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言
“你放心。”我嘆了口氣,心里卻很是激動,這三個字我一直想找機(jī)會說,今兒個了結(jié)夙愿了。
懷錯怔了一陣,低聲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忍著笑,輕聲說道:“你果然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生我的氣了。”這是我前世看紅樓時,最動心徹意的一節(jié),單單“你放心”這三個字,就讓我心馳神往了好久。
果然懷錯松開手,斜靠在床上,默默不語。我撫摸著床帳,思索了一陣,復(fù)道:“我心里縱有千言萬語,也難開口。但即使不說...... ”我欲言又止,披衣起身,將床帳放下,隔著紗囑咐道:“夜深風(fēng)涼,你...... 多少注意些。”
“我有何放心不下?你倒是說完再走。”
我背靠床柱,輕搖蒲扇,“你今日為何生氣?”不等他開口,自答道:“是了,你覺得鄉(xiāng)野之人粗鄙不堪,都是我造謠生事才累你如此,是否?你嫌她們身上的香不清雅,嫌她們不會詩詞、難成歌賦?或是此處陋室破舊,比不得你自幼宮室華美、錦衣玉食?或是因為你此時只有我一個,沒有成千上萬的奴仆婢子供驅(qū)使?亦或是你困于小小一方天地,難以施展宏圖、謀取天下大計?”雖然起著打趣懷錯之心,只是今日月色凄迷如水,我本有意凄凄涼涼、悲悲切切地說,反而引得自己悲從中來。
“我何曾...... ”
“你自然是皇家貴胄!自然落難時也要落難地體面。也許你心里夢里早殺回上京,重振旗鼓,與陰謀陷害你的人一較高下,也許你心中盼望著無所不能的南池、北霜千里迢迢、救你于水火,還是你想著一方隱者志士聞得你逃難至此,便不顧性命、生死相隨?不管是哪一個,都沒有我的份兒吧!每日你從美夢中醒來,聽到是我的聲音,是不是很失望?你恨我,因為我隨你共歷坎坷,只要我還在,你的厄運(yùn)就還在,你的美夢就永遠(yuǎn)沒來;你恨我,更因為雖然厭我至此,卻仍舊離不得我罷。”我一滴淚水未流下,可悲可笑,只覺得心中刺痛,不吐不快。“你鄙夷我造謠說謊,心里不知把我貶低到何種田地!可是,你可曾有一時一刻想過,若不是你,我斷然不會淪落至此?”我滑到地上,支著額頭,淺笑道:“大概自我見到你開始,就一直被你挾制。于你,不過添了一條聽話的走狗;于我,卻是羞恥。我百里一族雖然沒落,但是先祖威名赫赫,未嘗敢忘。但凡我心狠些,今日斷不是此番景象!”我與懷錯各占帳內(nèi)帳外,回望著他,模模糊糊只是一個黑色的剪影。“眾人都當(dāng)我是茍且偷安之輩,或是膽小怕事之徒,竟然甘心給仇家為奴為婢。可是,懷錯,我告訴你,沒錯,遇見你之前,我從未出過百里家半步,但...... ”我猛然驚醒,堪堪住口,好險,差點(diǎn)把“前世:說出來。
“但什么。”懷錯平靜地拋出來一句。
“沒什么。”我拾起蒲扇,直起身,突然感到心神疲憊,遂道:“你歇息吧。”想了想,又冷笑道:“明日必還如今日一番,你怎樣我也管不得。大不了一死,橫豎你的命比我值錢。”說罷,起身走到門口,輕推門扉,想要到隔壁去睡。
“有你的一份。”懷錯的聲音飄渺而來。我的手在門上頓了一下,,回首笑問道:“什么?我沒聽清。”說罷,利索地闔上門,大踏步走出去。
晚上輾轉(zhuǎn)難眠,后半夜才淺淺睡去,第二天起來,卻已是日上三竿。我不知為何,流了一夜的淚,醒來時,只覺得雙眼酸痛,趕忙去井邊打些涼水來拍洗。遠(yuǎn)遠(yuǎn)看見小云靠坐在井壁邊,不知在地上畫什么,瞥見我來了,拿了塊石頭將先前的痕跡涂抹了。我也懶得管他,費(fèi)力提了一桶水上來,搖搖晃晃抱著往回走,走了幾步,嘆了口氣,又折回來,有氣無力地說道:“小云,你不要在井邊玩耍。”他頭也不抬:“要你管我!”我頓覺牙痛,懨懨道:“誰叫我圣母光芒照四方,小白品行傳天下。”小云聽了自然不知所云,抬頭剛要強(qiáng)辯,突然看見我腫的如核桃一樣的雙眼,愣了一下,便開始幸災(zāi)樂禍地捧腹大笑。我木然看了一會兒,仍舊提著水桶走。小云小跑攔到我前面:“小姨,你這是怎么啦!莫不是和小姨丈吵架了?”我勉強(qiáng)笑答道:“不過是思鄉(xiāng)而已。你到別處去玩吧。”
小云本是笑著,突然面上陰云遍布,瞇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過就是個婢女而已。那小姨丈是你主子吧!怎么,倒貼主子被趕出來了?是該打碗水照照了。”
我因這話想起昨日之言,不免心灰意冷,又驚詫小云年紀(jì)雖小,竟能看出我與懷錯的關(guān)系,再兼其言語惡毒,實非良善之輩,更不欲與他爭執(zhí),遂加緊腳步,將他甩在后面,急急離去。躲到廂房,大字趴在床上,想自己雖不是大善,卻也不曾做過大惡之事,怎么身邊就沒有稱心稱意的事呢?越想越煩躁哦,便把自己的頭埋在被子里。
“姐姐...... ?”外面?zhèn)鱽硖K無絹遲遲疑疑的聲音,我連忙直起身來,撫發(fā)整裙,羞愧的笑道:“讓妹妹見笑了,昨日睡得晚些,今日難免。。。。。。蘇妹妹今兒怎么來了?”
