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欠一更
年輕人再次被問住。
外面大多數(shù)人都覺得, 劫殺付鼎臣這件事表面上是馬承做的,實際上跟他馬元清脫不了干系。
如果不是有他指使,像馬承這樣的紈绔, 有幾個膽子敢殺當朝二品大員?
所以他們幸災樂禍, 覺得馬元清是昏了頭, 怎么出了這么一個昏招。
年輕人心里也是有疑問的。
義父好不容易把人弄出去了,為什么還要節(jié)外生枝?
可是他習慣了不去質(zhì)疑義父的決定, 也就沒有讓自己去思考這件事。
馬元清注視著他,在自己的親侄子死了以后,這個從小被自己收養(yǎng),管自己叫義父的養(yǎng)子就是他唯一的繼承人了, 也是時候該教他一些事了。
他緩緩地道:“陛下把人送去舊都,只是為了換兩年清靜,并沒有降付鼎臣的職權(quán)。”——甚至可以說是不降反升。
“一旦他去了舊都, 就會直管江南, 現(xiàn)在江南的格局就會改變, 桓瑾手里的權(quán)利也會被分薄,還要受他制約。”
兩江總督桓瑾,年輕人捕捉到了義父說的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在大齊朝, 很多人都不會陌生,他是從邊軍被提拔起來的,卻不像一般的邊軍將領一樣, 歸于厲王旗下。
——他忠于的是馬元清。
“從前他與你一樣,同我親近,后來他屢立戰(zhàn)功,一路高升,封了鎮(zhèn)遠大將軍。兩年前, 他妹妹入了宮,成了貴妃,深得陛下寵愛,他也任了兩江總督,監(jiān)管江淮的漕運和駐軍,成了跟我平起平坐的封疆大吏。”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桓瑾跟馬元清的關(guān)系轉(zhuǎn)變?yōu)榱嗣擞选?br/>
馬元清在京中不結(jié)黨營私,不收受賄賂,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由宣帝所賞賜的。
“但是易兒,”坐在密室燈光下的大宦官道,“像義父我這樣的人,怎么能將命運完全交在別人手里?”
在宣帝眼前,他要做個孤臣,沒有家族,生死榮辱完全由他定奪。
但是在京城之外,他要有自己的基業(yè)。
“錢從哪里來?江南。”
“有誰會發(fā)現(xiàn)?不會。”
他會始終有能力、有退路,還有可以撼動這個國家的財富。
這樣的格局,怎么能讓人破壞?
所以當付鼎臣一被放去舊都,他就讓韓當伺機下手,可惜……
想起云山縣外的失敗,馬元清眼中就露出了深深的惋惜之色。
他早早布下的這步棋非但沒有成功,還差點被親侄子為蠅頭小利的所作所為給拖下水。
“現(xiàn)在人回來了就算了,那就再等機會吧。”他說,只要江南那邊的局面不受影響,他就在這里再降職思過也無妨。
年輕人的喉結(jié)滾動,已經(jīng)被自己聽到的事深深震撼了。
然后,他心中的熱意重新涌起,甚至比前一刻還要更炙熱幾分。
馬承的目光短淺,只看到自己的親叔父權(quán)傾朝野,馬家卻沒有沾多少光——
論背景,他比不上號稱京城第一紈绔的風珉;論錢財,他甚至支付不起在京城第一的天香樓里擺一桌酒的錢。
馬承受夠了在背后被他的跟班議論,被他們看不起。
所以離了京城,他才會在云山縣為非作歹,指使著韓當手下的馬匪去劫掠商隊,又強搶民女,供他淫樂。
他的死看似偶然,實則必然。
——正是他死了,能夠繼承義父衣缽的人就只有我了,義父才會告訴我這些吧?
“義父。”馬易放下了手臂,“您跟桓大人在江南的基業(yè),是通過什么渠道來積累財富的?”
他所能想到的那些,都被朝廷所把控了,難道……
馬元清看了他一眼:“這個世界上什么生意最暴利?鹽。從哪里下手最快?漕幫。只要滲透把握住了這條先帝讓民間建立起來的糧道命脈,財富就會源源不斷地到我們手上。”
然后逐漸變成實力的積累。
馬元清說著,從座椅上站起了身,高大的身影變得越發(fā)有壓迫感。
“這樣一來,就算哪一天失去了帝王的偏愛,我也絕不會被動。”
……
漆黑的江面上,大船平穩(wěn)而迅速地航行。
在甲板上行走巡邏的腳步聲一直沒有停,每隔兩個時辰就會有人打開艙門進來巡查一遍。
游天的雙眼在黑暗中也能夠視物,每次都是在有人來之前就抓起了陳松意,悄無聲息地躲到了貨艙上方,等到巡查的人離開之后,才又帶著她回到地面。
如果說,一開始他還覺得這一船艙的鹽是有人借漕幫的船夾帶,漕幫的人并不知情,那么見漕幫弟子拿著刀進來巡查過幾次之后,這點念頭就消失了。
大齊運輸鹽鐵有專門的衙門跟船只,就是為了防止物資外流。
販鹽暴利,鐵則是重要的戰(zhàn)略物資,能夠打造兵器護甲。
現(xiàn)在漕幫的船只是私自運鹽還好,可如果口子一開,以后運起鐵或是其他來,后果就不堪設想。
在這背后,是比大齊腹地的匪患更嚴重的武裝、私軍跟謀反。
事實上,到了大齊瀕臨滅亡的時候,局勢也是內(nèi)憂外患。
比起那時層出不窮的起義軍來,云山縣的馬匪根本就是大巫見小巫了。
私軍、謀反,陳松意想著這兩個詞,這些現(xiàn)在或許還沒有,但這個口子絕對不能開。
否則,大齊就會重蹈覆轍,受到內(nèi)外夾擊,如上一世那樣滅亡。
貨艙里很安靜,到了后半夜,甲板上行走的腳步聲也停了。
陳松意將這些信息反復串聯(lián)在一起,推演著第二世他們在邊境敗得這么快的全貌。
貨艙的角落里,她在黑暗中靜靜地抱著自己的手臂。
身旁坐著的小師叔游天同樣也很安靜,在黑暗中不知想著什么。
陳松意轉(zhuǎn)頭看他,只能看到一點他的輪廓。
本來這種朝廷興亡之事,跟小師叔這樣的方外之人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她還在想著自己要繼續(xù)追查下去,該怎么說服他幫自己。
結(jié)果在她開口之前,小師叔就不知為什么主動問了:“你想怎么查?”
