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喉玉口
我有些轉(zhuǎn)不過彎來,一邊彎腰撿起白絹一邊奇道:“少夫人?我何德何能何時又把你顏十一收了?”
他翻了個白眼,頹然趴在窗上,“如果不是我家老頭子,你以為我會搭理你這樣的女人?”
我繞開阿棟,凝神看了一會兒,擺手道:“姚國國師的天顏,我可沒瞻仰過。”
顏十一四十五度抬頭仰望天邊一彎明月,悵然道:“老頭子說,要想繼承他的衣缽,先得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劫難。”
“噗——”我正端著一杯茶水要喝,聞言忍不住笑起來,揉著腸子向面容扭曲的顏十一道:“繼續(xù)繼續(xù)。”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又?jǐn)[出一副糾結(jié)萬分的表情,“多虧了上面十位哥哥,我八十難總算全部通過了,”顏十一面皮一抽,垂目又道:“可老頭子卻斷言,我必過不了最后的情劫……你又做什么?”
我笑得渾身亂顫,差點(diǎn)失手把茶碗扣在他身上,最后抹去眼角的淚花,“我知道了。難怪三國之中只有你一家國師,青丘遺族,上古九尾,真是失敬失敬!”
顏十一忍了一會兒,繼續(xù)道:“老頭子夜觀星象,應(yīng)劫之人在南方,故而我才會去呂國。你口中的二夫人,我與她并不相熟。我剛在西京落腳,她便遣人來說媒。果然,”他瞥過來,“與你才見一面,便有血光之災(zāi),當(dāng)真是大劫數(shù)!”
我看著顏十一鄭重嚴(yán)肅的模樣,突然笑不出。輕聲道:“既如此,若我真是你的劫數(shù),你又當(dāng)怎樣呢?”
“自然把你娶回去,與你共度十年五載,那情劫便過了。”顏十一略送了口氣,搖著頭洋洋道:“男女情愛,不過是飛螢朝露;抵死纏綿,無非彈指一瞬。大抵世人求之不得,才深陷相思苦海;若是得了,滋味透盡便是無味,哪里還用許多癡兒怨女?……”
我倚在窗邊,默默看著顏十一滔滔不絕地表達(dá)對情愛一事的無限鄙夷。真是個孩子,暗中嘆了一聲,顏花人把他踢出來也算好事,這樣飛揚(yáng)跳脫的少年,連我都心生嫉妒,懷錯又會怎樣想呢?這樣驕傲又愚蠢的少年,真是想讓他也嘗嘗痛苦的滋味啊。面上是專注安詳?shù)纳裆闹袇s快意而惡毒地暢想著,有朝一日他父親將再不能庇佑他,十位如狼似虎的兄長將他踩在腳底;喪家之犬,走投無路,最后只能垂下他高貴的頭顱,任世人踐踏,這是多么自然的事啊。當(dāng)我的靈魂被烈火炙烤的時候,他憑什么能這樣得意?當(dāng)我盲目走在懸崖峭壁的邊緣時,他憑什么能得到眾人的愛護(hù)?
“你說了這樣多,”我撫摸著云鬢,歪頭笑道:“難道還不敢承認(rèn)么?若我真是你的劫數(shù),此時又怎會在他人懷抱?謝謝顏公子的茶。”說罷,轉(zhuǎn)身向樓下走去。
半路,顏十一明亮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不敢承認(rèn),不就是戀著那個瞎子?”他大笑了幾聲,不懷好意道:“你若是我的劫數(shù),那現(xiàn)在這段露水姻緣算算也該了結(jié)了。只是不知,你會怎么被趕出來?”
心中一片冰冷,面上卻浮起一絲抑制不住的微笑,頭也不回道:“顏公子,‘珍愛生命,遠(yuǎn)離迷信’,你爹這個神棍,都什么年代了,還夜觀星象,也不怕閃著脖子!”
“雖說晏秦郎已經(jīng)說再不演了,但你去說一聲,總不會連這點(diǎn)兒面子都不給吧,”我看著菱花銅鏡中隱隱約約的自己,柔聲問懷錯。
他悠閑地拿起玉梳,一下一下的劃著,故意含著不滿道:“雖說我看不見,但也知道這‘艷情郎’貌美的很,你居然敢如此明目張膽?”
我捉住他的手,慢慢靠到懷錯懷里,“若是我要爬墻,不是有個情劫小十一等著呢?何必舍近求遠(yuǎn)呢?”
懷錯并沒有追問,看來早有人將茶樓之事報與他,只是不知……“昨日,竟夢到了慧嚴(yán)大師,”我覷著他的臉色,斟酌道,“說起來,你能夠說話,還是他的功勞。何時去祭拜他?”
懷錯面色閃過一絲不耐,直起身,皺眉道:“那時的事不要再提了。”他幾步走到門外,又放柔語氣,“我會吩咐人去請那晏秦郎,只是近些日子忙流音的事,怕是沒功夫陪你看戲。”
閉上眼睛,將他的身影趕出去,“無妨,一個人看戲也好。”
北霜竟然沒有將晏秦郎意欲行兇的事情說出去,這倒是大出我的意料。“小珠,將晏公子請進(jìn)來吧。”我“唰”的一聲打開扇子,掩住笑容,“你們?nèi)ネ饷媸刂!?br /> 她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低聲應(yīng)了。不一會兒,便將女裝扮相的晏秦郎領(lǐng)了進(jìn)來,出去時不消我吩咐便順手合上門。
我望向晏秦郎,或許是他此時女子的柔美占了上風(fēng),我竟忘了幾分恐懼,“你倒真敢來。”
“你既敢請,我為何不敢來?”他突然俯下身,幾縷發(fā)絲垂到我的面頰,“怎么?想親手把鐵必腸送給我?”
