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鏡的時間不多,兩人上來便直入正題。
    陳松意的推演術(shù)還好，是師父手把手教的，又帶著她在城中、在戰(zhàn)場上應(yīng)用過無數(shù)次。
    再加上這一世她又得了看破命運(yùn)的天賦。
    兩者相加,效用極佳,于是不存在問題。
    她主要問的還是剛從羊皮上得到的符術(shù)。
    她會的那三道——封、解、護(hù)——昨夜剛驗證過，實戰(zhàn)驚人。
    這是繼《八門真氣》以后,她所掌握的另外一門利器。
    沒了昨晚那樣的契機(jī),她想知道自己之后怎么做,才能學(xué)到更多的符。
    這確實是個問題。
    畢竟容鏡不能留下教會她，也不可能把她帶在身邊。
    在確認(rèn)了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自己畫的那道符,又確認(rèn)了她平日的修行方式之后,容鏡對她的學(xué)習(xí)能力有了一定的了解，于是許諾：“這不難，天閣有許多記錄符術(shù)的書,等我回去挑一本給你寄過來,你自學(xué)便是。”
    他這樣做,等于是給了她修習(xí)符術(shù)的許可。
    陳松意一直肅然的臉上露出了今日的第一個笑容。
    她鄭重起身，向容鏡施禮：“謝師兄。”
    容鏡顯然不覺得給她這個許可是什么大事,只微微一笑：“你眼下會的這幾道符，一般情況下已經(jīng)足夠用了,我給你的建議是多發(fā)掘它的妙用。”
    “是。”
    容鏡便又指點了她一些如何冥想、如何快速恢復(fù)精力的訣竅。
    在“術(shù)”這一道上，他是真正的精通,只是三言兩語就解答了她許多疑問。
    陳松意原本以為，他對自己的指點就只局限在“術(shù)”上。
    沒想到,在知道她也跟隨師父學(xué)了農(nóng)技以后，容鏡在這上面也給出了指點：
    “陳家村如今使用的農(nóng)具跟農(nóng)技并不相配，此次我下山,特要帶回一名弟子，他師承墨家。等回去之后，我便讓他將農(nóng)具改造之法編寫成冊，一并送來。”
    這真是意外之喜。
    陳松意的神情更加鄭重，再次向容鏡誠摯行禮：“多謝師兄。”
    隨后，容鏡又問起她的武藝，知她練的是《八門真氣》跟刀法。
    還知道先前小師叔來過，將完善過的“金針?biāo)幵〈碳しā苯o了她。
    容鏡頷首：“小師叔是練武奇才，未及弱冠就將《八門真氣》練到了第十一重。”
    但就是因為太水到渠成，所以有很多事情，他反而注意不到。
    尤其陳松意這一世的資質(zhì)并不好，哪怕有他的“金針?biāo)幵〈碳しā陛o助，也還是有不少問題。
    得到容鏡的指點，她在這方面的迷霧也驅(qū)散了很多。
    此時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潭面上的水霧徹底散去，讓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
    留在外面的老馬吃夠了草，挪動蹄子朝這邊走來。
    容鏡因為馬蹄聲朝它看去，然后又看了看升起的太陽，才對她道：“我差不多該離開了，今日就先到這里。”
    從他們見面到分別，還不到半個時辰。
    陳松意對修行的規(guī)劃跟認(rèn)知就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不同。
    對容鏡的指點，她很是感激。修行是否有人引領(lǐng)，差別很大。
    臨近分別，容鏡神色也鄭重起來：“此次分別，不知下次再見是什么時候，師兄有幾句話想贈你。”
    得他教導(dǎo)指點，陳松意已將他視作半師，聞言正襟危坐：“師兄請講。”
    容鏡道：“術(shù)之一道，即便在天閣弟子中，要傳授也有諸多條件。師伯既然選擇教你，就說明你的心性通過了考驗。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你身邊教導(dǎo)，你要記住，‘術(shù)’不能濫用，越強(qiáng)的力量就越難控制，在這一道上走得越遠(yuǎn)、越深入，就越可能要付出超乎想象的代價。”
    陳松意望著他的眼睛，覺得師兄雖然沒有說，但他一定看破了什么。
    她讓風(fēng)珉扣下劉氏的箱籠，將其封住，就是為了扣下那卷羊皮。
    那兩個用來施術(shù)的娃娃跟血朱砂不算什么，真正難測的是它。
    程明珠可以因為觸碰到它而學(xué)會蠱術(shù)，自己可以因為觸碰到它而學(xué)會符術(shù)。
