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第 150 章
“嚯——傷到人了!”
“傷到誰了……啊!通判大人!”
一靜之后, 因為見到受波及的是任通判,所以過道上一下又炸開了鍋。
原本砸完杯子還穩(wěn)坐在桌后的人聽到這動靜,微微變臉, 起身朝外面看來。
見任通判完好無損, 只是擋在他身前的那個平民受了傷, 手掌中正在滴下血來,這出身濟州王家的青年神色才緩和了下來。
隨后,他想了想,像只笑面虎一樣迎了出來, 看也不看站在門邊的許老爺, 只越過他的肩膀朝任通判道:“通判大人, 沒事吧?”
在里面離得遠,看不清這個被自己擲出的杯子所傷的女子, 等走到門邊以后, 他看了眼陳松意。
漂亮是漂亮, 眉眼間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婉, 又兼有另一種英氣。
不過一看她的衣飾就知道, 這不是世家女。
既然不是,別說是傷了手,就是毀了臉也不用他王騰負責。
“青山兄!”
趙山長跟樊教習都過來了,前者看著受了驚嚇還未完全定神的好友,扶了他一把, 后者則看見了少女流血的掌心,“嘶”的吸了一口氣——
不好, 傷得這樣深,怕是要留疤。
“不打緊,先生不用擔心。”
陳松意反而低聲安慰他。
方才變故一生, 她就知道這是任通判今日之劫了,想也不想便搶身上來抵擋。
對她來說,想要完好無傷地接下這碎片并不是難事,可在掌心碰到碎片的前一刻,陳松意心中再生觸動,才撤去了手上的真氣。
此刻見血,意味著任通判的血光之災已經由她應了,他之后會安然無恙。
這發(fā)展跟她所希望的一致,這點小傷便值了。
不過這個擲了杯子的人既出來了,她便打算看一看對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陳松意抬起眼睛,看向了廂房門口站著的人。
離他們最近的是許老爺,他做著富家翁的打扮,身上被潑了茶水,顯然是這個杯子原本的目標。
而他身后站著的那個青年身材高大,有著稱得上不錯的皮相,但笑起來眼神中卻藏著狠勁,目空一切,仿佛別人的生死都不在他眼里。
囂張,倨傲,一副標準的世家子弟做派。
只一眼,陳松意便能斷定他出身濟州世家大族,行事霸道、欺壓旁人已經成了習慣。
果然,這些念頭剛剛閃過,重新定下神來的任通判就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目光掃過許老爺跟此人,問道:“王三公子這是做什么?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非要大動干戈?”
任通判找回了自己的官威跟氣勢,王騰卻全不在意,只在里頭吊兒郎當地笑了一聲:“我約許老爺來,原是要同他談樁生意,條件開得優(yōu)渥,不想我好說歹說,他竟不肯。”
“生意?!”許老爺霍地轉頭,肩上還沾著兩片濕茶葉,臉色鐵青,“你是想強買我家祖墳!王家小兒我告訴你,你做夢!”
聽得許老爺的話,在場人人都瞬間嘩然。
濟州王氏是沂州王氏的分支,底蘊不及本家深厚,養(yǎng)出的子弟卻是比沂州城的本家還要囂張。
尤其是這個王三,在濟州城里向來橫行霸道。
搶奪商鋪,縱仆行兇,為了歌妓同人大打出手、爭風吃醋已經是小事,幾次打死了人,他們王家也掩蓋了過去——只是這一回,他竟搶起了許家的祖墳!
周圍響起一陣低語:“這許家也在濟州城扎根了三代,雖然比不得王家千年世家,根基深厚,可怎么也不該被欺壓至此啊……”
“唉,這你就不懂了,尋常富豪之家,在世家大族眼里不過也就是朝菌蟪蛄之流,相較露水存在得長久些,哪里能跟他們相比。”
原本許老爺跟王家也沒有什么過節(jié),甚至還有生意上的往來,壞就壞在他最近得人指點,買下了一塊風水寶地,修繕了陰宅,打算將祖父母跟父母遷過去。
可沒想到這王騰聽到消息,也看中了這塊地。
于是把許老爺叫來了這里,想從他手中把地買走。
許老爺不想對方是想謀奪自家祖墳,一時氣得臉色鐵青。
他不答應,這姓王的還做出了威脅強逼的姿態(tài),令他憤然離席,起身就走。
王騰橫行霸道慣了,哪能愿意讓人拂了自己的臉?
因此才有了剛才擲杯的那一幕。
如果不是路過的任通判被卷進來,看這王騰的氣焰,今日許老爺怕是不能這么輕易從這里離開。
就是現(xiàn)在,王家的兩個惡仆聽了他的話也是眉毛一豎,擼起袖子就要上前:“老東西,你說什么?”