忍著心中的驚慌,微微后仰,“晏公子每次和人說話都離這么近么?”
“呵,”他輕輕吹了口氣,“這樣不好嗎?”說著,晏秦郎抬起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頭越垂越低。女子般嫵媚的臉龐漸漸只剩下一雙欲語還休的橫波水目……
“唰”,我及時將扇子展開、擱在二人中間,輕聲道:“晏公子好大的膽子。”
他溫?zé)岬臍庀е还捎南阃高^潔白的扇面絲絲傳來,“百里小姐不喜歡?”他反手一揮,床幔緩緩落下。晏秦郎的話如同情人耳語一般,我竟無端面紅耳赤起來。用力握緊扇子,“晏公子好大的膽子……”
“我倒是想瞧瞧,這蓬山樓里的人能不能救得下你。”晏秦郎大半張臉被遮擋住,只剩下一雙幽深的眼睛,“百里小姐也好大的膽子。你就那么確定我不敢在此處殺了你?”
“殺”字被他說得纏綿悱惻、柔腸百轉(zhuǎn),我竟心猿意馬起來,忙道:“晏公子為何執(zhí)意要?dú)⑽夷兀俊?br />
他扶在我肩上的手微微用力,“因為你姓百里,而……”
“百里家的人就都該死么?”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這也不奇怪,要在這世上找出幾個不恨百里遜的人,還真是難。”
晏秦郎的眼睛微微睜大,漆黑的瞳孔映著我的,卻冷酷如機(jī)器,“百里遜……我恨他做什么?”
他閉了一下眼,松開手,毫不客氣地靠在床上,嘲弄地看著我道:“百里小姐莫非真得看上了晏某的美色,想要品味一番?”
我靠在另一頭,壓低聲音道:“上次你問我‘為何還沒死’,我為何……還……沒死?”
他美目寒光一閃,縱身躍到床外,一柄長刀精準(zhǔn)地刺在他剛才躺的地方。我也手忙腳亂的滾下床,北霜高大英武的身影映入眼簾。晏秦郎半跪在地上,胸前一道極深的傷痕正慢慢滲出血來。
“北霜!”我吞下尖叫,撲到她面前,“你這是做什么!”
她頗為不解地看著我,“你又是在做什么?”北霜的眼睛掃過床榻,一股怒氣漸漸浮上眉梢,“此等污穢之人,也敢踏進(jìn)這里!”
晏秦郎臉上掛著醉人的微笑,慢慢扶著桌子站起來,似乎一點(diǎn)兒不懼怕北霜,“姑娘還是個雛吧,難怪不知道男女之間的妙處。”他輕佻地掃了我一眼,“床底之歡,被翻紅浪,自然……”
“晏公子,”我身上冷汗淋漓,“你可以走了。”緊緊拉住北霜,“你誤會了。”
她掙開我的手,抽出蛟吞洗雨刀,冷冷道:“慕妃若是愛玩火,也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送走這兩位煞神,我撲到床上,絞盡腦汁想如何瞞過懷錯。無意間掀開被子,一個粗糙的荷包掉出來。“被翻紅浪?”我喃喃自語,難道是晏秦郎留下的?急忙扯開,里面一張小小的紙條上:初見之日,便是殺君之時。筆觸柔軟,卻暗藏尖鋒。
初見之時?
初見晏秦郎,那還是在呂國百里府。我拉起被子蒙住頭,記憶如洪水般涌出。真正意義上的初見是在容院門口,他一身白衣在雨中游蕩,嚇得我生了一場大病……那場病?我渾身發(fā)冷,徒勞地抓緊被子。那病兇險,多虧了懷錯的藥,我才從生死線上爬起來。原來是他!原來那病不是病,是他的“殺君之時”!
再展開那紙條,卻發(fā)現(xiàn)背后還有幾個小字:世上并沒有“香喉玉口”的解藥,你為何還沒死?
“我……為何還沒死……還沒死……”一個瘋狂而可怕的念頭突然攫住我的全部心神,如果……如果……
“小珠!準(zhǔn)備馬車,我要去拜訪梅妃。”
“十個侍女?“□□掩上門,不解地問道:“姐姐,你究竟是怎么了?”
我拉住她的手,半是驕傲半是沮喪地說道:“這是控制變量法……你別問了。總之,別讓人發(fā)現(xiàn)。蒙汗藥你有吧?”
她狐疑地拉開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兒,“不說就算了。你要蒙汗藥做什么,那些下三濫的東西我哪里會有?”她沉默了一會兒,“我能弄到。可是姐姐,我愿意幫你也是有代價的。”
我抓了抓頭發(fā),只好說道:“我想試試自己的免疫系統(tǒng)。”
□□竭力掩蓋自己的不著頭腦,滿頭問號最會化作一句,“好吧,只是希望你能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我目光灼灼地望向她,“這輩子都沒這么明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