    天閣會因為小師叔偷學(xué)了火藥術(shù)，派人下山將他抓回去。
    如果讓他們知道這卷羊皮的存在，就算要容鏡耽擱行程，他也會繞路過去將此物扣下。
    所以陳松意才從頭到尾都沒有提起它的存在。
    “我記住了。”她點頭，輕聲應(yīng)下了容鏡的告誡，終究還是沒有提及此物。
    容鏡又注視了她片刻，才收回目光。
    老馬也終于來到了樹下，輕輕低頭蹭她。
    遠(yuǎn)遠(yuǎn)的，村子方向出現(xiàn)了一輛馬車。
    見車來，容鏡同她告辭：“我該走了。”
    陳松意起身相送后，他又道，“小師叔回山上只需禁足，不必受罰，不用擔(dān)心。回頭見到師伯的話，替我問好。”
    陳松意應(yīng)下了，想到小師叔游天對自己說過的話，猶豫了一下，對容鏡道：“師兄能否答應(yīng)我一件事？等回去以后，多給小師叔些吃的東西。”
    聽到這個奇怪的請求，容鏡答應(yīng)了，臉上卻露出微微的困惑之色——
    先前我餓著他了嗎？
    ……
    ……
    橋頭鎮(zhèn)。
    陳寄羽醒來的時候，已近正午。
    他躺在客棧的床上，一時還沒有將眼前的情況同昨夜的事聯(lián)系起來
    他的脖子上還有著淤痕，不過身上倒是沒有什么難受的感覺。
    聽著外面走動說話的聲音，他慢慢地支撐著自己坐起身來。
    然后，腦海中才想起了一些失去意識之前的片段。
    “……這么久了，陳公子該醒了吧？”
    “意姑娘說就是這個時候，準(zhǔn)沒錯。”
    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近，幾個腳步聲從門外進(jìn)來。
    等繞進(jìn)里間的時候，見到他坐在床上，說話的兩人才停了下來，然后齊聲道：“陳公子醒了！”
    陳寄羽看賀老三跟姚四進(jìn)來，面帶喜色。
    妹妹松意跟風(fēng)珉落后他們兩步，進(jìn)來見自己醒了，同樣高興。
    風(fēng)珉立刻越過了護(hù)衛(wèi)：“你可算醒了！”
    陳寄羽看到妹妹卻是一愣，第一反應(yīng)便是問他：“松意怎么會在這里？”
    陳松意快步走向他。
    風(fēng)珉則停在原地，說道：“她知你昨夜受傷，嚇了一跳，忙過來看你。”
    昨夜力挽狂瀾，救了所有人的游道長正是陳松意，這件事除了風(fēng)珉他們，沒人知道。
    眾人只知游道長將事情擺平，就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沒有給他們感謝他的機(jī)會。
    說話間，陳松意已經(jīng)來到兄長床邊。
    她看了他的氣色，又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不著痕跡地搭了一下脈，才關(guān)切地問：“大哥可還有哪里不舒服？”
    “我已無礙。”陳寄羽搖了搖頭，然后看妹妹眼下青黑，怕是沒有休息好，于是問她，“你來這里的事，爹跟娘知道了？”
    “不知道。”陳松意也搖頭，“這案子復(fù)雜，雖然兇手已經(jīng)被抓住了，但縣衙把消息封鎖了起來。現(xiàn)在鎮(zhèn)上風(fēng)聲被壓了下去，昨夜那個下蠱之人真實身份是誰，大家也不知道呢。”
    聽見她的話，陳寄羽不由地看向風(fēng)珉。
    風(fēng)珉對他略一點頭，陳寄羽便知道這多半是他的意思。
    見陳寄羽并不懷疑，風(fēng)珉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
    說到底，這次陳寄羽會中招，是因為程明珠把他的八字給了郭威。
    程明珠雖不是他的親妹妹，但陳寄羽一直對她不錯，還為她錯過了三年前的秋闈。
    若是讓他知道程明珠這樣害他，還在追捕中死了，怕會影響他的應(yīng)試。
    對陳松意來說，現(xiàn)在她心中排第一位的就是兄長的科舉，程明珠的真面目曝光不重要。
    所以，她才讓風(fēng)珉將實情先封鎖。
    包括昏迷中的劉氏在內(nèi)，涉案的一干人等都被控制住了。
    郭縣令的兒子牽涉其中，他難逃干系。
    這個兒子他是別想保住了，如果他還想保住頭上的烏紗帽，那就不能違抗風(fēng)珉的意思。
    因此，整個陳橋縣風(fēng)平浪靜，而昨夜鎮(zhèn)上有多緊張，今天就有多平靜。
    從滄麓書院來的學(xué)子們都沒有受傷，除了徒受了些驚嚇，基本上就是按照原定計劃在橋頭鎮(zhèn)住了一晚，今天就能繼續(xù)啟程，上路趕考。
    經(jīng)過昨晚的事，副山長也不想再在路上多停留。
    所以他們的船定在不久之后就會出發(fā)。
