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錦州行
    《芙蓉帳》42
    當尹忠提起“那塊玉”時, 陸九霄神色倏然一變。
    他怔了一息,“沒看錯?”
    尹忠從懷中掏出疊成四折的宣紙,“主子您瞧, 這是胡掌柜所畫,當時只匆匆一眼, 便只畫了個大致, 可屬下瞧,這塊玉上的紋路與刻字是不會錯的。”
    陸九霄捏著宣紙邊沿,眸光一沉,平素里眉間那些漫不經(jīng)心的傲氣盡數(shù)斂起, 摁在宣紙邊沿的指腹都在暗暗用勁。
    沒錯。
    胡掌柜可能認錯, 但他絕不會認錯。
    是以, 陸九霄當即垂下手, 闊步往門外去。
    尹忠嚇得一個激靈,反手便將屋門堵了個嚴實,他道:“主子,急不得,眼下若是匆匆趕往錦州,勢必惹人懷疑,若是侯爺知曉實情,只怕又是一樁事。”
    當年陸行將陸九霄關(guān)在屋中長達半年之久,其意便是不愿他摻和進這件事中。無論是尋玉還是璽園里私藏的高尋, 都不曾讓陸行知曉過。
    “且途中難免多事,還望主子容屬下好生安置一番,主子放心,那婦人胡掌柜派人看著,絕不會丟的。”
    遇上賀忱的事, 陸九霄本就暴躁的性子更失去理智。
    但尹忠所言不錯,確實急不得。
    他抿緊唇角,神色松動道:“今夜你做個樣子,就說錦州酒莊出了事,明日一早便動身。”
    尹忠頷首應(yīng)是,他明白,這借口,也就是騙騙侯爺和夫人。
    正欲轉(zhuǎn)身離開時,聽得廊下的幾道人聲。是秦義買了藥歸來,正將藥材交給沈時葶。
    尹忠一頓,遲疑問道:“主子,這一趟帶著沈姑娘么?”
    “不帶。”陸九霄想也不想便回絕了。
    這一趟有沒有那么安穩(wěn),陸九霄心知肚明。國公府那頭要他的命,他若是安安分分呆在府上,他們興許也就老老實實等著他藥效發(fā)作,五臟衰竭而亡。
    可若是他離了京都,可就未必了。
    尹忠自是不會不明白他的顧慮,可比起擔憂沈姑娘陪同路上出意外,他更擔憂他家主子的安危,身邊放上個懂醫(yī)的,有總比沒有強。
    如此思量,尹忠摸了摸鼻尖,拱手退下。
    一出主屋,他當即拐了個彎,往小廚房去。
    松苑的小廚房是平日里是閑置的,并無丫鬟婆子在此處做事。眼下,也只有沈時葶守在小灶邊,手握一只竹扇,扇著那冒著白煙的藥罐。
    一股濃濃的苦藥味兒撲面而來。
    尹忠望著裊裊煙霧中的人,腳步一停,眉心皺出一個“川”字,徘徊踱步。
    他當然清楚,若將主子要前往錦州的事告知沈姑娘,以沈姑娘思鄉(xiāng)心切的情緒,定會求著同去。
    主子是不會聽他的,但這美人關(guān),他未必就過得去……
    可如此一來,他那幾棍子的罰,自也逃不得。
    尹忠仰頭望天,深深呼出一口氣,心中暗道,給陸世子當護衛(wèi),真真是勞心傷身……
    “尹護衛(wèi)?”
    沈時葶端著藥渣出來,狐疑地看他,“尹護衛(wèi),你是要用后廚嗎?”
    尹忠一手搭著腰間的劍鞘,一手摸了摸腦袋,牙一咬,心一橫,道:“沈姑娘,屬下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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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尹忠刻意弄出了大動靜,從前院飛奔至后院,跨步跑至松苑,一副“大事不好”的模樣。
    他踏進主屋,又故意使得門窗大開,朗聲道:“主子,錦州酒莊出事了。”
    陸九霄眉梢一挑,配合地問:“何事?”
