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第 232 章
劉恒樂看看陳寄羽, 又看看陳松意。
她早就想跟陳寄羽正面接觸。
可陳松意一出現(xiàn)就分薄了她的注意力。
全京城的人都很想跟這位永安侯接觸一下,她也不例外。
如果今日不是要相看,她實在有很多問題想問她。
相府家的婢女看到自家小姐的目光游移, 連忙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
而陳松意見狀也一下子明白過來, 自己的存在讓她分心。
她方才消除兄長的緊張, 就是為了讓一切能照正確的軌跡發(fā)展,怎么能容許自己成為干擾因素?
于是, 她將手輕輕地放在了小蓮的肩上:“不是想逛一逛道觀嗎?讓大哥和劉家姐姐帶你去吧。”
未婚男女相看,身邊總是要帶個弟弟妹妹做借口。
她不去, 讓小蓮跟著去正合適。
小蓮乖巧點頭。
陳松意便收回手,向著哥哥說道:“我還有事,就不同哥哥你們一起去了。”
聽到她要走,劉恒樂又是為不用糾結(jié)分心而松一口氣,又覺得有些失落。
好在,陳松意并沒有一句話都不跟她說就走。
她跟兄長說完以后,就朝劉恒樂走了過來。
陳松意在她面前停住腳步, 接著取出一枚錦囊放到了她手里。
這是……
劉恒樂看著手里的錦囊, 聽她說道:“初次見面,沒什么可送給劉家姐姐的。這是我做的幾張護(hù)身符, 送給劉家姐姐防身。”
劉恒樂頓時知道這是什么了。
這是全京城的王侯公卿都最好奇、最想要的護(hù)身靈符!
明面上,永安侯只給過陛下。
私底下, 她應(yīng)該還給過厲王殿下。
總之,不管是還給了誰, 自己在她這里的待遇可以說是瞬間跟厲王殿下他們并列了。
感覺到她釋放的誠意, 劉恒樂一下就高興起來。
她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好啊,那我就不客氣了。”說著,又交換信物似的拔下了頭上的釵子, 插到了她過于素凈的發(fā)間,“這個送你,以后常來相府找我玩。”
相府的婢女看著小姐的動作,原本他們給永安侯準(zhǔn)備的禮物并不是發(fā)釵。
跟陳松意互贈完見面禮,劉恒樂就帶著婢女跟陳寄羽和小蓮走到一塊兒去了。
陳松意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見她先跟小蓮說了一陣話。
然后不知不覺,小蓮就退到了一旁,換成陳寄羽跟她走在一起。
在這個距離,陳松意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但可以看到她跟兄長一動一靜,并不冷場。
等他們走遠(yuǎn)了,她才收回目光,然后找了一個方向,從原地離開。
今日停了雪,又是新年第一天,來道觀上香的人多。
供奉三清像的正殿人來人往,許多都是來求解簽,問一問新一年的運程。
陳松意沒有往正殿去,也沒有再去摘星閣,而是尋了一個僻靜的偏殿。
她走進(jìn)去,殿中仍舊是冷冷清清的,殿內(nèi)殿外的溫度沒有差別。
偏殿供奉的神像顏色剝落。
她不大認(rèn)得,卻仍舊走上前。
她不算虔誠的信徒,可是活了三世,還得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重來的機會。
她愿意相信天道輪回,也愿意相信世間有懲惡揚善的神靈。
陳松意在案臺上找了三支沒有用過的清香,點燃后持在手中,輕聲誦念起了《度人經(jīng)》。
這時,身后響起了腳步聲,竟然也有人朝著這個人跡罕至的偏殿來了。
陳松意雖然捕捉到了聲音,卻沒有停下誦念,更沒有睜眼回頭。
來人是女子,而且腳步虛浮,氣虛體弱,沒有威脅。
后面來的人見到這清冷偏殿內(nèi)早已有人,猶豫了一瞬,還是走了過來。
陳松意聽到身旁的動靜,感到她跟自己一樣,點燃了三支香,跪了下來。
兩人互不干擾。
尋常人沒有得到傳經(jīng)授法,便不懂要旨。
然而陳松意得師父傳授,哪里該讀,哪里不該讀,何處掐訣,何處存神,都沒有忘記。
誦念完一卷,她才睜開雙眼,見到身旁跪著的是一個女子,臉上戴著面紗。
她仿佛被徹底摧毀過又重新黏貼起來的瓷器,背脊卻挺得筆直。
再過幾日,就是桓瑾跟馬元清等一眾江南案的罪魁禍?zhǔn)祝粔喝シ▓鲂行痰臅r候了。
他們終于要被問斬,作為在那場黑暗里逃出來的證人,她終于也可以來告慰大家了。
在紅袖招的時候,大家身在黑暗的絕望中,都會有所寄托。
有人信奉佛祖,有人信奉道尊。
