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隙
羅夫人并未久留,只是邀我五日后去東鄉(xiāng)的繡坊。魯苑與我遙望羅夫人的車馬漸行漸遠(yuǎn)。她面無表情開口道:“姐姐好人脈,在我們這里可真是屈才了。”我卻笑了,望著門外隨風(fēng)飄揚的柳樹道:“妹妹你看,不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就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誰能料得準(zhǔn)呢?”
回家后,將今日之事與懷錯說了。他卻皺眉道:“這人來得奇怪。哪有師妹反要收師姐徒弟的道理?倒是要小心些。”我翻箱倒柜,找出所有魯苑送的衣物,包起來壓在箱底。方懶在炕上道:“有什么要緊?如今我兩袖清風(fēng),也沒什么值得她算計的。我看她手膩如脂,并不像時常拿針線的,猜猜也知道,必是出了什么緣故,她自己不能動手,須得找個會鎖繡的。再說,每日替別人縫縫補(bǔ)補(bǔ)或繡些帕子,我也厭了,倒是能接些大活計才好,也能多得些錢。再說冬天到了,咱們的衣服還都是夾的,棉花、毛皮還是一筆錢。”
懷錯沉默了半晌,緩緩道:“你也不必太費力,我們總是要出去的。到那時,你再也不用動針線...... ”
我聽了,突然有些煩躁:“不必費心,我平生沒有別的愛好,就是愛動針線。能靠這個養(yǎng)活自己,我也愿意。即便將來出去了,我也樂意。”說罷,從炕上直起身來要走,懷錯抓住我的胳膊,苦笑道:“你怎么如此容易就氣著了?”
我扯了扯袖子,沒成功,便笑道:“和你鬧著玩呢。放開我,還要做晚飯。”懷錯冷笑道:“不用騙我,我雖然看不見時辰,也知道現(xiàn)在離晚飯遠(yuǎn)著呢。上午的書剛寫到一半,你不會兒偷懶不想抄了吧。”
“好好好,你先放開我的袖子。墨都干了,你邊磨邊說。”
懷錯記憶力驚人,這幾天從腦子里翻出了十幾本書,字字句句記得清楚。我在一旁邊聽邊寫,時不時偷看他。雖然自那日之后,我與他再無爭吵,他也對在“魯鎮(zhèn)混生活”一事上上了心。但始終,他不是農(nóng)夫或私塾先生,他是懷錯,楊國第一公子,曾經(jīng)錦帽貂裘,鮮衣怒馬,頤指朝堂,揮兵呂國。那個在百里府侃侃而談,絲毫不因自身殘疾而退縮的人,那個視千金如糞土、動輒萬人簇?fù)淼馁F人,那才是懷錯。有時候,我沉迷于魯鎮(zhèn)的紛紛擾擾,幾乎把懷錯在我身邊看做理所當(dāng)然,幾乎都要忘記了他終是要走的,他終是不與我同路。
夕陽下,他閉著眼的側(cè)臉令人炫目,朱唇輕啟,嘴角微揚,白衣勝雪,宛若仙人。我呆呆看著他,突然覺得魯苑很是可憐。懷錯善用美人計,我向來都知道。當(dāng)初還在呂國作西湖時,就已經(jīng)親眼看見二皇子在懷錯的微笑下,暈暈乎乎,任他派遣。懷錯是個聰明人,太聰明了,以至于自負(fù),以至于......認(rèn)為周圍的人都是蠢人。
筆尖上的墨積聚成珠,滴落在潔白的宣紙上,蜿蜒曲折,染黑了一片。懷錯耳尖,道:“怎么不寫了?”我低聲道:“聽你講得好,就忘了下筆了。”
他歪著頭,沖我微微一笑,陽光的跳躍讓他的肌膚如同透明一般,長長的睫毛投下扇形的陰影,笑意如漣漪,蕩漾開來,仿佛聽到了最開心的事情,令人怦然心動。
我冷冷看著如畫中美人般的懷錯,心涼了半截。我見到你曾經(jīng)這樣對二皇子笑過,所以他甘心為你驅(qū)使,也見到你曾經(jīng)這樣對魯苑笑過,所以她一心一意為你。那么如今,你又要我給你什么呢?
“小姨!怎么還不做飯啊!”外面的一聲呼叫,打亂了我的思緒。我連忙收拾起筆墨,依舊笑道:“夫君,你背得忘了時間,可餓壞我了。”
懷錯推開桌子,仰倒在靠枕上,道:“我也餓了,快去吧。”
走出屋子,暗暗后怕,剛才想得入神,幾乎就要張口質(zhì)問懷錯了。現(xiàn)在想想,覺得自己才是可笑,懷錯怎樣,與我何干?本就是各取所需,我還真是感情豐富。看見小云蹲在地上望著我,頭上頂著呼呼大睡的沉香。不禁想到:懷錯總有離開的一天,小云卻是離不開我的吧。黑紙白字,我算是他養(yǎng)母。他雖然年紀(jì)小,淘氣些,總比那些戴面具的大人好些。可笑我以前嫌他過于聰慧、處處躲著他,真真腦子壞掉。想到此,心中豁然開朗,于是板起臉來,厲聲道:“小云,你又做什么好事?”
他站起來,抱肩皺眉道:“小姨,我怎么惹到你了?火氣這么大?”我?guī)撞阶叩剿媲埃鸪料悖溃骸皠偛庞腥苏f你又欺負(fù)他了。可有此事?”