    又是好一番裝腔作勢,這支戲才算作罷。
    不幾時,沈時葶手捧擱著藥盞的楠木托盤,推門而進。
    陸九霄老遠聞見藥味兒便知她來了,是以頭也未抬,捏著那張描玉的宣紙,瞧得認真,盯著那紙上的“忱”字,道:“放下吧。”
    “噔”一聲,藥盞是放下了,可那抹投在他腿上的影子并未離去。
    少頃,男人眉頭微蹙,抬頭看她,“有事?”
    沈時葶攥緊手心,張了張嘴道:“世子要去錦州,能否帶我一同?”
    聞言,陸九霄眼眸微瞇,脫口而出道:“不行,你給我在這好好呆著。”
    沈時葶前進一步,那影子整個罩在陸九霄身上。
    小姑娘掙扎道:“我不會給世子添亂的,且、且世子的身子未好全,正是用藥的時候,這藥總不能斷吧?”
    “你將藥方給秦義,我自己會看著辦。”
    “可這藥方也是根據(jù)病況輕重而調(diào),哪能一直用同一副呢?”
    靜默半響,陸九霄將畫紙反壓在小幾上,仰起下頷看她,“少喝幾日會死人嗎?”
    小姑娘一頓,嗓子卡了殼。
    那肯定是死不了人的……
    陸九霄好整以暇地翹起腿,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也沒用,少給我添亂。”
    他端起藥盞,擰眉一氣喝下,將碗盞推至前,“下去。”
    眼前的人沒動。
    不僅沒動,還得寸進尺地又上前一步。
    她驀地蹲在男人腿邊,揪住他一小塊衣袍,“尹護衛(wèi)說了,此行不便,若是世子有個不妥,我還能派上用場,世子為何不許我去?”
    沈時葶這一問,顯然將陸九霄給問住了。
    可不及陸九霄應(yīng)聲,她便自己給出了答案。沈時葶道:“我知世子嫌我添亂,可我不會拖后腿的,我也不暈車,三日兩夜,我捱得住,若是世子有個頭疼腦熱,我也能及時救治。”
    小姑娘一雙眸子亮盈盈地看著他,那雙拽著他袍子的手心,不知何時拽住了他的手腕。
    “即便是到了錦州,我也會好生呆在世子身側(cè),為您診治,不到世子痊愈,我斷不會擅自離開的。”她肯定地點點頭。
    說到底,她也不過是想家了。
    陸九霄垂眸看她,發(fā)髻上那支海棠簪花步搖隨她點頭一晃一晃的。
    其實尹忠所言極是,帶上她,于他而言,是利大于弊。
    他睥睨著腿邊的小腦袋,有什么理由將她留在府里。他買她來,不正是用來伺候他的嗎?
    這么一思量,男人那對眉頭倏地蹙起。
    她憑什么好好呆在府里清閑?
    思此,陸九霄邪勾了一寸唇角,冷嗤道:“你要跟就跟著,若是死在外頭,我可不會給你收尸。”
    好好一句狠話,落在沈時葶耳中,卻讓她當即揚起了唇角。
    那雙本就明亮的眸子頓時彎成了一輪半月,她蹭得一下起身,“謝世子,我這就去置備行囊。”
    手腕上的溫熱驟然消失,陸九霄斜眼瞥了一下那雙皓白如雪的小手。
    小姑娘滿心雀躍,小跑地推門而出。
    陸九霄一皺眉,“你慢——”
    他猛地斂了神色,靜止半響,淡淡道:“摔死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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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初八,天朗氣清,日頭當空。
    一早,陸府門外停放了兩輛華貴的馬車。
    為不使人對沈時葶生疑,陸九霄還順帶捎上了用于掩人耳目的弄巧。
    兩個“丫鬟”早早坐上了后頭的馬車。
    袁氏出門送行,憂心忡忡道:“這些小事,何必你親自跑一趟?一向不都是交給下邊人的嗎?”
