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位故人
是東雪,又不像東雪。不管是百里府與我甘苦與共的小丫頭,或是石江上心狠手辣的女殺手,她都不曾有過如此落魄。一條傷疤從左眼直劃到嘴角,看起來如同鬼魅,渾身的衣服雖然整潔,卻破破爛爛。我有些緊張的越過她的肩頭,看向身后的院子。
東雪也從頭到腳打量著我,哼了一聲,“還當你死在山里了,真是命大啊。”她隨手抽下我頭上一支玉簪,掂量著,反手插著自己發(fā)髻上,然后抱肩好整以暇的看著我。
我卻不由一陣傷感,那時她還只是簡單的東雪時,我二人同吃同住,衣裙釵環(huán)更是不分彼此,即便是在石江上,她終究饒了我一命。我不該如此怕她才對,只是,她臉上的傷疤太過嚇人,一眼見到,禁不住提起十二分警惕。我有些茫然的看著她,不知如何是好。仇大一心置懷錯于死地,卻反被千丈樓元二所殺,東雪是仇大一派,更似乎是仇大寵愛的女人。元二我也曾在魯鎮(zhèn)見過,心思縝密,辦事一絲不茍,論理不該有余孽殘留才是,正思考著,聽見背后窸窸窣窣的聲音,猛回頭,剛才那中年女子正拖著小符往院里走。
“別動她!”我著急的喊了一聲,那人卻連頭都不抬,連忙拉住東雪,“別動她,她不過是個丫頭而已。”回頭又看了一眼無知無覺的小符,惴惴不安道:“她不會死了吧?”
東雪有些奇怪的瞧著我,“你覺得我傻了嗎?那小丫頭必然是見過我,若留她性命,豈不是自找麻煩?”
我聽她字字殺意,愈加驚恐,強自鎮(zhèn)定道,“你不必擔心這個,這個丫頭……是我的人。”
東雪朝那女子揮揮手,又正視著我,雙眉高高挑起,“你的人?何時西湖你也長腦子了?”
我本是滿腔悲怒,一聽這話,一下子破功,連忙低下頭掩飾自己的笑容,又懊惱起來,怎么真像個沒腦子的人了。
一時間緊繃的氣氛松緩下來,仔細想了想,抬頭真摯地看向她,“東雪,都過去了,你我再不是敵人了。如果你愿意,你還是東雪,我還是西湖,什么也不會變。”
她瞅了我一眼,嘴角泛起冷笑,“我只當你長腦子了,看來是我錯了。”她走到小符身邊,彎腰捏起她的下巴,左右瞧了瞧,“你現(xiàn)在可是懷錯的心肝寶貝,我卻是被人追殺的落水狗。怎么還會一樣呢?”
我蹲在她身邊,見小符胸口起伏,便放下心來,低聲道:“你也是在內院呆過的人,難道想象不出我的日子會如何?”
東雪不說話,只是盯著小符,若有所思。
我直起身來,眼前瞬間漆黑一片,微微有些搖晃的扶住墻,深吸了一口氣,“你一直在等我?”
東雪示意中年女子將小符扛進去,轉過身來,避開我的眼光,“等你做什么?今日是你自己找上門來的。”
她皺著眉想了一會兒,索性拉起我的手,將我拽進院中。
一個普通的小院,只是一股刺鼻的藥味迎面撲來,里屋隱隱傳來男子為不可聞的咳嗽聲。我詫異的看了東雪一眼,她面上卻陰云滿布,眉頭緊鎖,直直瞪著前方,用力的捏緊我的手,一把將我推進屋內,自己卻倚靠門邊,雙唇緊緊抿著,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來,“有什么,你盡管問她!”
我滿頭霧水的向前走了幾步來到床邊,濃郁的藥味幾乎要把人熏倒。回頭瞥了東雪一眼,她正不知為何生著氣,狠狠瞪了一眼。小心翼翼撩開青紗帳子,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子背對著我側臥,似乎睡得極不安穩(wěn),夢囈著,顫抖著,咳嗽著。我汗毛立時豎起來,不知東雪到底在搞什么鬼,放下帳子,為難的看向她。東雪大步踏到床邊,左手卷起帳子,右手猛地扳過那男子的肩,嘲諷道:“你這輩子還能睜眼嗎!”
我微微側身讓出一些光亮,男子蒼白如鬼,臉上披散著幾縷枯黃的頭發(fā),只是這眉眼,“應廉!?”
他顫抖著睜開眼睛,似乎是怕被陽光灼傷了眼,慢慢伸手捂住面,另一只手卻虛弱而堅定的掐在東雪手背上。
東雪面色喜怒交加,最后攥緊拳頭,毫無感情道:“你可還記得她?西湖現(xiàn)在可是懷錯的心肝,你不問問心心念念的懷錯、南池、北霜怎樣了?”
我還在一日見到兩個故人的震驚中沒緩過來,聞言,連忙柔聲接口道:“應廉……我是西湖。”
眼前的應廉蒼白瘦弱,當日在百里府與我大吼大叫的鮮活少年,如今卻是一副垂死不死的模樣。眼眶深深的凹進去,臉頰上一點兒血絲也沒有,嘴唇上藥汁的痕跡依稀可見,他無神的眼睛緊緊跟隨著我,似乎陷入了迷茫之中。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試探著抓住應廉露在外面的手,東雪本應該被元二殺死卻沒死,應廉當初被東雪當胸一刀刺入石江,卻也是應死未死。既然未死,為何滯留在這里,而不去懷府?懷錯每每提起慘死的應廉,心中的悔恨連我這個旁人見了都忍不住心酸。
“西……湖……?”應廉回應一般,輕輕屈起手指,在我掌心劃了一下,他艱難的直起身子,
“快……快……走!”
