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必腸
“姚人一心模仿中原文化,總落得不倫不類,”楊錦翅的目光在懷錯身上轉(zhuǎn)了一圈,“我九歲那年,隨父親來過上京,那時他還是太子,真真貴不可言,難得他勤敏好學,不像一般男孩兒頑劣。十三歲那年再來時,卻只聽得他自降臣級,那時我便想,如果他能夠重新站起來,我楊錦翅便助他一臂之力。”她臉上神色淡淡的,似乎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而不是決心要孤注一擲、卷入帝位紛爭。
我見楊錦翅不欲多言,也不追問,“郡主幾時回北疆?
“明日,”她嘆了口氣,“府中還有些事要料理。”
我拍拍身上落下的梅花,雙手捧起一盅酒,“郡主千萬記得今天的話。”楊錦翅頷首,接過酒盅、仰頭灌下,便轉(zhuǎn)身離開。
與楊錦翅僅僅相識幾個時辰,卻如同半世的知己。只是不知,當她從北疆歸來,我還能不能如今日一般與她把酒言歡。
不見□□已有半日光景,想來必是去找南池的麻煩。縱然她能百般羞辱南池,終究動不了她一根汗毛。她現(xiàn)在與我交好,替我出謀劃策,為的不過是將來有一天我能將南池從洛皇后的保護傘中踢出來,任她報仇。站到一棵梅樹下,閉著眼睛感受冬風裹著梅香、在周圍一圈圈打轉(zhuǎn),漸漸跌入舊日的記憶中。掐指算算,已經(jīng)有數(shù)月不曾想起百里府的生活,今日的梅花在清冷的天空燃起片片紅云,仿佛看到三個女孩兒在樹下你追我趕,歡聲笑語從天邊清晰的傳來。一個女孩兒笑著張開雙臂,撲到我懷里,回頭對同伴道:“木芙、木梨,瞧這樹上有一條綢帶,誰能最先拿下來誰當小姐!爬得最慢的當丫鬟!”
“嘿,”木芙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立時手腳并用,竄到樹上。蘿莉版的我則拉著木梨躲到遠處吃點心。木芙開始咒罵起來,只是那聲音漸漸弱下去……畫面一轉(zhuǎn),三個女孩兒依然聚在梅樹下,只是曾經(jīng)的無憂無慮早已消失。木梨伏在我膝上哭泣,木芙胡亂扯著樹枝,嘴里含含糊糊地罵著。木梨抬起頭來,卻并不是對著彼時的“我”,而是抽泣著向旁觀的我哭道:“爹爹的病幾時才能好呢?”我心神一震,上前一步道:“好妹妹,二老爺不是死了嗎?”
木梨推開那個“我”,一步步走近。長袖一揮,一把古琴便出現(xiàn)在我二人中間,她邊哭泣著,邊撫琴,“皚如山上雪,蛟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姐姐,娘親已經(jīng)找到那個人了,只是……”她凄愴地抬起雙目,“我再也回不去了。”
迷迷蒙蒙著睜開眼,面前的黑影便讓了一個角度。我不由伸手揉了揉眼睛,才后知后覺道:“晏公子……戲唱完了?”
晏秦郎身上有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此時他俯身看我,二人之間距離不過一掌。我便有些頭暈腦脹起來。“早完了,”晏秦郎伸手從我肩上取下一朵梅花,他端詳著手里的花道:“慕妃躲在這梅林深處,倒叫人好找。”
我抬頭看看泛黃的天空,奇道:“竟沒人來尋我?”
晏秦郎狹長的鳳眼微微瞇起,自顧自坐到我身旁道:“有,但都被我打發(fā)走了。”他轉(zhuǎn)過頭,輕輕嗅了嗅,“慕妃喝了許多酒。”
我扶著額頭站起來,略有些天旋地轉(zhuǎn),瞥見桌上的古琴,“原來是你在彈琴?”夢中木梨幽幽的琴似乎還在耳邊回響。
晏秦郎攀著一枝梅花,動人的雙目看過來,仿佛柔波春水卻又如萬丈寒冰,“難道慕妃在夢中也有人在撫琴不成?”
我飛快地皺眉,有種被人窺探出心思的不喜。便冷下語氣道:“天色不早了,晏公子也早早收拾了吧。”
“啪”的一聲響,晏秦郎已然折下了那枝梅花,他將花放在琴旁,悠然抬頭笑道:“慕妃不想聽聽這上古名器‘長晝’么?”話畢,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一劃,宛如鳳啼凰鳴、珠擊玉碎。
我面無表情地鼓了鼓掌,卻無話可說。晏秦郎雖然貌美如花,這密密梅海中只有我與他四目相對,不由有些害怕。再加上第一次與他相遇之后,我便纏綿病榻,更添了幾分恐慌。
那晏秦郎的雙眼似能看透人心,他淺笑著欣賞了一陣我的強自鎮(zhèn)定,柔聲道:“百里木奴,你為何還沒死?”
