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登州知縣張敬仁,愧對父老鄉(xiāng)親,今日愿以我一死,換我一城百姓性命,許參將,求求你,打開城門,放百姓們出城吧!百姓們已經(jīng)斷糧三日了!”
城門口,被喚作許參將的人還在跟賀樓扯皮,說沒有刺史大人的命令,登州的城門誰來也不能開。
登州城樓上,一個身穿綠色官服的身影搖搖欲墜,顯然是要從城樓上跳下來。
王猛催馬上前,急急呼喊,
“——別跳,京中的欽差大人來了,登州有救了,知縣大人稍待!”
他險險喝住要跳城樓的登州知縣,轉(zhuǎn)過身來怒視許參將,
“還不快打開城門!”
若城門這么容易打開,也不會逼得登州知縣要跳城樓了,許參將搖頭,還是堅持,
“沒有刺史大人的命令,我不能開城門。”
人命關(guān)天,登州知縣以死相逼,可想而知城里已經(jīng)到了何種危急的地步,這位參將還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賀樓冷笑,
“你怕軍職不保,那你怕不怕我治你個阻攔賑災(zāi)之罪?”
他抽出金刀架在許參將頸上,
“你開是不開?”
許參將為人死板,脾氣倔強,梗著脖子不從,五個守備一起勸他也沒用,言說你就是殺了我,今天這個城門也不能開。
冥頑不靈,賀樓揮落金刀,劈下他一條胳膊,血花四濺,看著文弱的書生竟然是一尊煞神,眾人頓時沒了聲音,只剩許參將捂著斷處在地上哀叫打滾。
王猛都呆了,靠,這翰林院出來的欽差大臣好猛!
本以為賀樓拿出金刀就是嚇唬人的,沒想到他來真的,一般人頭次拿刀,力度掌握不好,能砍出個口子來就算不錯了,他一刀就把人家的胳膊砍下來了,沒個三年五年的練不出來,這得是個練家子啊。
他摸著自己的左臂一陣后怕,這一路上要是耽誤了時辰,或者偷懶耍滑,這位欽差大人恐怕沒這么好說話。
賀樓其實手也抖,他從來沒在人身上練過刀,頂多劈劈校場的木頭人,不過都這個時候了,也顧不得了,喝道,
“打開城門!”
誰也不想挨這么一刀,這回沒用他再重復(fù),幾個守備沖在前面,劈開鐵鎖,登州關(guān)了大半個月的城門終于打開,一股霉?fàn)€腐敗的氣息鋪面而來。
幾人掩住口鼻,齊齊后退,登州知縣撲出來跪在賀樓腳下,涕泗橫流,
“大人救命!”
登州城已經(jīng)被圍了大半個月,南面沿江,洪水來的時候,各村鎮(zhèn)首當(dāng)其沖,只有府縣位置稍高,被洪水沖垮了房屋的農(nóng)民都涌入登州城。
劉敬仁不明白,明明知府大人說了會將登州全城都作為救濟所,暫且安置難民,讓他稍安勿躁,糧草馬上就送過來,可怎么晚上關(guān)了城門就再沒打開,將他們困在城里足足二十日。
他是弘德朝和賀樓同期的進士,今年才三十歲,通過層層考核才做了登州的知縣,家鄉(xiāng)在北方,從沒見過南方發(fā)洪水的架勢,往日灌溉田地的水流沖爛了還要幾日就要成熟的莊稼,行舟載船、和緩平順的河道沖垮了房屋,掀翻了水面上所有的東西。
他惶恐難安,好在洪水終于退去,可百姓怎么辦,莊稼沖跑了,房子沒了,城內(nèi)的糧倉告罄,七月流火的天,無家可歸的難民在冷雨里瑟瑟發(fā)抖,失去丈夫的母親在抱著生病的孩子哭嚎。
除了尸體,沒人能活著離開登州城,這座洪水時救命的城池,成了圍困他們的牢籠。
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跪下來求過,站起來罵過,許參將無動于衷,除了跳下城樓,他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他愧對登州百姓,如果能用自己一條命換全城人的性命,那真是再劃算不過了。
百姓省下口糧送給他,說劉大人,您得活著,您活著,登州城才能活著。
他活著能有什么用呢,一介書生,不過是多讀了幾頁書,多認(rèn)得幾個字,僥幸中了進士,做了登州知縣,除了這條命,他沒什么能回報登州百姓的了。
不敢想象他死了這一城的百姓要怎么辦,劉敬仁站上城樓,想著,要是跳下去,或許那位將軍能大發(fā)慈悲,放百姓出城。
幸好,沒等他跳下城樓,欽差大人到了,
那登州是不是有救了?