可惜余娘手中并沒有多少錢,不能讓她在萬安寺跟西郊的道觀都供奉長明燈。
但最終的審判到來時,她還是可以先去萬安寺一趟,再來這里一趟,分別告慰死去的人。
早在新年之前,她就已經(jīng)去過萬安寺了,又捐了一筆香油錢。
今日是因為劉相一家要來西郊道觀,劉相夫人邀請了她,所以她才能一并來。
余娘平日很少出門,她并不欲見人,尤其是在身上的病發(fā)作以后。
她只是在茍延殘喘地等著,等待著她想要的結(jié)果。
現(xiàn)在,這一天終于要來了。
所以哪怕她尋了這個冷落的偏殿,卻見到已經(jīng)有人先一步來了以后,她還是走了進(jìn)來。
她雖寄住在劉相家,今日還是跟他們一起來的,但卻不愿讓旁人把自己跟劉家聯(lián)系在一起。
所以馬車停在山腳下以后,她是等劉相他們上來以后,才由婢女陪著上來的。
等來了這里,她把婢女也支使開了,只自己獨自一人入殿。
余娘并不信佛,也不信道,但每次來寺廟或道觀,聽見不同的誦經(jīng)聲,都會覺得心神安寧。
而今日,在這人跡罕至的偏殿中,她一邊告慰亡魂,一邊聽著身旁的姑娘念誦,同樣在那奇妙的韻律中得到了平靜,仿佛身上的病痛也被撫平了。
幾乎是在陳松意停下念誦的同時,余娘也睜開了眼睛。
她轉(zhuǎn)頭去看這個《度人經(jīng)》誦得極好的少女,兩人的目光正好在半空中相遇。
陳松意看到她面紗底下那潰爛的傷口,還未開口,對方便像是先認(rèn)出了她。
戴著面紗的女子放下雙手,聲音有些遲疑地響起:“是……永安侯嗎?”
陳松意點了點頭:“是我。”
沒等她問“你是誰”,這戴著面紗的女子就轉(zhuǎn)向了她,然后大拜行禮,重重地磕頭。
“姑娘——”陳松意伸手要去拉她,余娘卻像被炭火觸及到一樣,在她的手指抓住自己之前就避開了,急聲道:“大人!不要碰到我這染病之軀……我不潔。”
陳松意的手定在原地。
她凝神于目,眼前的白霧凝聚又散開,看清了眼前人:“是你……”
是從紅袖招活著出來,又帶著罪證突圍來到了京城,交給了付大人,自己站出來成為了人證,還在萬安寺為顏清他們供奉了長明燈的余娘。
“你的身體……”她的目光落在余娘面紗底下的潰爛上,“沒有去請大夫?”
“請過了。”余娘輕聲道,劉相甚至為她請了宮中御醫(yī),只不過沒有用。
她已經(jīng)病入膏肓,毒素深入骨髓,這一發(fā)作出來就是絕境。
她剩下的壽命,比當(dāng)初三法司給她驗身的那個女吏預(yù)計的還要短。
余娘又重新拜了下去,額頭抵著地面。
這一次,陳松意沒有再阻攔她。
余娘對著面前的人真切地道謝:“我要代紅袖招跟漕幫所有枉死的人,謝過永安候……他們在九泉之下能夠瞑目了。”
而她站出來,代替他們親眼見過了審判,也可以沒有遺憾地死去。
她終于支撐著自己起了身,在面紗后對陳松意笑了一下。
面紗朦朧,擋住了猙獰的潰爛。
她看起來還是很美麗,“一想到就差幾日……我已經(jīng)等不及了。”
陳松意見她直起身來,轉(zhuǎn)過頭去看向殿中供奉的神像。
她像是在風(fēng)中搖曳的燭火,一時燃燒得激烈,一時又仿佛要被寒風(fēng)吹滅。
在余娘出神的時候,陳松意終于還是伸了手。
然后以讓她無法反應(yīng)的速度搭上了她的脈搏。
余娘手腕上的皮膚還是完好的,所以被陳松意搭上的時候,她只是條件反射地抽動了一下手腕,最終還是順服地在她指尖停下了。
“大人不要擔(dān)心,我還撐得到看他們死。”
余娘道,“然后,我也可以干干凈凈地走……”
她說著,垂眸看向搭在自己手腕上的、屬于少女的青蔥般的手指。
明明是跟自己一樣的手,可是卻有著那么強大的力量,可以讓整個世界天翻地覆。
陳松意感知著她的身體狀況。
余娘抬頭看她,忽然想到面前的人能推演斷命,京城人人都知。
“大人。”她于是帶著幾分期盼地問,“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陳松意迎著她略帶期盼的目光,點了點頭:“你說。”
余娘望著她:“大人擅長推演,可以斷人的命數(shù),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人死之后會去哪里?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輪回?”
這一世她已經(jīng)不能再續(xù),雖然沒有遺憾,在見過那些罪魁禍?zhǔn)追D之后,就可以奔赴死亡,但死亡到底是未知的,只要是未知的,就會讓人恐懼。
她想消除這一點恐懼,還想得到一些希望。
人死如燈滅,是不是真的還有下一世,能再活一回?