“算了。”王騰抬起右手,雖然惱怒,不過礙于任通判在,而且自己剛剛砸出去的杯子還差點傷了他,就阻止了他們。
眾人見他面上仍舊掛著笑容,眼神卻極為陰毒,“我給你三天時間,許老爺,回去慢慢想。”
“哼!”許老爺怒視他一眼,揮袖離去。
見狀,王騰身后的兩個惡仆走了出來,朝著過道上的客人道:“沒什么好看的,都散了散了。”
知曉王家人的厲害,這些客人也沒有硬碰硬,很快紛紛退去。
王騰垂目,看了看那丫頭的手。
在濟州城里,他還是要給任通判三分面子,于是向著隨從伸手取來了一個錢袋。
“傷了大人的丫頭,我有些過意不去,這些就當做醫(yī)藥費吧。”
他這絲毫不把旁人生死放在心上、漫不經心的語氣激怒了任通判。
老人的臉放了下來,忍氣道:“這是我故友的學生,不是我家丫鬟。王三公子的錢還是拿回去吧,行事不要太過,別讓我去找府尊。”
世家大族彼此通婚,濟州知府也出身名門,是王騰的姑父。
王騰的父兄都在外做官,家里的長輩全慣著這個孫兒,唯有他的姑父還能管一管。
果然,王騰的臉色變得不好看了。
他將錢袋收起:“既然如此,那通判大人慢走不送了。”
任通判沒有多說什么,看了眼少女的手,又看了神色憂慮的好友一眼,然后說道:“走吧,去回春堂。”
突發(fā)意外,變成這樣,他們在這里飯也吃不下去了。
趙山長也點了點頭,道:“走吧。”
離開酒樓的時候,掌柜還跟上來道歉。
可王家這個兒子要發(fā)難,又哪里是他們能控制的?
任通判揮了揮手,讓他回去,然后讓老友三人一起上了自己的馬車,命自己的隨從立刻去回春堂。
馬車里,四人分成兩邊相對而坐。
陳松意已經將那塊碎瓷拔了,用手帕纏住了受傷的左手。
樊教習同她坐在一側,酒也醒了。
回想著方才的危急關頭,看她那樣快的沖到任通判面前,擋下刺向他眼睛的碎瓷片,只忍不住道:“你這小姑娘,怎么能沖得這么快……”
——而且那么無畏,竟然直接伸手去擋!
雨點打在馬車上,陳松意聽著這聲音,答道:“沒有多想,所以跑得快。”
見對面趙山長跟任通判都在看自己,她頓了頓,又道,“還有可能我沒喝酒,任大人要是沒喝醉的話,應該也能躲開。”
她一說,任通判就想起自己方才反應遲鈍,差點沒了一只眼睛,心有余悸,也忙道:“不喝了,以后都不喝酒了。”
說完之后又忍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愧疚地看著少女掌心被染紅的手帕,又再看向故友,“你我二十年不見,本想好好相聚一場,沒想到會這樣……”
搖晃前行的馬車中,趙山長搖了搖頭:“此非你之過,只是世家勢大,不受約束。”
不管是前朝也好,現(xiàn)在也好,這樣的事情難道還少嗎?
世家大族存在的時間比一個王朝更加久遠,他們靠著掌握資源,靠著內部聯(lián)姻,形成了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在朝中的力量也很大。
陳松意不由得想起任通判剛才進來時說的那句“為官沒意思”,此刻看著他神情,這未嘗不是他發(fā)自內心的話。
雨聲蕭索,任通判的神情也有些蕭索。
他想起了年輕時,他們想要為官,其實也是想要施展抱負,想要改變世道,為民請命。
可入了官場才知道,改變不了。
雨還在下,馬車到了回春堂。
這個時間正是城中各家吃午飯的時候,回春堂里的病人也少了。
迎客的伙計見到熟悉的馬車,還以為是通判夫人不舒服,不想等迎上前,見到的卻是一個年輕姑娘。
任通判一見他便催促道:“快去請錢大夫來,給我這小姑娘處理傷口。”
回春堂的錢大夫在這方面最有一手。
伙計連忙迎了他們進去,又去叫了在后院吃午飯的錢大夫出來。
錢大夫吃飯吃到一半被叫來,看過了陳松意的手:“沒事,沒傷到要害。”
他給她清理了一下,然后上藥包扎,“等結痂以后,用我們回春堂的祛疤膏,不會留下疤痕。”
任通判這才松了一口氣:“那就好。”
等包扎完手,陳松意適時地開口:“請大夫也給任大人跟我家兩位先生看一看。”
錢大夫聞言抬頭看過去。
確實,相比起傷勢不嚴重、上藥的時候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的她,任通判看起來比較嚴重。
他便又伸手給任通判把了脈,給他開了副安神湯,當場便讓伙計去后院熬了,再給另外兩位老先生端了杯草藥茶來,給他們解酒。
到這時,三位老先生才放松下來。
就著雨聲,趙山長跟樊教習一邊喝著熱騰騰的草藥茶,一邊陪任通判等他的安神湯。
陳松意抬頭,目光掃過回春堂。
因為下雨,盡管現(xiàn)在是正午,回春堂里的光線也很昏暗,讓彌漫著草藥香的空氣流動都慢了幾分。
她想起今日來給客棧里一行傷寒病員看診的溫大夫,他好像就是在回春堂坐診。
正想著,樓梯上傳來了說話聲跟腳步聲。
盡管這些都被雨聲稀釋了,但她還是才從其中捕捉到了溫大夫的聲音,便朝那個方向看去。
溫大夫正走在一人身邊,低聲同他說話。
陳松意坐在這里,先看到的是那人的靴子,然后是衣袍下擺,再是腰間玉帶,然后是他的袖子、衣襟……她心中一悸,仿佛受到了命運的召喚,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方向,直到那個走在溫大夫身邊的人徹底出現(xiàn)在她眼前,驟然點亮了昏暗的大堂。
對方若有所感,眼睛朝著這個方向看了過來。
兩人目光在半空中相觸的瞬間,那白色的云霧再次轟然一聲籠罩過來,將她眼前的一切掩蓋。
她的耳邊響起了馬蹄聲。
那是無邊的戰(zhàn)場,刀劍廝殺,萬馬奔騰。
云霧散去,她見到了一人一騎。
騎在馬背上的戰(zhàn)神穿著連面孔都籠罩住的戰(zhàn)甲,手握青龍戟,劃破血色殘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