飛快抽出匕首,后退了半步,倚著柱子喝道:“晏秦郎,你放肆!”
他卻全然不畏懼我手中的匕首,抱起琴,走到我面前,笑道:“傻孩子,我哪里放肆了?”他風情萬種地撩起一絲長發(fā),逼近了一步,“好匕首,莫不是‘鐵必腸’?”他竟伸出手背試了試,一道血絲慢慢滲出鮮血來。“果然是,”他故作疑惑地睜大了眼睛,“聽聞這‘鐵必腸’靈性異常,唯有前一個主人身死,方可傳個下一個人。”
他身形一動,輕輕一點,我便僵立在那里。“晏秦郎,你這是做什么!”我驚恐地轉(zhuǎn)著眼珠,他不過一介優(yōu)伶,怎么會有如此身手?!
晏秦郎靜靜站立在我面前,二人目光膠著、難解難分,只是他一派黑暗陰沉、我一派怒火中燒。“晏公子,”我放軟了語氣,“莫要跟木奴開玩笑,這天色不早了,我若是再不回去……”
“鐵必腸,鐵必腸,噓!”他溫熱的食指按住我蠕動的嘴唇,“容我想想到底曾在哪里見過……”晏秦郎恍然大悟,“不是千丈樓仇大么!”他興致勃勃地拔出匕首,“你倒是得了件好東西,”他忽然壓低語氣,湊近我,笑道:“若是我殺了你,這鐵必腸豈不就是我的了?”
“晏公子還是不要開玩笑。”北霜清冷的聲音傳過來,她的蛟吞洗雨刀架在晏秦郎脖子上,閃著森森寒光。
我努力翻著眼睛想她身后逡巡,卻大失所望,懷錯并沒有出現(xiàn),只有北霜一人而已。舌尖的苦澀一點點傳到心頭,我還期待著什么呢?
晏秦郎雖然仍笑著,表情卻有些僵硬,似是對脖子上的刀有所顧忌。他放下匕首,抱著琴慢慢挪開,北霜的刀卻并未跟隨。晏秦郎嘆了一口氣,搖頭又頷首:“不過是貪個財,北霜姑娘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說罷,甩著袖子瀟灑地去了。
待她揮掌解開我的穴道,便沖著還施施然走著的晏秦郎道:“宋小爺死得蹊蹺,晏公子好手段!當真不怕嗎!”
他笑了一陣,卻仍舊頭也不回地走了。
有些窘迫地轉(zhuǎn)身看向北霜,不管怎么說,她也算救了我一命,如果她接下來不打算殺我的話。“北霜……多謝……”
“慕妃與殿下的安危,本就是屬下分內(nèi)之事。”北霜生硬地截下,反手一轉(zhuǎn)刀,仍舊插在腰間。我默默跟著她身后,五味雜陳。也許是風撫梅海的美景軟化了我的腦子,竟鬼使神差地問道:“你為何要救我?”
北霜步履一頓,“慕妃與殿下的安危,本就是屬下分內(nèi)之事。”
“那上次在玉山別院,你又為何要害我?”也許是午間喝的酒還沒醒,我竟直直說出這句話來。
北霜停住腳步,我也停住。她轉(zhuǎn)過半邊臉,微垂眼簾道:“我以為……”她突然把身子全部轉(zhuǎn)過來,目光鎖在我的右臂上,竟搖頭自嘲地笑了。
我驚悚地看著第一次面露笑容的北霜,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逃跑的念頭。
“我本以為是幫你,沒想到弄巧成拙。”北霜坦然地看向我,“對不住了。”
“幫我?”壓抑著心中的激憤,“將我往箭雨里扔,這算什么幫法!”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個笑容,“北霜,這樣的玩笑,不適合你我。”
她撥開樹枝,指著前方一個侍女道:“慕妃請。”我抬眼看去,小珠正焦急萬分地向這邊跑來。“北霜……”我回過頭還想理論,她卻不見了。
“主子到哪里去了!讓奴婢好找!”小珠忍不住埋怨,小塔幫忙解下披風、奉上手爐。
“在林中醉了一會兒,一醒過來就天晚了。”我想了想,試探著問,“你可見到北霜?”
她卷起披風,嘟囔道:“哪里見到北霜姑娘,主子一人就夠麻煩了。對了,”她看著我的臉色道:“殿下陪著那些個姚國人下午就出府了,主子的晚膳想怎么辦?”
我在床上打了個滾,蒙著頭悶聲道:“困了,不用傳了。你們下去吧。”
外面的聲音漸漸小了,我卻愈加清醒。一天的經(jīng)歷如今回想起來,竟如同夢境一般。顏十一的古怪舉止、晏秦郎的莫名殺意、北霜的欲言又止,到底還要有多少煩惱!我握起拳頭捶著床,不過是想好好活著,為何總是千難萬險?
