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歸家
江月一行從沙州出來時正值深秋,一路天寒地凍根本撒不開腿兒,他們押著四個老奸巨猾的案犯足足走了一個月才回到京城。將案犯送進牢獄內(nèi)羈押好,幾人去大理寺寺正邱路升那里復(fù)命。
邱路升趁機將他們狠狠訓(xùn)了一通。訓(xùn)來訓(xùn)去,無非是嫌他們動作不夠利索,抓逃犯抓的慢,又埋怨報賬報的多。
說到此處,先捋捋大理寺一干人等。
大理寺分左右兩隸。左隸負(fù)責(zé)查案斷刑,右隸則是治獄以及處理案后追贓之類的公務(wù),江月和孫大義幾個就是在左隸。
如今的大理寺卿霍川是個老油條。他這兩年年數(shù)漸高,已經(jīng)不怎么過問衙門中事,只專心巴結(jié)內(nèi)閣首輔劉廷和等著告老還鄉(xiāng)。衙門內(nèi)一眾事務(wù)自然而然落在左右兩位少卿身上。前段日子,左少卿武敬文被都察院以徇私為名一紙奏章彈劾掉,左隸凡有品級的皆被牽扯其中,元氣大傷,一時間大小事務(wù)都交給了右少卿王晟。而眼前這位邱路升,正是王晟一派的。邱路升現(xiàn)在得了勢,當(dāng)然看不上原先巴結(jié)武敬文的孫大義——要不然這份勞心勞力的苦差事也不至于落在他們四個倒霉鬼頭上!
邱路升喋喋不休,唾沫星子都快噴臉上了,江月雖不悅,可也不得不低頭喏喏聽著。衙門里水深著呢,不是他這種無名小卒能摹
孫大義是他們這次行動的頭兒,這個時候少不得要爭辯幾句:“邱大人,肅北的天氣確實不好,我們已經(jīng)馬不停蹄的往回走了,至于沿路開銷……”他越說眉頭皺的越緊,一臉為難。如此看來,這次的差補只怕也極難拿到。
邱路升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果不其然扣下他們的差補,江月幾個敢怒不敢言,又聽他問:“還有沒有旁的事?”言外之意就是讓他們滾了。語氣輕蔑,讓人大為光火。
孫大義正要回稟火銃的事,旁邊的江月忽然輕輕踢了踢他。他和江月往日捉賊巡夜什么的都在一起,搭檔久了有不少默契。只愣了一愣,他便清楚江月的用意。雖然不大明白,但看著邱路升那張可惡的嘴臉,孫大義也就沒有提火銃的事。
從衙門里出來,孫大義和江月結(jié)伴往外走,他這才問出先前的疑惑。
江月陰惻惻道:“這個邱路升和王大人是一伙的,你不如等紀(jì)大人上任,送他這一份大禮,紀(jì)大人也會記得哥哥你的情。”
“可……那姓邱的會不會怪罪咱們知情不報?” 孫大義擔(dān)憂道。
江月繼續(xù)分析道:“他早就對哥哥你心里有疙瘩了,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根本不差這一回。”
孫大義一拍腦袋,道:“弟弟說的有理!”但轉(zhuǎn)瞬他又擔(dān)憂起來,“那,萬一紀(jì)大人和他們是一伙的呢?”
“不會的!”江月篤定道,“紀(jì)大人是個好人,不會與他們同流合污的!”
“你為何如此肯定?”
“因為他是紀(jì)大將軍的三公子呀!紀(jì)將軍一身正氣,他的兒子肯定不會差!”