    知道陳寄羽已經(jīng)醒來，沒有大礙，副山長跟書院教習(xí)便放心了。
    而陳松意則提出要陪同兄長上路，好就近照顧。
    原本船上多她一個姑娘不方便，但現(xiàn)在陳寄羽剛受過傷，身體確實不好。
    有他妹妹照顧，他們的確更放心，副山長權(quán)衡之下答應(yīng)了。
    陳家村。
    老胡宿醉剛醒。
    接近收成的時候，地里沒有太多的活計。
    雖然他最近本就起得不早，但怎么也沒想到一喝醉，再睜眼就已經(jīng)是日上三竿。
    他聽見外頭有馬車的聲音，還以為是住在家里的那對主從有動作了。
    老胡連忙從床上下來，顧不得洗漱就沖到了門外。
    不想外面停著的馬車跟想象中的不一樣，從上面還下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人。
    老胡傻眼：“老四？！”
    “二哥啊。”姚四正在扶馬車?yán)锏娜讼聛恚犚娎虾穆曇簦瑓s見他臉都沒洗，于是嫌棄地道，“就算急著出來接我們，也該洗了臉再出來啊。”
    老胡：“誰要出來接你們……不是，你們怎么來了？車?yán)锸钦l？客房里住著的那兩個人呢？”
    “容公子他們一早就走了。”小蓮正好要去喂雞鴨，端著盆經(jīng)過。
    “什么？”老胡覺得事情發(fā)展超出了他的預(yù)料。
    他以為圖謀不軌、要重點觀察的那對主仆真的只住了一夜，什么事都沒干就走了。
    姚四也把元六從馬車?yán)锓隽顺鰜恚虾豢春笳叩耐龋D時叫了起來：“老六？你腿怎么了？”
    元六道：“說來話長……二哥你來扶我一把，意姑娘還有口信讓我?guī)н^來。”
    老胡回過神來，上前來扶：“什么口信？”
    元六：“她要跟陳公子去一趟江南貢院，先不回來了。”
    ……
    州府，監(jiān)牢。
    付鼎臣手持欽差令旗，雷厲風(fēng)行，手段強(qiáng)硬，根本不怕得罪人，但調(diào)查的進(jìn)度卻不算快，牢里也有很多人的嘴沒有被撬開。
    他深知自己要對付的除了馬元清跟桓瑾的聯(lián)盟，背后還有其他人，于是將抓來的人分開扣押，把監(jiān)牢打造得潑水不進(jìn)。
    然而，在這個應(yīng)該沒人能進(jìn)來的監(jiān)牢里卻來了一個道人。
    他身材高挑，留著短須，面如冠玉，目有神光，走在黑暗的監(jiān)牢中也像在閑庭信步。
    牢獄深處，有種死一般的寂靜。
    閻修從在漕幫總舵之外落敗被抓進(jìn)來以后，就感到萬事皆休。
    這種感覺在他科舉落榜時也曾有過，只不過那時他尚且自由，心中郁郁還能到江邊去痛飲。
    現(xiàn)在卻只能被關(guān)在黑牢里，蜷縮在冷硬的木板床上，與蟲鼠為伴。
    當(dāng)見到有人來到自己的牢房門外時，他原本沒有在意。
    可當(dāng)來人喚他的名字，那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觸動了他的記憶，監(jiān)牢里的人驀地轉(zhuǎn)身。
    看清外面站著的是什么人，閻修眼中一下子放出了光芒。
    他忙不迭地從床上滾下來，手腳并用地爬到了他面前：“道長！道長救我——”
    站在外面的道人含笑著點頭：“好，我接你出去。”
    閻修先是一喜，可想起什么，心中又是一沉，收回了本探向外面的手。
    “就算出去，我又能去哪里？”
    他的明主已經(jīng)倒臺，他的抱負(fù)也不能再施展，天地之大，對他來說卻跟這里沒有什么區(qū)別。
    見他坐在地上，陰郁而頹然，道人沒有就此離開。
    他溫和地道：“你還沒有輸，江南不能待了，那就換個地方。”
    聞言，閻修眼中又生出了一點光芒。
    他抬起頭來，帶著一點期盼地問：“去哪里？”
    “草原王庭。”道人朝旁邊退開一步，閻修便見那油鹽不進(jìn)、對牢里的人從來都十分冷漠的看守恭敬地上來，打開了鎖。
    門上鎖著的鎖鏈落地，道人的聲音響起。
    “那里有個更好的位置在等你。”
    從被放出來到送走，閻修都仿佛在夢中。
    兩次救他于絕望中的道人卻像是手眼通天，他們一路出來無人阻攔。
    哪怕到了碼頭，那些人也像是瞎了一樣。
    坐上船頭，閻修裹緊身上的斗篷，望著前方破開的江面，眼中頹廢散去，又再次有了光芒。
    碼頭邊上，道人站在那里，目送他的船只遠(yuǎn)去。
    一旁等待已久的人迎上前來，笑容滿面地道：“先生的事辦完了？”
    道人回首，含笑點頭：“辦完了。”
    “好！”那人歡喜的一拍手，“我們幾家可是等先生好久了，樓外樓已經(jīng)備下宴席，先生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