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定
東雪的臉被面具遮掩著,看不見表情,只是一雙手緊緊握住、青筋盡顯。她撒開掌,冷然道:“你胡說些什么!”聲音里藏著一絲明顯的顫抖,她卻挺直了腰板,惡狠狠地瞪著我,“西湖,你休要自作聰明!”
我感受著東雪身上的殺氣與怒火,突然覺得暢快,決然道:“懷錯親口告訴我,你還不信么?”與她十指交握,柔聲道:“你……難道不想給他報仇?”
東雪揚起眉毛,猛地推開我,尖尖的牙齒露出來,一股從未見過的殘忍凌厲之氣令我微微膽寒,“西湖,”她扭曲著擠出一絲笑容,“你想利用我去殺了二皇子?”她急促的笑了起來,仿佛有人扼住她的咽喉,“你未免想得太美!這幾日你的伎倆我也聽過許多,竟然把算盤打到我身上!你當(dāng)我是誰?”東雪向前逼近了一步,雙眼噴出怒火,“是那個不甘在北疆埋沒的楊錦翅?還是那個沒腦子的楚明河?”她換了一口氣,露出惡意的笑容來,“她們二人沒來之前,你可以胡作非為,自然有他護著你;你自以為有幾分小聰明,莫要玩火自焚了。”
我聽了這些話,不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東雪,你這個沒腦子的,”蜷起腿,仰靠在榻上,指尖留戀著手爐細膩精美的花紋,“誰說我要你對付那家的?”輕輕開口,齒間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我要你對付的,是懷錯啊。”
本以為這二字必是重如千斤,誰想到會這樣輕易地說出來,有點兒吃驚,我便在心中悄悄重復(fù)了一遍。胸口一處隱隱作痛,我卻決定完全忽略。俯身將面頰貼在冰涼的瓷枕上,享受地瞇上眼,“東雪,不論你信與不信,我如今可以將性命托付之人,唯你而已。”
她皺著眉,卻不靠近,只是生硬道:“你瘋了。”她緊咬了一下牙關(guān),“懷錯對你如此,難道還不滿足?莫不是瘋了不成?還是……”她眉間掠過一絲了然,卻有幾分不以為意,“百里家早已滅亡,你難道……”
我又難以抑制地笑起來,只好捂著嘴道:“若是你不提,我差點兒都忘了身為百里氏子孫的責(zé)任,”昂起下巴,像只驕傲的孔雀,“不錯,我本就是百里氏的女兒。懷錯縱然‘心慈’,饒過了族人的性命,可是卻害得我家破人亡!”背手踱步到她面前,眼神緊緊鎖住她,“你說,此等大仇,我如何能不報?”
見東雪微微頷首、若有所思的樣子,便點頭嘆道:“東雪,你還是和先時一樣傻,這些話你竟能當(dāng)真么?百里一族的榮耀與我何干!我所關(guān)心的,”壓低聲音沉聲道:“只有我自己的生死。”溫柔地撫上她的臉龐,“不能不說,小符是個聰明的女子。在我還沒認清自己的時候,她便將寶押在我身上。”甩袖轉(zhuǎn)身,抬起手,沉香伶俐地竄上來。一邊梳理它的金黃色絨毛,一邊笑道:“百里遜的血到底流在這具軀殼里,希望不要污了他無敵的名聲。”
東雪如同一把絕世寶刀,真是越看越喜。只是這寶刀現(xiàn)在卻游移盤旋,如何能使她真心待我呢?“極小的時候,”撓撓沉香的下巴,“大夫人生前曾經(jīng)到百里府與我處了一段日子。你知道有個很奇怪的地方,”我歪著頭自語,“她頻繁提及一個女人,妍妹。似乎與父親百里景有一段情愛糾葛。”東雪面色一變,似是想到什么,我輕輕搖手,示意她聽下去。“大夫人手下的劉氏拿回來一本父親留下的詩集,大夫人卻說那書被下了毒。劉氏便哭了起來,然后又哭我小小年紀慘遭不測……”轉(zhuǎn)過身,看向樓下剛剛停下的馬車,“大夫人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木奴可沒那么容易就被她害了’。劉氏想了一會兒,也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小姐,你拿到了?老天有眼……’”
我抱緊沉香暖烘烘的身軀,側(cè)耳聽著熟悉的腳步聲一點點兒響起來,便加快了語氣:“想必你還記得晏秦郎來到百里府后不幾天,我便大病了一場,”東雪機警地走到門邊,輕輕點頭。“前幾日我尋到那晏秦郎,問了此事。他坦言曾用了‘香喉玉口’欲置我于死地。那毒,想來你比我清楚。但我竟沒死,”
東雪使了個手勢,微微搖頭,飛快回到我身邊、給鸚鵡加水添食。我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卻在懷錯邁進屋內(nèi)時精準地斷掉。
“怎么?又下雪了?”我輕快地迎上前去,揮手讓小帕、小塔退下,親自踮起腳幫他解下沉甸甸的猩紅大氅,懷錯便漫不經(jīng)心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略帶疲憊道:“屋里是誰?”
