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價
無絹歪著頭,似是陷入了回憶:“我父親是蘇家出了名的風(fēng)流才子,童夫人雖然位居正室、賢良淑德,但是不得父親歡心。她自己住在雁北樓中,深居簡出。記得小時候,我很少在家中見到她,有一年家宴,我娘忙著與諸姨娘爭風(fēng)吃醋,我自己偷跑出來,竟摸到了雁北樓。童夫人那時正在樓上撫琴,我從未聽過那樣美妙的聲音,就偷偷藏在樓下的一角。后來不知怎么就睡了過去,醒來時,她就坐在我身旁。”無絹怔怔的出了會兒神,繼續(xù)說道:“我從來沒見到那樣美麗高貴的人。”她若有所失地笑笑,重新拿起針線,“后來我時常偷偷跑到她那里聽琴,她一生無兒無女,便把我當(dāng)女兒來教養(yǎng),我亦從她那里學(xué)了不少。這瓔珞是她長年戴在身上的,她身子一直不好,但誰也沒想到一場風(fēng)寒會要了她的命。”
我聽了,感慨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你和你娘行事完全是兩樣。”剛要把瓔珞還給她,誰知她扭過身取剪刀,不小心碰掉了瓔珞,叮叮咚咚撞在地上,甚是清脆。我連呼“不好”,急忙俯下身將它拾起來。
“無絹...... ?你這瓔珞,你瞧。”我驚疑不定用手帕捧著它遞給她看。原來那瓔珞在正中間處懸了一塊玲瓏可愛的小金鎖,剛才掉在地上,把金鎖鑲嵌咬合的兩面殼子撞開,其中一面上有六支金絲爪,緊緊抱住一顆深棕色的圓丸。
她也面帶驚奇之色,看來是不知其中的玄機(jī)。小心翼翼的接過來,她把那圓丸擱到鼻下輕輕一嗅,眉宇間掠過一絲異色,將金鎖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合好,蘇無絹笑道:“我猜著了。童夫人因著身子不好,在雁北樓設(shè)了佛龕,也時常請姑子來講法,這顆珠子我聞著有股旃檀香的味道,倒像是她腕上常帶的那串佛珠。”她復(fù)又面帶悲戚:“她果然是最疼我的。”
我連忙笑道:“你別傷心,童夫人必是放心不下你,才把佛珠裝進(jìn)金鎖里。倒也奇了,這里人人都愛以佛珠表達(dá)托付之意嗎?”
蘇無絹?zhàn)吡松瘢矝]回答我。我覷著她時悲時喜的臉色,便不做聲,只是低頭做活計。不由想到給羅夫人的那件裙子,我自認(rèn)為下了功夫,又有懷錯的百花飛蝶圖為摹本,居然如石沉大海一般,半點(diǎn)兒意思也沒傳來,狠狠道:你沒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多早晚東吳繡坊垮了才好。一時間二人各懷心事,一室寂靜無語。
到了中午,我還是回到岑大娘那里做飯,簡直成了鐘點(diǎn)工了。岑大娘已經(jīng)卷起袖子淘米,我連忙洗手要幫忙。岑大娘攔住我,向外面努努嘴,壓低聲音道:“那位又來了。
我心頭一跳,若無其事道:“她來也不奇怪。”
岑大娘皺著臉,不喜道:“才得了三四天清靜日子,怎么又上門了?小娘子我勸你還是搬回來,劉家媳婦自有她娘陪著,非要你去做什么?”
我笑道:“大娘,無絹她娘什么樣,你還不知道?再說,我們都是呂國人,說說故鄉(xiāng)的話也好。”
岑老太太笑容如菊花般燦爛:“要說這呂國水土還真是養(yǎng)人,要是老婆子我有個兒子,必叫他討個呂國的娘子才好哩。”
我掀開鍋蓋,邊倒水邊道:“大娘倒是不忌諱兩國之間的恩怨情仇。”
她拿竹簽子搔搔頭,道:“那都是當(dāng)官們要操心的事,與老婆子何干?”
我聽了,不由在心中豎起大拇指:“大娘高見。其實(shí)楊國也多美人啊。近的有苑兒妹妹,遠(yuǎn)的有名揚(yáng)天下的楊國洛皇后,大娘年輕時候必也是位美人兒。”
岑大娘狠狠拍了我一掌,卻笑得合不攏嘴:“你這丫頭!還別說,昨個兒老婆子我去東鄉(xiāng),卻真是在路上瞧見兩位極俊俏的小娘子,嘖嘖,那衣服料子、那通身的氣派,竟是我從沒見過的。”
我忍不住笑道:“竟是我猜錯了,岑大娘是不是美人兒咱們先撩著。但大娘上輩子一定是個喜歡美人兒的俊小伙兒,瞧您這輩子都念念不忘的。”
岑大娘紅了老臉,伸手就要打我,嘴里罵著:“你個小娘子,嘴皮子真是不饒人。看我不教訓(xùn)教訓(xùn)你!”