我湊近他,辨認著含糊不清的話語,聽到這里,飛快的瞟了東雪一眼,更加溫柔道:“應廉,我今天特意來找你的。”見東雪沒出聲反對,起身坐到應廉床頭,幫他掖好被子,有些擔心道:“聽東雪說你病得厲害,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應廉遲鈍的轉著頭,目光落在東雪身上,他閉上眼,微喘著氣,喃喃道:“快……走……”竟這樣睡了過去。
“到底怎回事?”我直截了當的問東雪,如果說先前還有一點畏懼的話,現(xiàn)在卻是義憤填膺了。
東雪仍嘴硬,轉過身背著我道:“關你什么事!”
我猛地伸手推了她一下,一直在旁邊默默不語的中年女子見狀立刻要上前,“沒你的事!哪涼快兒哪呆著去!”我惡狠狠的罵道。她遲疑的看向東雪,她疲憊的擺手示意她下去。
“你還有完沒完!當日拿刀殺了他一次還不夠?非要這樣折磨他?”我又猛推她,痛心道:“他可是應廉啊!你一點兒心都沒用嗎?!”
當初在百里府,應廉對東雪若有如無的曖昧之意曾經令我羨慕不已,可如今,他二人哪里還用半點兒情分在,分明是一對仇人!當初的應廉就像世間所有少年一樣,有飛揚跳脫瀟灑,,也有靦腆羞澀的愛意,懷錯是冰冷的石雕,他卻是石雕上鮮活的花。我們三人吵鬧打笑的日子到現(xiàn)在也時不時浮現(xiàn)在腦海里,而他們卻背板了我,毀掉了我為數不多的美好記憶,□□飽含恨意的眼神再一次涌上心頭,難道什么人都不能得到一個好的結局嗎?心魔再一次猖狂的捏住我的心臟,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究竟會怎樣……
東雪回身格住我的手,也吼了回來,“你又懂什么!我被千丈樓追的無處藏身時,你不是和懷錯風流快活么!應廉是我砍的,可是我卻能把他救回來!你們呢,你們可曾想過在江水里一寸一寸去找他?”
我哽住,難以置信的看著她,“你……?”
“對,是我!是我瞞著仇大在江水里找了一夜!如果不是我出手,你以為仇大會放過他?如果不是我避開他的心臟,你以為他憑什么還可以活著!”她怒氣沖沖的扭住我的手,另一只手蓋住自己半張臉,“你瞧瞧!你居然還能假惺惺的說‘你還是東雪,我還是西湖,什么也不會變’,看看我這張臉,你猜是誰的手筆?我可是唯一一個能從蛟吞洗雨刀下保住性命的人!你呢?是不是每天都在舔南池、北霜的腳趾,求她們饒著你、護著你!”
我冷笑了一聲松開手,滿眼嘲諷,“東雪你這個膽小鬼。怎么,你自己怕北霜怕到死,難道我也和你一樣懦弱?”卷起右臂的袖子,“你也看看!”臂上的傷口雖然愈合,但是終究留下了猙獰可怕的傷疤。“我從泥石流中撿得性命,卻又差點兒被仇大拿箭射死;回到懷府,整日困在西院,偶爾出去一次,還被北霜當擋箭牌,這右手徹底廢了;若不是命大,廢的就不是這里,而在這里了!”我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恨聲道:“可我沒你狡兔三窟,也沒你這么懦弱!她想殺我,我偏偏要安然無恙的在她眼前晃蕩!你敢嗎?你敢現(xiàn)在闖進北院嗎?”
一陣大吼過后,二人都怔怔看著對方,她的左臉,我的右臂,都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不過我抖得更厲害些。忽然覺得像我們這樣互訴別后情景的方式還真是矯情,便換了一副口氣,“你怎么在這里?”
她似乎也覺得剛才太過尷尬,拍拍袖子道:“我狡兔三窟啊。”
她剛要開口,突然換了一副殺氣騰騰的面孔,“怎么讓她出來了!”
我回頭瞧去,小符捂著腦袋,跌跌撞撞的向我奔過來,面上一片驚懼,又夾雜著不可名狀的欣喜,連忙擋住東雪的目光,道:“都說了她是我的人,別動她!”
東雪摸著腰間,眉目間竟是冰雪冷意,“內院有什么逃不出南池的掌控,我看你是被她騙了也未可知!”
小符在離我們幾步遠處止步,有些恐慌的瞧著東雪,突然跪下,“見過東雪姑娘!”
“不能留了!”東雪掙脫著我的手臂,冷然道:“果然是認識我的!”
小符坦然道:“奴婢不僅認識姑娘,也知道姑娘背叛了公子、南池和北霜!”
這時東雪反而停下動作,揚著下巴,道:“那你可知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小符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奴婢確實是南池吩咐監(jiān)視西湖姑娘的。可如今奴婢視西湖姑娘為主。”
東雪唰的一下抽出刀,架在她頸上,慢慢道:“我可不信。”
小符掃過光亮的刀面,目光炯炯,“奴婢只是想,這內院中,能替奴婢報殺姐之仇的唯有西湖姑娘而已。如今,東雪姑娘未死,那奴婢離報仇更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