    她一貫便不喜陸九霄折騰那些生意人的事兒,碰這些,總免不得要結(jié)實江湖中人,于他的身份,算是掉價了。
    可偏呢,圣上又縱著他。
    想當初得知陸九霄對酒生出了幾分興趣,還將京郊那座莊子賞給了他,也就成了一座京郊酒莊。
    如此一來,袁氏便是想攔,那也沒處攔。
    陸九霄正經(jīng)道:“是大事,我需得去一趟。”
    袁氏知勸不住他,只好多啰嗦囑咐了幾句,才放他離開。
    眼見馬車揚塵而去,袁氏幽幽一嘆,“過幾日便是端陽,這孩子……莫不是為了避開侯爺才挑這時候走的?”
    別家端陽都是和和美美的,可她們陸家,因著五年前的那件事,父子二人碰面不將瓦揭了,便算得好了。
    白嬤嬤“喲”了一聲,被這么一點,顯然也深覺有理,嘆氣道:“這父子,哪有隔夜的仇啊。”
    而這廂,馬車才剛一駛出城,那廂國公府便得了消息。
    李國公一踏進府中,便得唐師爺一通稟報。
    唐師爺?shù)溃骸半x了侯府,藥也用不上,只怕這世子爺還得多活一陣。”
    聞言,李國公并未有動靜。
    他擔心的,可不是陸九霄早一日死或是晚一日死。
    他掛懷的是,陸九霄怎如此巧,偏去了錦州?
    只能說,人一旦藏著掖著做了甚見不得光的事,便是芝麻粒掉在地,都能引起一陣驚悚。
    眼下李國公便是疑心病又犯了。
    這陸九霄,莫不是知道了些甚?
    聽他的疑慮,唐師爺亦是眼皮一跳,大駭?shù)溃骸叭粽娼嘘懯雷臃鳇c蛛絲馬跡,在圣上跟前一說道,只怕要生事。”
    李國公拍了拍桌,陰惻惻道:“離了京都,我看誰護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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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都至錦州的車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恰是三日兩夜。
    這兩日一夜,格外的“風平浪靜”。
    尹忠與秦義的劍刃血紅,拿帕子擦干抹凈后,插-入劍鞘,一副無事發(fā)生的模樣騎馬趕上前方的馬車。
    前方是一座客棧,秦義在外問:“主子,可要稍作停歇?”
    以陸九霄的心急程度,自是無需歇息。
    他側(cè)頭望了一眼困得睜不開眼的小姑娘,就見沈時葶挺直背脊,朝他搖頭,“我不累,世子繼續(xù)行駛便是,再有一日就到了。”
    若是尋常事,陸九霄說不準還能顧念顧念她的小身板,可顯然,眼下這樁不是尋常事。
    他思忖片刻,道:“繼續(xù)。”
    秦義只好接著趕馬車。
    說不暈車是假的,任誰這么顛簸一路,都很難不想吐,何況是沈時葶這單薄的身子。
    可她怕陸九霄反悔將她送回去,硬生生忍著,撐著,摳著掌心保持清醒得體。
    牙一咬,眼一閉,便捱到了錦州城內(nèi)。
    待到馬車在一座別致的院落停穩(wěn),她扶著車壁,軟著腿,緩緩踏下。
    一捂唇,便小跑至草埔邊,彎腰嘔了起來。
    她這一路忍得有多辛苦,陸九霄也不是瞎子。于是看了她一眼,走過去給她拍了兩下背。
    倏地,他莫名其妙瞥了眼自己那只殷勤的手掌,頓了頓,收回手。
    他朝尹忠道:“那人呢?”
    尹忠回話:“胡掌柜去請了,想必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