蘇無絹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fù)u搖頭,并未追問,只說:“昨日我請姐姐吃了壺好茶,莫非姐姐打算賴掉,不回請我了不成?”說罷,提袖掩面而笑。我逆著光,看站在門口的蘇無絹,見她細(xì)柳生姿,秋波流慧,笑處嫣然,心中恍惚,好似看見了百里木梨伶伶俐俐掀簾而入,口中仍舊笑著說:姐姐,我給你帶好書來了!
“姐姐?你這是怎么了?”我回過神,蘇無絹已到眼前,正關(guān)切地看著我。我連忙堆笑:“方才見妹妹笑語嫣然,不覺呆了。妹妹大概就是江陵第一美人了吧!”
她面頰飛紅,輕輕推了我一下,“怎么一日不見,姐姐竟添了這油嘴滑舌的毛病?”說罷,彎下腰,指著我的眼睛道:“莫非姐姐擔(dān)心自己不美,怕姐夫嫌棄,故而哭成這樣?”
我聳聳肩,攤手道:“怕什么,他又看不見。”
蘇無絹?zhàn)杂X失言,連忙道歉,我故作沉思一會兒:“好,我原諒妹妹了。不過這回禮竟是可以免了。”
她失笑,環(huán)顧我一周道:“回禮免亦不足,今日倒叫妹妹服侍姐姐一番,方表歉意。”說罷,不待我同意,徑自打開我的梳妝盒。說是梳妝盒,其實是岑老太太某日興起翻箱底找到的,里面的首飾大多腐蝕生銹不可用,唯有一把木梳勉強(qiáng)還算好的。
蘇無絹長大了嘴,呆呆看著盒中孤零零的梳子,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我略有些尷尬,故作輕松道:“我原倒還是有些的,在山里失了。日后再慢慢填補(bǔ)吧。”她想了一會兒,笑道:“我那里還有富余的一些,留著我也沒用,不若送與姐姐。”然后竟真回家去取。我嘆道:“古人誠不欺我。”
不一會兒,只見她提著一個小包袱進(jìn)來,攤開一看,各色脂粉、眉筆俱全,或露或霜或粉,皆非市面所賣,必是她自原家?guī)恚闹兄鴮嵏屑ぁLK無絹取出木梳,將我推到椅子上坐下,邊說:“姐姐且看看我的手巧是不巧。”
我亦沒有銅鏡,只感到無絹的手和我的頭發(fā)翩翩飛舞,暗自后悔早知道今日來這樣一出,我昨日就該洗頭發(fā),轉(zhuǎn)念又想到,懷錯、小云倒是好,兩個小光頭,可日后還是要麻煩的。就這樣胡亂想了一會兒,無絹已然轉(zhuǎn)移戰(zhàn)場到了面上,我連連擺手:“這倒是不必了,我自幼就受不得這些脂粉的。”她歪頭笑道:“京都的脂粉受不得,倒是試試我江陵的。必叫你開開眼。”
我奇道:“這還有兩樣不成?”
她邊在我臉上施展,邊道:“別的不敢說,只是江陵雨潤些,土沃些,風(fēng)和些,水甘些,花朵出落的更鮮美些,自然有好胭脂、好花露。”
我羨慕道:“這輩子怎么也得去看一眼江陵才好。妹妹你悠著點(diǎn)兒,少涂些花紅柳綠就是真心疼我了。”
“好了,知道了。行,成了。”她后退幾步,先是欣喜,后是怔怔的看著我。我見了,舉手想要摸臉,疑道:“怎么?莫不是不好看?”
她連忙握住我的手,搖搖頭道:“沒,只恨當(dāng)年竟不曾隨老父去京中見識一番,多結(jié)交像姐姐這樣蕙質(zhì)蘭心的人。世人都說‘不至西京,不見天下至寶;不至西京,不見天下至美’,果然不是胡說的。”
我搖頭道:“這原是混話,剩下那幾句‘不至上京,不見天下至賢;不至上京,不見天下至慧’,還有‘不至遠(yuǎn)京,不見天下至義;不至遠(yuǎn)京,不見天下至勇’,平白將我們呂國西京矮了楊國上京、姚國遠(yuǎn)京。每每看見我都覺得氣,分明是說他們有賢有勇,咱們只有錢財美色而已。”
蘇無絹點(diǎn)頭道:“果然是混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