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歸處(六)
出了刑部大牢, 江月連夜被送到一處不大的宅子里。
她根本不知道這是何處。宅子里的下人不多,還有一個意外之外的熟人, 就是曾在臨安客棧伺候過她一夜的那個啞丫頭。
見到認識的人,尤其見到紀府買下來的丫鬟, 江月那顆惶惶不安的心終于安定下來,迷迷糊糊睡了一夜。
夢里來來去去,皆是先前與彥璋分離的模樣,等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夢里都在掉淚。
江月嘆氣,她怎舍得與紀大人分開呀?
又在這座宅子里待了兩天,這日黃昏時分, 江月剛剛準備用飯, 衛(wèi)銘那廝就來了!
見他掀簾而入,江月嚇了一跳,登時退后一步。再想到彥璋的叮囑,她才稍稍松去一口氣, 卻也不敢大意, 渾身戒備地盯著來人。
衛(wèi)銘苦笑。他作了個揖,簡單道:“月娘,明日我安排你去天津,再從天津乘船南下直至淮安府,那里有人接應你去桃源縣。”
“淮安府桃源縣?”江月喃喃重復道。那是她從未去過之地,如今卻要背井離鄉(xiāng),江月不禁有些忐忑。
衛(wèi)銘點頭, 又從袖中掏出一沓銀票遞了過來。江月不愿再受他恩惠,此時自然推辭不要。衛(wèi)銘解釋道:“這是鳳英讓我給你傍身的。”
“紀大人?”江月愣了愣。
“嗯。不能讓旁人知曉這次是我與他在暗地里……所以,鳳英不便過來。”他說著低低垂下眼,臉色略有些凝重。
衛(wèi)家一直攀附劉黨,這一回衛(wèi)銘涉險救江月,是極冒險一事。他本想瞞著眾人偷偷進行的,誰知道彥璋竟主動找到了他,將他徹底拖下水,洗不清了……
衛(wèi)銘嘆氣。
江月微一思量,便明白其中的兇險,再望向衛(wèi)銘的目光里,終于少了一點厭惡之色。
她福了福身,道:“多謝衛(wèi)大人救命之恩。”
“月娘,你也別謝我——”衛(wèi)銘將銀盤擱在案上,摸著脖子上的舊傷苦笑道,“這次我本打算偷梁換柱救你出來,就將你偷偷藏起來,永遠不給旁人知曉你的去處!熟料鳳英找到我,光明正大的要我救你……他更是無恥要挾我說,若是我敢動你分毫,他絕容不下我,還要將我的事通通抖落給首輔大人……”
本來是他要挾彥璋、讓彥璋巴結他的好機會,反而被彥璋這樣無恥又赤.裸裸地威脅了去,衛(wèi)銘怎么能不嘔?
江月聞言,不由怔怔出神,心里更是欣喜不已——她就知道紀大人絕不會不管她的!
如此一來,江月心頭頓覺輕松許多,連帶衛(wèi)銘亦越發(fā)順眼一些,也終于肯在他面前露個笑臉。
衛(wèi)銘見狀,心里越發(fā)不是滋味,眼前這艷若桃李的人,自己是注定無緣了……
他正要告辭,驀地想到一樁事,于是問道:“月娘,你這幾日身子怎么樣?”
身子怎么樣?聞聽此言,江月又是一怔,她撫著胸口定定出神,這些天似乎還有些惡心,氣也不順,不會是……原先在獄中她不甚在意,也不敢想,如今江月心頭一跳,有個念頭就要脫口而出了!
“衛(wèi)大人,能不能勞煩你請個大夫來?”江月問道。
衛(wèi)銘心中了然,當即命小廝悄悄請個老郎中過來。
半晌之后,一位年長的郎中趁夜色過來。到了宅子里,也沒見到主家,只知道是給一個夫人把脈。
簾子隔出一前一后,后面隱隱綽綽看不清,只探出一只女人白皙的手。
郎中坐定,搭上兩指,閉目捻須凝思。少頃之后,他笑著起身,拱手道:“恭喜夫人,賀喜夫人,夫人這是有喜了呀。”
簾子后頭,江月徹底怔愣住。
先前不過是猜測,可現(xiàn)在她真真實實地有喜了……她有喜了!
若是紀大人能知道此事,該有多高興啊!
如此思量,江月眼圈不禁一紅,手覆在平坦的小腹上,忍不住喜極而泣。旁邊的人見狀連忙勸她,說有了身子可不能再哭了云云。江月連連點頭,拭了拭淚,卻又恨不得此時此刻就趕緊見到紀大人。
另一邊,衛(wèi)銘悄悄吩咐人賞個封紅給大夫,又默然怔怔看了江月一眼。
江月這會兒喜笑顏開,那雙含著水的眼睛亮晶晶的,燦如天際的星子,又笑起來彎彎的,好似外面的月牙兒……模樣真的挺好看的,難怪紀三那不開竅的榆木疙瘩如此舍不得!
