,烏恩其便登門了,說是替那孩子的長輩來接孩子回家的。
桃知領(lǐng)容溫的意思,出面說不同意。烏恩其卻十分堅持,大有接不到人便宿在公主府不走的痞氣。把向來好脾氣的桃知氣紅了臉,索性去找了衛(wèi)長史和海塔來與他周旋。
衛(wèi)長史和海塔依然沒倔過他,敗北而歸。
容溫趁著外邊兒扯皮的間隙,去瞧了那孩子一趟。不過幾日功夫,那孩子瘦小了整整一圈,身上青青紫紫的到處都是鞭痕,一看便知沒少吃苦頭。
如此情況,她若把孩子交給烏恩其帶回去,無異是把人往火坑里推。
容溫緊抿著唇,整了整衣袖,索性親自出面。
她不信,大庭廣眾之下,烏恩其敢和她對著干。
誰曾想,她這剛踏入第一進(jìn)的院子會客小花廳。前邊兒便有奴才傳信,說額駙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