“怎么了?”懷錯的聲音突然傳進來,我嚇得一哆嗦。窸窸窣窣的聲響過后,他側(cè)身躺倒我身旁,輕輕拍了拍,“怎么了?”
我忽然滿心的委屈,忽然后悔當初為何要離開魯鎮(zhèn),忽然怨恨楊國為何要攻打呂國,忽然怨恨為何要長大,“懷錯……我恨你!”我隔著被子踹了他一腳。
他緊緊抱住我,疲憊地嘆了口氣,“再忍忍……再忍忍……”
我愣了一下,心臟猛地一縮,隨即收拾好心情,掀開被子,與他頭靠頭,腳并著腳,笑道:“今天是怎么了,你也如此無精打采?”伸手揉了揉他的面頰,“給你個好消息,楊錦翅、楚明河都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懷錯忽然捂住我的嘴,突如其來的怒火令他面色慘白,“別說了!”
我輕輕搖了搖他的手,“今日我見到了蘇無絹,她那樣兒也怪可憐的。我們畢竟相識一場,你何時去看看她,莫要讓她被那等富貴心、富貴眼的奴才欺辱了去。”
他拿手仔仔細細描摹著我的眉眼,慘然道:“好一個娶妻當娶賢。你到底是怎么了?”懷錯的手虛扼在我頸間,似乎極其憤怒又極其不解,只是反反復復說著一句話,“你到底是怎么了……”
淚水悄然無聲的打落在他手背上,懷錯像是被燙到,遲疑地撫上我的面頰,萬般無奈只化作一聲淺淺的嘆息,“別哭了……”
我聽了這話,哭得卻更猛了。現(xiàn)在的我,面目全非,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那個瀟灑如風的百里木奴漸漸被現(xiàn)在這個滿心算計的慕妃替代。更難以想象,作為穿越者的我,到底向面前的世界卑躬屈膝了幾分。而當他,終于將投放在前程皇位上的目光吝嗇地施舍過來時,卻不愿接受現(xiàn)在這個慕妃。他親手毀掉了西湖,有什么資格去留戀呢?
一半心盡情哭著,另一半?yún)s慢慢冰冷起來。“懷錯,我愛你啊!”那冰冷的心卻吐出熾熱的謊言,“那些女人再美,你心中也只有我一個,不是么?”眼睛干涸了,卻控制不住早已經(jīng)習慣了謊言的自己,“為了我們將來能永永遠遠在一起,”我僵硬機械地動著嘴唇,“你的夢想,都是我的夢想啊。”終于,忍不住無聲地笑了。懷錯,這樣的我也配得上你了吧……
他雙目上的綢帶,何時才能拆除呢?我摟住他的脖子,抽抽噎噎的看著,那時我可不敢明目張膽地笑了。
十幾日后。
“什么!”我難以置信地抓住懷錯的肩膀,“姚帝竟點名要你去?”煩躁的扯下頭上的發(fā)簪,“流音公主的送親隊伍還不夠多么,非得拖著你去,該不會有什么陰謀吧。”
懷錯一怔,笑道:“你想多了。”
“我也要去。”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他微有些無奈,卻又閃過一絲欣喜,“左右不過幾個月,”他話鋒一轉(zhuǎn),“旅途勞頓,你可受得住?”
“受不住也得受著,”我親了親他的額頭,微有些撒嬌道:“萬一有什么公主看上你,我難道還要當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嗎?”幾日前的爭執(zhí)被二人刻意掩去,我則小心翼翼模仿起往日的百里木奴來。
“王寶釧?”他有些不解地皺眉,“這是何人?”
“唉唉唉,這位公子,這里可不能進去啊!殿下殿下!哎呦!”傘兒抱頭滾了進來,仍不忘張開雙臂企圖攔住來人。
“顏公子,”懷錯親昵地攬住我的腰,懶洋洋道:“公子已不是初來此地,怎么連‘擅闖民宅’這樣無禮之事都做得出?”
顏十一的眼睛在我與懷錯身上轉(zhuǎn)了一圈,一絲惱火漸漸浮現(xiàn)在他寶石般的美目中。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我做了什么人神共憤的事。見到這位顏十一,便有點神經(jīng)顫顫。楊呂兩國皆不設國師一職,就沖著顏花人這名字,便可推斷,那國師也不是什么好人。
懷錯的手緊了緊,我整個人便柔若無骨地軟在他懷里。再看顏十一,兩團墨綠色的火苗在他雙眼中熊熊燃燒。莫名的,“捉奸在床”幾個金晃晃的大字在我三人頭上飄啊飄。
莫不是……莫不是顏十一有斷袖之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