我連忙舉著鍋跳開:“好啦!大娘,打趣一下,有什么要緊。倒是您老輕易不愛串門的,怎么想起來去東鄉(xiāng)了?若是買東西,盡管叫我啊。”
岑大娘“呸”了一聲,道:“晦氣的事哩!老婆子的侄女的那口子沒啦!聽說好端端的突然害了急病,折騰了一夜才蹬腿。她一個年輕媳婦,沒見過世面,怕嚇出病來,她娘請我去幫忙操持后事。哼,好的怎么想不起我來。”
我斂住笑:“大娘見多識廣,她們頭一個想到大娘也不算什么。”
她扭著眉毛道:“柴達(dá)那廝最是身強(qiáng)體壯,當(dāng)年我妹妹不就是看上這才把閨女許給他?孩子都生了一堆了,他這一撒手,讓娘們怎么辦那。”
“哐當(dāng)”,手里的鍋滾到墻角,我渾身一個冷顫,怎么會這樣巧?!游魂般走到堂屋簾外,顫抖著伸手去掀軟簾,卻被一只柔荑搶了先。
“魯苑...... ”我低聲喊道。
她見了我,一臉喜色:“白姐姐,可巧,我還要去蘇姐姐那兒找你呢。”她眼睛里流露出喜悅與嬌羞之情,“后日,后日我就能夠......姐姐你怎么了?”
我啞聲道:“柴達(dá)死了。”然后緊緊盯著她的眼睛。
魯苑柔柔一笑:“那又怎樣?”
我猛抓住她的肩膀:“天下竟有這樣巧的事?唯一能暴露他身份的人死了,你...... ”我掃一眼四周:“你后日卻要嫁給他!你瘋了嗎?竟為他殺人?”
魯苑沉靜地看著我,一言不發(fā)。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心頭一閃,我后退一步,喃喃道:“是他叫你做的?”
魯苑笑了,仿佛嘲笑我才想到似的:“姐姐真是傻,他是什么樣的人?能幫他除后患,我甘之若飴。”
我渾身冰涼,太陽穴像是有一個錘子在急速的敲打,看著她若無其事的樣子,猛地上前扇了她一耳光:“你好狠毒的心腸!他還有妻子、孩子,你竟然下得去手!”
魯苑捂著臉,怒火從她眼里冒出來:“白梨慕,你少在這里假慈悲!”她撫摸著自己的頭發(fā),妖嬈地笑了。“我不過愛上他幾個月,就做了這樣的事。你呢?你追隨他多久了?我就不信你手是干凈的!再說,是你種下的因,如今我替你完結(jié)了這個禍害,難道你不該謝我?”
我咬牙切齒道:“謝謝你!謝謝你!你如今敢為他殺人,還有什么是你不敢的?不過,你這婚依我看不結(jié)也罷,用柴達(dá)的命當(dāng)嫁妝,你看著嫁衣不滲得慌嗎!他不過是利用你,你當(dāng)真要嫁給他?!”
魯苑慘白著臉,一道冷光從眼中閃過,她渾身抽搐了一下,但很快控制住自己,仍舊笑道:“那又如何?我為了他,哪怕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魯苑高高揚(yáng)起頭,嘴角噙著冷笑,多情的眉宇間透射著堅毅,雙眼如利劍,射向未知的遠(yuǎn)方,使她又可怖又美麗的驚人。
我頓時心生悲意,搖搖頭,似有似無嘆息道:“既是你的選擇,你好自為之。”
魯苑要與唐過(懷錯)結(jié)親的事,震驚了魯鎮(zhèn)。眾人把羨慕的眼光奉獻(xiàn)給魯苑,把憐憫的竊竊私語留給我。躲在蘇無絹家里,我暗自垂淚,當(dāng)然是流給無絹看的,否則我這個娘子也太不稱職了。
我一點(diǎn)兒傷心的意思也沒有,一點(diǎn)兒心酸也沒有,我是誰?我是穿越者,最是沒心沒肺的人,周圍的人不過是過客,他們的生老病死、娶妻生子與我何干?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默默勸說著自己、催眠著自己,果然有效得很。
“姐姐,你莫要為那不知廉恥的女人氣壞了自己。依我看,她奪人丈夫,將來必遭報應(yīng)!”無絹話里的怨毒讓我大感安慰,連忙嘆息道:“其實(shí)她能嫁過來也是好事。一來多了姐妹共同服侍相公,二來我也能專心撫育小云。三來...... “我躊躇了一下,“不怕妹妹笑話,苑兒的嫁妝甚是豐厚。”說罷,將頭垂下,再不做聲。
蘇無絹似是不信:“你夫君斷不是會為了區(qū)區(qū)幾兩銀子...... ?”她突然住了口,微紅了臉,扭過身去倒了一盞茶。
我心灰意冷得嘆了口氣。無絹避嫌太過了,倒惹來我的疑心。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眾人來看懷錯,不過是瞧著他長了一副好皮囊,雖有年輕、不安分的媳婦、姑娘存著綺念,但也是人之常情。無絹卻像是玉雕的美人,半點(diǎn)兒漣漪也無。許是因為魯苑之事,我杯弓蛇影了,也未可知。想到這里,不由歉意道:“妹妹,外面不知多少人等著看我笑話,唯有你仍是真心待我。若是你嫁給夫君,我也心服口服。那魯苑,哪里是配得上我夫君的?”邊說著,邊偷看蘇無絹的臉色。
她淺笑著搖搖頭,轉(zhuǎn)開話題道:“姐姐何必為了那等小人使自己不痛快。明日的婚禮,姐姐定不能讓別人看笑話。”
我趴在桌上,無可奈何道:“我本身就是個笑話了,還要怎么變得更可笑一些?如果你可憐我,到明日容我藏在你家里一日就行了。橫豎我不去參禮,落得個眼凈心靜。”
蘇無絹將茶杯輕輕擱在幾上,茶蓋、茶身微微碰撞。“姐姐,你聽我一言。明日你必是要去,不僅去,還要打扮得鮮明艷麗。此時你落了下風(fēng),將來還怎樣呢?況且姐姐的美貌,十個魯苑也不敵;姐姐的賢德,無人不敬服。魯苑以平妻的身份進(jìn)門,你與她,孰勝孰負(fù)還未可知,切不可先失了自己的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