如果她問的是別人,可能得不到一個確定的答案。
可在她面前的,卻是一個死過兩次、活過三世的人。
“我不知道人死之后會去往哪里。”陳松意望著她,說道,“但那個地方并不可怕,只要你沒有遺憾,就不會再感到痛苦。”
頓了頓,她又道,“這世界上是不是有輪回?有的。”
否則她不會擁有第二世,不會擁有第二世的父兄,遇到第二世的師父,得到寶貴的經(jīng)歷。
余娘的眼睛緩緩地亮了起來。
“我不知道你和他們下一輩子會投生在哪里,又要間隔多久才會再回來。
“是不是還有記憶,是不是會再一次成為大齊的子民。”
“但只要你們重新輪回到這片土地上,就會生活在一個更好的世界里,擁有跟這一世不同的人生。”
陳松意說著,又想起厲王說過的話——
他想要開拓疆土,想要讓大齊的軍隊去到前所未知的遠(yuǎn)方。
她喃喃地道,“或許你們再次歸來的時候,沒有成為大齊的子民,也不用擔(dān)心了。總有一天,大齊的版圖將擴張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就算不是生在江南,不是生在中原,也會是大齊的子民。
同樣會被庇護(hù)著,安穩(wěn)地度過一生。
“我知道了。”余娘在面紗后帶著憧憬地道,“我相信大人,謝大人為我解惑。”
……
從偏殿出來以后,陳松意便去找了小師叔,拜托他去為余娘看診。
雖然她得的是不治之癥,但就算不能治愈,起碼能夠讓她不那么痛苦。
“起碼讓她支撐到春暖花開的時候,見過人間的春日再離去。”
兩家的相看十分順利。
劉恒樂拔下發(fā)釵送了陳松意,歸來的時候,發(fā)間又重新添了一支釵。
下山回來以后,陳家第二天便請了媒人去上門提親。
雙方交換了庚帖,合了八字,定了婚期。
定下親事以后,就要準(zhǔn)備三書六禮。
在這件事上,況管家又起到了很大作用,讓初來京城的陳父陳母不會亂了陣腳。
而定親之后,陳寄羽就再次開始跟其他人一起閉關(guān)苦讀了。
他們的院子封鎖了,又回到了秋闈之前集中提升,間隔幾日一次模擬考試的時候。
院中搭起了考棚。
侯府寬敞,幾近完美地還原了春闈考試的環(huán)境。
甚至現(xiàn)在天氣更冷,對他們來說考驗更加嚴(yán)苛。
經(jīng)過模擬之后,到了真正考試的時候,再怎么嚴(yán)苛的天氣條件,都不會對他們有影響了。
大年初三,陳父陳母原本打算正式去付大人家拜年。
但付大人被定為了今科的主考官,所以為了避嫌,干脆閉門謝客了。
已經(jīng)授了大理寺寺正的裴云升年后上任,上來就是正六品,跟狀元所授的翰林院修撰官階一致。
負(fù)責(zé)直接審理案件,或者出使地方去復(fù)審案件,屬于審案官中層級最高的一種。
上輩子的終點成了這輩子的起點,裴云升雖然空窗了三年,但起步速度比起其他人來絲毫不差,而且將專長發(fā)揮到了極致。
他在自家宅子里跟老仆過了年,在大年初三來了永安侯府。
見了陳松意,他便告訴了她自己不再參加春闈的打算。
“劉相沒等年初四上朝,昨日就先進(jìn)了宮里,對陛下說自己要嫁女,婚期定了,由于準(zhǔn)女婿也要參加春闈,所以他要避嫌。再加上王相跟林相也是有后輩要參加春闈,要避嫌,所以這件事就落到了老師頭上。那我也就只好授了官,不再去考了。”
——不然三位宰輔加上老師,全都要避嫌,這次的主考官還能讓誰來擔(dān)任?
“這不是很好?”
陳松意覺得他是推演術(shù)有成,知道趨吉避兇。
這一次科考,臥虎藏龍,他再考一次也占不到前三甲。
不如就此收手,正好憑借這次在江南案中的功績,直接從大理正開始做起。
“是。”裴云升毫不猶豫地承認(rèn)了,然后在她擺開銅錢,教他推演術(shù)應(yīng)用篇的時候,貌似隨意地道,“你是在讓我去江南送信之前,就知道這個結(jié)果了吧?”
當(dāng)他去到江南,見到老師拿出的那個錦囊跟里面的字條時,看著上面寫的幾個名字,想到她跟她師父是在大半年以前就推到了現(xiàn)在的結(jié)果,只感到一種命運的震撼。
還有現(xiàn)在,老師做了今科的主考,紙條上剩下的三人——包括她兄長在內(nèi),都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老師的門生,完美應(yīng)驗了推演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