他心里酸溜溜的,抿唇搖了搖頭。
衛(wèi)銘正要離開,江月卻又喚住他,道:“衛(wèi)大人,能不能再勞煩你……”
“要我?guī)г捊o鳳英?”衛(wèi)銘接話道。江月點點頭,衛(wèi)銘不悅道:“若是碰上了,自然捎上你這句話,若是碰不上……我也不會主動去說的。”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屋子里安靜下來,棱花窗大敞著,時不時透來初夏涼爽的風。
江月睡不著,她倚在榻上,輕輕捂著肚子,望著外面懸在樹梢間的新月,心里默默想著那個人。
紀大人,你能不能聽到我在說話呢?
紀大人,我有身子了,你肯定也會高興吧?
紀大人,等京城事了,你定要來尋我……
我安心等你!
翌日,江月僅帶啞丫頭一人乘車離京。城門口,一著尋常青色長衫之人靜靜立了許久……
果然如衛(wèi)銘所言,江月一行第一日行到天津,在客棧留宿一夜,翌日早又乘船沿運河南下。
這條運河,短短數(shù)月,江月已經(jīng)是三次經(jīng)過,每次心境都不同。第一回,為了躲避李翠蘭,她不得不跟著紀大人去臨安府;第二回,她和紀大人定下情誼回京;這第三回是亡命之路,可她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人了……
江月?lián)嶂「梗挥X安心。
客船走走停停,二十天后才到淮安府。
漕運總督設在淮安府,碼頭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江月下了船,正迷迷糊糊之際,忽的眼前一怔,只見不遠處,一個頭戴帷帽的年輕姑娘立在那兒。雖然遮著臉,可不是云娘,還能是誰?
見到妹妹安好,江月這顆慌亂不著調的心徹底安定下來。
至少衛(wèi)銘沒騙她!
姐妹二人乘馬車繼續(xù)往底下的桃源縣去。
車里,云娘將那日家里突然來人綁她和娘親走的的情形說了。一驚一乍的,江月聽得只覺得駭人,一時胸悶又止不住干嘔起來。這幾日,她的身子反應越發(fā)明顯。云娘見狀不由愣住,疑惑道:“姐,你這是怎么了?”
江月笑道:“好妹妹,你要當小姨了。”
“小姨?”云娘又是一愣,旋即笑了。她喜滋滋地俯下身,貼在江月肚子上,像是怕吵到肚子里那個,悄悄說道:“我聽聽,有動靜么?”
“哪兒有那么快?”江月亦笑。
“對了,姐夫知道么?”云娘問道。
江月滯住,掀簾望著車外。夏天已經(jīng)到了,外面的碎金明晃晃的讓人頭暈,也不知紀大人知不知道……等安定好了,是不是能給他寫封信?哎,只怕不行,若是被旁人知道了,又得連累紀府,還是安心等著吧……
這一等,便是久無消息,一丁點消息都沒有!
這個桃源縣消息閉塞,根本不知道京城如何,眾人心里再焦灼也只能慢慢等著,連帶云娘本來定于八月初的婚事,也一并不了了之。
日子一天一天往后推,江月肚子一天天眼見著大起來。偏偏這一年格外熱,江月夏天睡不著,她輾轉反側,心里便悄悄記掛著肚子里孩子的名字。她暗忖,自己先取個乳名,其他的還是等紀大人過來再議。
這樣慢慢到了冬日,這天還未到正日子,江月正在灶間看云娘做糕點,忽然胎動的厲害!
就這么,江月稀里糊涂卻又有驚無險地誕下一個丫頭。
再醒過來的時候,這個小家伙已經(jīng)被裹在襁褓里,擱在她枕頭邊了。江月?lián)沃碜涌此R娦⊙绢^沒病沒災,她俯下身輕輕親了一口,心底只覺得無比安定。
“姐,咱們叫她什么呀?”云娘激動的不得了。
江月看著女兒,柔聲道:“就叫小梅子吧。”
第二年開了春,桃源縣還沒有任何紀大人的消息,京城也沒有人來,云娘不禁擔憂起來:“姐,姐夫會不會……”
“不會的,等京城事一了,他定會來找我。”江月篤定搖頭。
說話之間,她溫柔地看著襁褓里的小梅子。像是聽見娘的話,小梅子也睡醒了,睜著眼望著眼前的人。
江月抱著她,輕輕逗她:“小梅子,你也想爹了,是不是?”
小梅子咯咯笑起來,小嘴兒咧得開心極了。
江月親了一口,眼淚卻倏地忍不住簌簌落下來,溜一下沁入襁褓里。
她喃喃道:“我也想他了,他也定想著我們娘兒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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