“我天天欺負(fù)他,小姨你怎么今日才想起來?”小云毫不在意轉(zhuǎn)過身,跑到岑大娘身邊。
“小娘子飯都沒煮,做什么罵小孩子?”老太太從來是堅定不移地護(hù)著小云,我據(jù)理力爭道:“大娘不知道,他整日欺負(fù)人家孩子,都找上門來了。現(xiàn)在年紀(jì)小,可以嬌慣著他,將來大了又怎樣呢?大娘你別護(hù)著他,從今天開始,我要好好管教他。”
小云本在岑大娘后面看好戲,聽得我一番話,突然愣住。又皺著臉央求道:“奶奶,奶奶,我就是打他們幾下而已,誰知道他們那么不禁打?”岑大娘驚呼道:“打架!這可不行,小娘子是得好好管教了。”說著將小云推到我身邊,他只好故作硬氣道:“小姨,要打要罰隨便你。我哭一聲都不叫好漢!”我忍俊不禁,連忙嚴(yán)肅道:“既如此,罰你三天不許出門,你時飛哥哥來的時候,一起去聽課,不許逃。還有這三天的碗筷由你來刷。”他氣哼哼小聲道:“婦道人家,也就這么點兒見識。”
雖然我下定決心收服這個頑童,其中艱辛卻不足為外人道,一把辛酸淚啊!上輩子看偵探片的頭腦都拿出來了,生怕一不留神中了小云的計。這三天,我與小云上演了一幕幕雞飛狗跳的情節(jié),簡直把自己的童年又過了一遍。懷錯對此嗤之以鼻,只淡淡說道:“別理他不就得了。”我接道:“現(xiàn)在不立威,將來更管不了他了,受苦的可不是我?你還是安心教你的書去,不用管我。”
魯鎮(zhèn)里凡是被小云電眼迷惑過的女子全都來勸我,不要把孩子管得太緊了;凡是被小云欺負(fù)過的孩子,全都淚眼朦朧地大嘆老天有眼。寶兒站在門口外探了好幾次頭,想進(jìn)不敢進(jìn)的樣子。我拉著他到?jīng)]人處,安慰道:“寶兒別怕,姐姐沒說你告狀著。”誰知他聽了,反而不滿道:“姐姐,姐姐。我不是說了要提我嘛!”我奇道:“我要是提你,萬一小云找你算賬,豈不是不好?”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摸著頭竊笑道:“小云哥知不知道,不要緊,我想讓大家都知道哩!”說罷,撒腿就跑,我無奈地看著他一溜煙鉆進(jìn)一些孩子中間,消失不見。大概是寶兒立志要讓小伙伴們知道自己是對抗小云這個惡霸的英雄吧。
五日之約很快就到,羅夫人遣了一輛車接我過去,魯苑借口擔(dān)心我一個人恐在東鄉(xiāng)走失,也要上來。我亦拿不準(zhǔn)羅夫人的真正目的,有她跟著倒也好。一路上,魯苑看都不看我,只顧閉目養(yǎng)神,我心里奇怪,她猛地不來姐姐妹妹這一套,我還真不習(xí)慣。
馬車進(jìn)入東鄉(xiāng)后,停在一間幽靜的庭院門前。魯苑與我先后下車,早有幾個婢女相迎至正廳。一路上只見垂柳池塘、芙蓉牡丹,好個精致的所在。羅夫人在正廳端坐,見我到來,笑臉相迎,待見魯苑,則臉上一僵,轉(zhuǎn)身斥責(zé)小廝道:“不是叫你把白娘子借來么?怎么把魯姑娘也接來了?”頓時魯苑尷尬,面紅耳赤,而我天雷滾滾:白娘子?我是自名白梨慕,但是白姑娘就好吧,歧視已婚婦女么?
“夫人誤會了,苑兒只是想進(jìn)城采買些東西,聽白姐姐也要來,順便搭車而已。”魯苑強(qiáng)自堆起笑容與我言別,羅夫人也不甚挽留。送走魯苑,羅夫人又哭訴了一下她對師姐的思念之情,才進(jìn)入正題。
她引我至內(nèi)室,打開一個雕飾華美的盒子,里面方方正正疊著一方素帕,只見羅夫人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將帕子拿出來,鋪在桌上。我在一旁屏息,待看清了帕子,又一陣失望,不過是個繡工精良的帕子,雖然難得,也不至于如此吧,但面上仍顯出一副驚嘆的樣子,剛想開口,羅夫人又打開一個盒子,再取出一方帕子,這樣一來一回,共十張帕子擺在桌上,看羅夫人半嚴(yán)肅半激動的表情,我不禁疑惑,這里面還有什么玄機(jī)不成?
羅夫人怔怔看著帕子半晌,突然回過頭來問我:“你覺得這些作品如何?”我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的帕子,有些摸不著頭腦,大概需要我夸上幾句?正要開口,一個小丫頭端著茶走進(jìn)來,笨手笨腳的將茶杯放在桌上,行了個禮,又退出去。我抬眼看著羅夫人,她只是一味盯著我。心中犯疑,忽然記起以前恍惚聽人提起過,吳氏繡坊名揚天下,但仿冒者甚多,屢禁不止。這幾方帕子在外行人看來,確實是做工精良、世間無匹,內(nèi)行人看來,卻不過爾爾,過于堆砌夸耀繡技,反而顯得無神韻、無意境。再者,我做針線時,最忌湯啊水啊茶啊的擱在旁邊,就怕一不小心灑在繡繃上,若是留下了痕跡,就算毀了。羅夫人雖然談起刺繡來頭頭是道,但至今未曾見到她動手,莫非......
想到此,我隨便掃了幾眼桌上的帕子,皺眉不解道:“夫人為何對這些帕子如此愛惜?在我看來,不過是些次品,難登大雅之堂。”
果然羅夫人不以為怒,反而激動地抓著我的手道:“你是說,你能做出更好的來?”
我佯裝氣憤,甩開她的手,道:“夫人這是何意?莫不是不信梨慕的手藝?竟拿這些次品來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