臉上尚且沾著血的欽差大人將他從地上扶起來,
“劉大人快起來,賑災(zāi)要緊,隨我一同入城去看看。”
血是砍那個鐵石心腸,不肯開門的將官留下的,劉敬仁半點不覺得他可怕,只覺得終于見到了救星,
“對,對,登州百姓要緊,大人,登州的百姓都很聽話,沒有暴民,大家都在城內(nèi),餓了好幾天了,請隨我來。”
見登州知縣頻頻望向他身后,賀樓明白他是在找糧食,他安撫得拍拍劉知縣的肩,
“運糧車還要晚一會兒,我叫他們騎馬先去馱些糧食過來,今天晚上一定能到,劉大人不必?fù)?dān)心。”
安排了王猛帶人原路回去接糧,賀樓與劉知縣并行,打算先去城里轉(zhuǎn)一圈,看看災(zāi)民的情況,他按住明顯打算站上城樓,告訴難民好消息的劉敬仁,囑咐,
“糧食的事先別告訴城內(nèi)的百姓,騷動起來就不好了,難民虛弱,不必驚動,也不必盤灶臺了,讓外面那些兵去做,劉大人隨我巡城去吧。”
劉敬仁苦笑,欽差大人這是擔(dān)心餓瘋了的百姓哄搶糧食,大人這么想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
“大人不用擔(dān)心騷亂,城里的百姓都餓得動不了了。”
劉敬仁說得沒錯,餓了三天,難民個個虛弱,根本沒力氣鬧事,也談不上什么安置,城里的每一條街巷都躺著人,半倚半坐,半合著眼睛,盡量把自己的消耗降到最低。
看見知縣大人過來,也只不過是稍微抬了抬眼皮,至于知縣大人旁邊的人,不認(rèn)識,沒帶著糧食,那也沒必要關(guān)心。
欽差大人專心巡城,不時問一些問題,比如生病的難民安置在哪里了,可有專門安置,可有安排大夫醫(yī)治……劉敬仁一一答了,城里有大夫,大夫說要把生病的人和沒生病的分開,所以病了的都安排在城東醫(yī)館附近。
賀樓問得專心,劉敬仁卻越看越覺得這位欽差大人眼熟,
“大人可是弘德二十年的探花?”
賀樓一愣,
“是……你是?”
劉敬仁退開一步,拱手,
“我與大人是同期考生,二甲進士第十一名,名叫劉敬仁,大人可還有印象嗎?”
賀樓還真沒印象,同考的人不算少,他跟著太子讀書,不上貢院,玩兒得好的多是些官宦子弟,不認(rèn)識寒門出身的學(xué)子也正常。
他不認(rèn)得劉敬仁,劉敬仁卻認(rèn)識他,同期的一甲三人,金榜朱批,打馬游街,天子設(shè)宴瓊林,劉敬仁怎么會不認(rèn)得。
顧不得入翰林院修書的探花郎,怎么就成了欽差大人,有這一層同期考生的情分在,大人或許能對登州的賑災(zāi)多上點心,劉敬仁套近乎,
“大人仕途亨通,年紀(jì)輕輕得陛下重用,位至欽差,日后必定前途無量,大人還同當(dāng)年一樣,殿前奏對的磊落風(fēng)采,下官見之難忘。”
賀樓當(dāng)年有什么風(fēng)采,不過是他是太子伴讀,早上進宮晚上回家,見弘德帝的次數(shù)比見他親爹少不了幾次,換個地方,在金殿上面對皇帝站著一點也不緊張,尚是太子的衛(wèi)承祚陪考殿試,還沖他做鬼臉,他勉強崩住了,弘德帝還夸他穩(wěn)重。
不過賀樓明白他的意思,
“劉大人放心,皇帝派我來賑災(zāi),賀樓必定盡心竭力,不會叫登州或任何受災(zāi)的地區(qū)受難。”
他們在城內(nèi)轉(zhuǎn)著看災(zāi)民們的情況,劉敬仁愛民如子,調(diào)度安置也做得不錯,糧倉告罄,新糧還沒下來,城中富裕的人家都拿出了余糧接濟,不然也撐不了二十天。
知縣大人從一開始就與百姓同吃同住,為了登州焦急奔走,百姓看在眼里,雖然餓極,但從未有過□□。
再轉(zhuǎn)回北城門,王猛帶人馱著糧食已經(jīng)回來了,城外支起十幾口大灶,白米下了鍋,滾開的水里飄出米香,劉敬仁哐當(dāng)一聲給賀樓跪下,
“多謝大人救命之恩!”