——柱國將軍紀(jì)石杭為國征戰(zhàn)數(shù)十年,建功無數(shù),在大魏的聲名極盛。百姓們只要提起他,無不是滿滿的欽佩。
孫大義認(rèn)同地點點頭,終安下一顆心,此時豪氣道:“走,哥哥請你喝酒。”——他們這趟差事一來一回,如今已是初冬時節(jié)。北京城冬天冷的早,街上行人皆縮著脖子一副凍凍索索的德行,他倆也不例外。若是現(xiàn)在能喝上一壺?zé)峋疲倏旎畈贿^。可江月推辭道:“謝謝哥哥美意,我家里還有事,想趕緊回去看看。”孫大義知曉他的脾性也不多留,兩人拱手分別。
街市兩側(cè)是各色店鋪,江月看也不看,腳步頗為焦急——這一回走了將近兩個月,也不知家里情形如何。待經(jīng)過街邊的宋家藥鋪時,他方拐了進去。鋪中只一年輕后生在,正低頭不知聚精會神研究什么。江月躡手躡腳上前,發(fā)現(xiàn)這人琢磨藥材又琢磨得入了神,他不禁哧笑出聲來。
那人被唬了一跳,待抬頭看清來人,忍不住蹙眉:“江月,你怎么還是這樣頑劣?”
江月?lián)u頭晃腦回道:“宋書,你怎么還是這樣膽小?”
這位叫宋書的男子惱得瞪了一眼,卻又繃不住笑了。江月亦跟著笑,他問:“我不在家的兩個月,我娘怎么樣?”
“還是老樣子——”宋書拿出兩帖已經(jīng)包好的藥,“我中午正想給大娘送過去呢。”
江月告了謝又掏出銀子,宋書急道:“弟弟,見外了不是?”
“哪有白喝你家藥的道理?”江月將銀子放下,“這兩個月估計欠了不少,我現(xiàn)在身上就這些。你再好好算算,看還缺多少。”
“快收回去!”宋書推辭道。
你來我往之間,宋書不經(jīng)意間碰上江月的手。江月的手很冰,他訝然道:“弟弟,你一個大男人身子這么涼?”
江月聞言耳暈微紅,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敷衍道:“這不累嘛,我回去睡一覺就好。”說罷,他拎起來兩帖藥就跑,全然不顧宋書在后頭喊銀子的事。
從藥鋪出來,往前走了一小段,江月拐進里面一條僻靜的胡同。
現(xiàn)在天氣冷了,胡同兩側(cè)飛起的墻角上掛著大大小小的冰棱。江月蹦起來摘了一個,握住手里使勁搓了搓。待手心發(fā)熱,他才繼續(xù)往里走。路過交叉口往右一拐,到了一戶不大的院門前他停下步子,理了理鬢發(fā)讓自己顯得精神些,江月高聲喚道:“娘,我回來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著藏青長襖的姑娘嬌怯怯地立在門后,身段比江月矮上不少。見著門口那人,她微微一笑喚了聲“哥哥”,這姑娘正是江月的妹妹,單名一個云字,乳名就喚作云娘。
江月笑了笑,從兜里掏出柄銀簪子,簪首印出團花紋樣。
云娘驚訝地險些要叫出來,江月連忙噓了一聲,悄悄道:“別讓娘知道,少不得要罵我。”江云點點頭將簪子接過去,摸索著往發(fā)間斜斜插過去,也悄聲問:“哥哥,怎么樣?”
其實這二人模樣挺像的,只是江月透著份利落英氣,而妹妹則多了少女的嬌俏。
很是好看!
江月欣慰地夸道:“不錯不錯,哥哥定要給你找個如意郎君!”
云娘羞紅了臉,低著頭往屋里去,江月回身將院門帶上,一并跟著進屋。
陳氏和云娘住在東頭。江月進房時,陳氏正半躺在炕上瞇著眼繡花。江月一把將東西搶下來,嗔道:“娘,你身子本就不大好,還煩這心做什么?”陳氏笑道:“繡著玩的……”說這話時云娘正好挑簾進來,她頭上的簪子已經(jīng)取下來,“哥,娘想補貼家用才替旁人繡這些東西,你快勸勸她!” 陳氏猛朝小女兒眨眼,可云娘好容易等到哥哥歸家,少不得要好好說一說。
江月嘆氣:“娘,我在衙門當(dāng)差每月有俸祿,你何必這樣折騰呢?我和妹妹還要憂心!”