我經(jīng)不住一抖,連忙將大氅疊好交給小符,示意她下去,“是小符。不是將小珠送走了么,屋里使喚的人不夠用,便又把她弄回來了。”湊到他耳邊有些懊悔的說道:“也怪我那日太狠,如今她沉默寡言,渾似個木頭。”東雪的易容雖然可以瞞過所有人,她的聲音卻定逃不出懷錯的耳朵,索性讓她謹言慎行,以免露出馬腳。
懷錯扶著我的手坐到榻上,忽然道:“那個喚作小珠的,你竟將她送到了顏十一處?”他揉揉額頭,“可知惹了多大的麻煩,我?guī)兹詹坏冒矊帯!?br /> 我清咳了一聲,掩住笑意,“難道你希望他來纏我不成?”
懷錯也無奈地笑了,又有些不快道:“顏十一口無遮攔,如今上京無一不知你是他的所謂‘命定情劫’,顏花人當(dāng)真該死。”一縷陰云浮現(xiàn)在他眉梢,似乎真正打算整治這對顏氏活寶。
彎腰脫下他沾滿雪水的靴子,失笑道:“這種跳梁小丑和他們玩玩便可,真正動了氣,未免有失身份。再說,等忙完公主的事,他總得回姚國去。聽說宮里傳來消息要圍獵?這冰天雪地的,能有什么活物。”
懷錯點點頭,摸著我披散的長發(fā)微微笑了,當(dāng)真舉世無雙。我忍著想別過頭的沖動,強迫自己直直地盯著他。少年的青澀與青年的俊美剛剛開始交鋒,曾經(jīng)鮮紅柔軟的嘴唇帶著凌厲的弧度,柔美的輪廓也開始硬朗起來;長發(fā)如緞,眉峰似劍,單單看著他,不由癡迷。這樣的懷錯,是有著使人甘心為他沉淪的魅力的。而我心中的懷錯,永遠是初見時、逃命時,那個白發(fā)勝雪、紅裘似火,病弱、單薄、多疑、直率的懷錯。
一瞬間竟釋然了。原來他已不是他,我又何須再為我。痛苦、罪惡、愧疚、不舍、懦弱、逃避,都如晨霧般散去。我愛的那個人,其實早就不在了。情不自禁舉起手細細描摹他的眉眼,懷錯便勾起嘴角,輕輕吻在了我的掌心。沒有了,我悵然地靠在他懷里,當(dāng)初的心悸也沒有了、當(dāng)初的熟稔也耗盡了。面前這個男子,我可以毫不留情地下手去對付了,誰讓他……誰讓他,謀殺了當(dāng)初那個為我擋箭的少年呢?想到這里,一滴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來,劃過面頰,掉在衣襟,可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狩獵的事,是三弟向父皇提出的。姚國人帶來的狼、熊都養(yǎng)在圍場里,那顏十一便借此嘲諷楊國重文輕武。父皇畢竟心思輕,被他二人一激一諷,這事竟定下了。”懷錯輕輕拍著我的背,不欲再多言。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那日在玉山,楊意便想趁機殺了你,此時有提這勞什子,莫不是又來什么鬼花樣吧。別去了。”
懷錯安撫地捏捏我的臉,笑道:“今日他又能耐我何?南平王叔最近又惹了幾樁官司,父皇對祝妃也逐漸疏遠,三弟總算也嘗到了跌倒的滋味。”
南平王爺楊長刀,我眉心一動,梳理起他的身份來:南平老太妃的長子,祝妃的親哥哥,百里遠燕的親弟弟。想起老太妃皺紋遍布的面孔,不由害怕,翻身摟住他脖子道:“你別去,萬一他們有備而來呢。”
懷錯有些感動,又有些不耐,“我如何能不去?父皇親自下旨,將此事交與我和三弟,這種事,你既不懂也不需擔(dān)心。”他親了親我額頭,“最壞的時候都已經(jīng)過去了。莫要杯弓蛇影。我希望你能過得好一些,”他頓住嘆了口氣,“既答應(yīng)會好好待你,為何你總是不信呢?”
我凝視著他雙目上的綢帶,頹然垂下頭,“那便隨你去,反正我不放心。”
東雪抱著被子進來,支開眾人,面無表情道:“懷錯對你如此已屬不易,到底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我拔下金釵挑了一下燈花,癡癡道:“他如今對我算是極好的,只是,”吹滅了燭光,我拉住她的手,“你到底有沒有腦子?”
東雪掀開被子躺在我旁邊,氣道:“我看你就是胡鬧。若是應(yīng)廉對我有公子三分,如今我便隨去了也甘心。”
“你還不明白嗎?”我虛弱地抓住她的手,“他已經(jīng)不是公子了,也不是懷錯了。他是楊懸。”
東雪翻過身,瞪著我道:“換個名字,不還是一個人!說到底……”
“傻子。公子,是那個在百里府吃喝玩樂的人;懷錯,是與我同甘共苦的人。這兩個我都認識;而楊懸,他是廢太子……我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