怎么動不動就跪,他兩人品階就差半級,這如何使得,賀樓慌忙去拉他,
“使不得使不得,劉大人快請起,你將登州百姓安撫得這般好,該我謝你才是。”
他怎么拉也拉不動,劉敬仁的身體慢慢歪倒,竟然閉上眼睛,癱倒在地。
“他這是怎么了?”
賀樓抓住軍醫(yī),劉敬仁跪在地上突然暈倒,怎么叫也叫不醒,氣息微弱,嚇了他一跳。
上了年紀(jì)的軍醫(yī)按住劉敬仁的眼皮翻了翻,
“大人莫急,登州城斷糧,知縣大人心憂百姓,全憑一口氣在撐著,如今可能是見到糧食來了,這口提著的氣松了,又氣又餓,故而暈倒,待會兒灌他些米湯,再好好休息一宿,應(yīng)當(dāng)就無礙了。”
劉敬仁暈了,分發(fā)粥水的活兒總要有人來干,直接喊話讓百姓出城領(lǐng)粥,稍微不注意就可能引起踩踏,賀樓正在發(fā)愁,粥快熬好了,該怎么叫難民出來排隊。
王猛主動請纓,
“末將有辦法,大人您就瞧好吧。”
他將駐扎在此的軍隊分成兩列,叫他們一隊從南城門站到北城門,另一隊從東城門站到西城門,橫起□□,將整座城池分成了四部分,百姓們已經(jīng)麻木了,被軍隊舉著槍圍著也沒什么反應(yīng)。
城東的難民多是病號,由軍士盛好了粥給他們分發(fā),其他三個區(qū)的人在各自的城門處排隊,城門不算寬闊,每個都排起四條長龍,相當(dāng)?shù)木挥行颉?br/>
天已經(jīng)黑透了,城門口燃起火把,登州城的百姓無人大聲喧嘩,無人搶著插隊,無人埋怨怎么救災(zāi)的人現(xiàn)在才到,都在按部就班的等待賑濟。劉敬仁將受災(zāi)最嚴(yán)重的登州,將百姓如何怨聲載道都是應(yīng)該的登州城,安撫得真的很好。
偶爾還有人詢問怎么不見知縣大人,大人說朝廷救災(zāi)的人肯定會來的,現(xiàn)在有粥了,知縣大人吃了嗎?
賀樓溫聲安撫,劉大人累了,讓他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就能見到他了。
終于能不坐在馬背上晃悠著勉強打盹兒,晚上躺在床上,賀樓卻還是睡不著,營帳外是來回走動著巡邏的軍士,火光在帳篷上跳躍,映出明明滅滅的人影。
他想著被劉敬仁安撫的登州城,想如何處置狠心下令將一城難民封鎖的浙北刺史,想兩浙兩湖受災(zāi)的民眾要如何立足,想潰堤的河岸該如何堵塞……
也想,李依依。
六月他在翰林院輪值,沒空和李依依一起讀書,晚上臨睡覺前,兩人會討論一些文章,到了后半個月,江南危急,文章先放一放,也探討水患問題是如何形成的,又該如何解決。
不知不覺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習(xí)慣,晚上沒人討論文章故事,沒有和李依依互道晚安,他竟然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