陳氏嘆了一聲,對小女兒道:“云娘,你去燒些熱水。”江云聽話地出去,陳氏這才握住江月的手,疼惜道:“月娘,為娘怎舍得你辛苦?”
陡然聽見自己的乳名,江月愣了愣,旋即羞赧一笑,喚了聲娘。只有在陳氏身邊,她才不會故意壓低嗓子說話。
——江月三歲那年,父親命喪沙場,母親陳氏體弱,妹妹尚在襁褓,她便扮作男兒身,這一扮就是十五年,早忘了當(dāng)女兒是什么滋味了!
見大女兒手心熱熱的,陳氏安心了些,卻還是閃出些淚花來。
江月心疼極了,替她擦著淚,又笑嘻嘻道:“娘,我這不是很好嗎?”
陳氏還是嘆氣:“你一十八該嫁人了,這可怎么是好?”
“車到山前必有路,我都不擔(dān)心,娘你擔(dān)心什么!”江月依舊笑瞇瞇的,忽然又道,“倒是云娘已經(jīng)十五了,耽誤不得。”
“我就是想給你妹妹攢些嫁妝。”陳氏撿起一旁的繃子。
江月將東西搶下來,替陳氏捏了捏眉心,低聲笑道:“娘,我這些年也替云娘攢了一些,還不少呢,你且寬心。”
“你個丫頭……”陳氏不知該說什么,她是真心疼這個大丫頭。
江月寬慰般地咧嘴笑了。忽然又想到一樁事,她道:“娘,我這一回正好去了沙州,那兒離玉門關(guān)近,我給爹爹磕了頭,他在天有靈肯定會保佑咱們仨的。”
提起死了十五年的丈夫,陳氏默了默,道:“去給你爹上柱香吧……”
“我這就去!”江月蹬蹬蹬跑到堂屋,對著上頭的靈牌認(rèn)真拜了一拜。剛把香插上,門外傳來了敲門聲。只聽妹妹開門怯怯喚了一聲“宋大哥”,又沖著里頭喊了聲“哥哥”旋即跑回灶間。江月使勁搓了搓手,往外迎去,“哥哥,你怎么來了?”
搖了搖手里的一帖藥,宋書道:“給你送些滋補安神的東西來。”
江月心中一暖,道:“這怎么好意思?多少銀子?”
“沒什么好東西,不過是酸棗仁、肉桂……”
聽他學(xué)究般一一細(xì)數(shù)起來,江月連連擺手,“哥哥饒了我吧,讓我抓賊可以,讓我聽這些真是腦殼疼。”
“腦殼疼?那更該瞧瞧了……”
難得宋書開玩笑,江月非常配合地笑了。
送完藥,宋書又掏出一包桃酥來,“上回你妹妹提起街頭那家桃酥,今日路過正好買些來,你一并嘗嘗。”江月這回也不再客氣,她拆開掰下一小塊放到嘴里,輕輕咬了一口。那滋味真是又酥又脆甜的不得了,江月點頭直嘆好吃。正巧云娘在灶間說水燒開了,江月喚她過來,又道:“宋大哥知曉你想嘗嘗桃酥,今日特地買了——”
云娘走過來望了宋書一眼,又垂下眼眸,低低道:“謝過宋大哥。”
宋書連連擺手:“云妹妹客氣。”
“哎,都十幾年街坊還這么見外……”將剩下的桃酥都給了妹妹,江月去灶間端水沐浴。再出來的時候宋書已經(jīng)走了,妹妹也回避到東屋。江月嘆了一聲,獨自一人將熱水和澡盆搬到西屋。
慢慢退下衣裳,又將束在胸前的粗布一層層解開,只見勒起的兩道印子紅得嚇人,像是長在了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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