“先順著這艘船查。”少女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輕但堅定,“查清楚是漕幫的哪一部分牽連在里面,把問題掀開,讓漕幫之主看。
“然后,漕幫內(nèi)部該變革的變革,該整頓的整頓,該換人的換人。
“至于這其中牽涉到的衙門跟官員,等聯(lián)系上京中的付鼎臣付大人,他會知道該怎么做的。”
原本付鼎臣前往舊都任命,就會直管江南。
如果他不能活著到舊都,這里的問題自然爆不出來,可是現(xiàn)在他活著。
陳松意甚至不用想等問題爆出來以后,后續(xù)該怎么做。
只要付鼎臣在,江南的問題就不會再捂下去。
“好。”
游天低低應了一聲,沉郁莫名。
在情勢復雜,自己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做的時候,身邊有人知道,那就跟著她走好了。
大船航行了一夜一日,到第二天傍晚的時候,終于靠岸了。
船一靠岸,在黑暗中打坐的兩人就同時睜開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船艙的門打開,火把的光照了進來。
“快點,快把東西搬下去!”
“快!別磨磨蹭蹭的!”
陳松意跟游天盤踞在高處,看著這兩個舉著火把的人。
他們身上竟穿著州府軍的衣飾,光明正大的隨船,可見在背后操控漕幫的人跟地方軍政關(guān)系密切。
更讓人感到心寒的是,當其中一個漕幫弟子背起鹽袋,袋子突然破損,白花花的鹽粒灑落了一地的時候,船艙里的其他人都見怪不怪,還有心情調(diào)笑:“老八,怎么這么不小心?要是被看到,那是要殺頭的。”
被叫做老八的壯漢拍了拍身上的鹽粒,指著那兩個舉著火把的州府軍,滿不在乎地道:“州府都知道,怎么會殺我們?”
貨艙里的人紛紛笑了起來。
他蹲下去,把地上的鹽粒收拾了,又看了看破掉的鹽袋,覺得就是線松了,這才跟其他人繼續(xù)一起卸貨。
等把貨艙里的鹽全都搬出去之后,他們就出去了。
那兩個舉著火把的州府兵落在最后,貨艙門沒有再關(guān)上。
又過了很久,外面再沒有聲音。
江風吹動船上的旗子,在水上倒映出黑色影子。
忽然,在旗子的倒影旁邊掠過一個像水鳥的影子,落在了岸邊的陰影里,跟黑暗融為一體。
岸上卸貨的人沒有發(fā)現(xiàn)。
與冷清寂寥、沒有幾艘船的碼頭相比,今夜的州城十分熱鬧。
哪怕遠在這里,都能聽到城中祭典的舞樂跟鑼鼓聲。
今夜是城中祭典,四處張燈結(jié)彩。
城中有游行、有夜市,還有表演儺戲的隊伍。
儺戲起源于商周,受民間歌舞影響,逐漸演變成酬神還愿的禮儀祀典。
運河兩岸的州城、鎮(zhèn)村信奉的水神很多,祭典上的儺戲也是五花八門。
夜市中,不光是表演者,參加祭奠游行的百姓臉上也會帶著彩繪面具。
不同的圖案,不同的顏色,代表著不同的角色,不同的鬼神。
城中是如此熱鬧。
這里的百姓生活在繁華之中,渾然不知眼皮底下發(fā)生的罪惡。
看著這些搬運私鹽的隊伍離開,游天本想帶著陳松意追上去,卻被身旁的少女按住了手臂:
“小師叔,等等。”
游天按下動作,見她的眼睛正看著碼頭上緩緩靠過來的另一艘船。
這艘船比先前運鹽的那艘要小,打的旗號卻非常相似。
船一靠岸,船身撞上岸邊,微微搖晃了兩下,然后就有人出現(xiàn)在了甲板上。
暮色中,藏在岸邊的兩人聽到了船上飄來的粗暴呵斥,接著是許多少女的哭聲。
那群手持著刀的漕幫中人從船艙中推出了幾十個少女。
她們當中既有衣衫簡樸的窮人家女兒,也有戴著珠釵、打扮不俗的富家之女。
這些少女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長得很好,都是良家,并不怎么敢反抗。
她們被推聳著下船,若是敢不從,就會挨打。
在少女的哭聲中,陳松意感到自己掌下的手臂瞬間繃緊了。
剛才看到漕幫跟地方軍政勾結(jié)、私自運鹽還沒有那么生氣的游天,看到他們竟然走私人口,只想立刻沖上去。
但他身旁的少女再次按住了他。
在小師叔難掩憤怒地看向自己時,做著農(nóng)家少年打扮的陳松意對他搖了搖頭——
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