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重丘
可旅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懷錯以往的出行從來都是由手下提前打點好一切。懷錯知道外面世道艱辛,只是從前這艱辛是停留在紙面上,不曾涉及他的生活分毫。
顏十一安排懷錯跟從商隊南下,倒是一路平安無事。可是懷錯與商隊分道后,第一天住客棧時便被偷了馬,沒幾日又丟了銀兩。他第一次知道了“沒錢寸步難行”的道理,只好想辦法給應(yīng)凌寫信來接應(yīng)他。
可令懷錯倍感沮喪的是,竟沒有一個人肯借紙筆給他。好一點的,直接婉拒,惡一點的,則會嘲笑說:“你一個瞎乞丐,還想借我家的筆墨紙硯?莫不是瘋了吧。”
懷錯自從丟了馬,只能拄著樹枝一步一步前進。餓了討個饅頭吃,渴了就著溪水喝,困了隨地而睡,別人罵他瞎乞丐,懷錯也好脾氣的不吭聲——他雖然看不清,但估摸著自己一身臟衣和乞丐相差無幾。
二十多年的榮華富貴、頤指氣使,都化為過眼云煙。懷錯心里并沒有不適應(yīng),反而覺得每一個罵他之人,都是木奴借他們之口來懲罰自己。這樣一想,他倒恨不得別人罵得更狠些。
偶然間睡在破廟里,懷錯會為頭上有一片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而歡喜,他記起以前錦衣玉食的生活,仿佛一場大夢,竟不知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是這個饑寒交迫的半瞎乞丐,還是那個攪動風(fēng)云的得勢皇子?有時候,懷錯難免想起與木奴流落在魯鎮(zhèn)隱居的生活,衣食住行、人來人往,都是木奴一人承擔(dān),她將二人的生活打點的舒舒服服的,讓懷錯過著不問米價的日子——只是現(xiàn)在她不在了,懷錯將這些艱辛重新走了一遍。
這天他走到一個新的鎮(zhèn)子,照例去書坊求借紙筆,而不出他所料,書坊的伙計嘲笑著將他趕出來:“要紙筆,拿錢來買!這里是讀書人的清凈地,你一個乞丐走開些!”
伙計說著還不過癮,動手推搡了懷錯一把:“滾遠些!”
懷錯正在小心翼翼下臺階,被他從后背一推,當(dāng)即跌倒在地上。而那伙計則哈哈大笑,半點沒有扶起他的意思。
懷錯跌的時候,將手中的拐杖也拋了出去,他努力睜大了眼睛卻只能看見周圍霧茫茫的一片。懷錯不惱也不怨,他心平氣和極了,兩只手劃分了區(qū)域拍打周圍的地面。
還真叫他摸到了,懷錯握住拐杖,感受到另一頭的力度,知道是有好心人幫忙,便輕聲道謝。
“伙計,我要買你店里的紙筆,送給他用。”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
懷錯朝向人聲看去,只能看見一個紫紅色的高挑輪廓,他遇見好心人的時候不多,所以格外感激她,于是行了一禮。
少婦見他雖然一副貧困潦倒的倒霉相,但是舉手投足又儼然世家子弟,于是好奇的問:“你要給誰寫信?”她注意到懷錯的眼神聚焦不定,心中“哦”了一聲——瞎子,于是柔聲道:“需要我代寫嗎?”
“我要寫信給紫迢宮,”懷錯感受到少婦的好意,卻認(rèn)為自己不配接受別人的好意,于是拒絕說:“多謝,我自己可以寫。”
少婦和身邊的丈夫?qū)σ曇谎郏Z氣古怪的問:“你要寫給紫迢宮的哪位?”
懷錯沒想到少婦如此追根究底:“自然是紫迢宮的管事。”
少婦聽了,眉毛一挑——紫迢宮分為應(yīng)鐘、夷則、南宮、屬陽四個門派,每派都是一個長老管事。她聽了懷錯這話,便知道他對紫迢宮的了解連一知半解的達不到,心中越發(fā)好奇:“多虧你遇見我,我是紫迢宮應(yīng)鐘門下弟子,名叫百里木芙,這位是我的夫君宿業(yè)白,你找紫迢宮是為了什么事?”
“百里木芙”四個字如驚雷一般在懷錯耳邊炸開,他不自在的后退了一步,握緊了手中的拐杖。
“芙妹,不如我們先領(lǐng)他去客棧梳洗一番,再細(xì)細(xì)詢問。”宿業(yè)白的手牢牢固定在懷錯肩膀。
到了客棧,木芙跑去后院讓店小二燒水。宿業(yè)白遞給懷錯一條打濕的布巾,懷錯猶豫了片刻,還是接過來將臉擦凈。
宿業(yè)白在懷錯看不見的距離之中,將他仔仔細(xì)細(xì)瞧了個透徹,心想這不是懷錯嗎?我怎么聽說他死了?
“懷錯,你居然還活著。” 宿業(yè)白肆無忌憚的開口,他與懷錯之間曾經(jīng)有過齷齪,但是如今一強一弱,倒也不必懼怕他。
懷錯這時換下了臉上保持的小心微笑,露出毫不在乎的神色來,他從桌上拿了一塊糕點,狼吞虎咽般的吞了。
宿業(yè)白本來也沒期待他能回答,自娛自樂的說:“你現(xiàn)在的樣子,倒叫我想起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仇大將你掠到山里,你比現(xiàn)在還要狼狽,但是風(fēng)骨猶存,看不起我們這些刀口舔血的江湖人,現(xiàn)在么……”他意味深長的住了嘴,希望懷錯能夠自己領(lǐng)會未盡之意。
“懷錯已死,我只是一個無名無姓之人。”懷錯又摸到一塊糕點放入懷中。
“沒想到,你竟然落魄到如此地步。” 宿業(yè)白嘖嘖稱嘆,“你吃飽喝足就趕緊走吧,芙妹如果知道你是誰,說不定會殺了你。”他怕懷錯分不清其中的恩怨糾葛,貼心的解釋道:“芙妹的姐姐百里木奴死在你手上。”
懷錯靜默片刻,反而不急著走了:“我要跟著你們進紫迢宮。”
“你去紫迢宮做什么?” 宿業(yè)白不解,“你這把年紀(jì)了還要混江湖學(xué)武嗎?”
在這異鄉(xiāng)之地,竟然遇見了木奴的妹妹木芙,這讓懷錯有些恍惚,于是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木奴就在紫迢宮的萬重丘!”
正此時,門外傳來“哐當(dāng)”一聲響,百里木芙如一頭小牛一般頂開進來——她懷里抱著一大盆熱水,在怒火攻心之時,竟也沒有隨地潑了。
她咬牙切齒的看著懷錯,有心想罵死他,但是手比嘴快,一個耳光便沖他扇去:“你這個瘋子!”
懷錯硬生生承受了百里木芙帶著五分功力的一掌,半邊臉很快一片青紫。他被木奴的親妹妹打了一耳光,這比他被陌生路人謾罵更來得讓他歡喜。懷錯將臉轉(zhuǎn)向木芙,期待她能再出手。
然而一旁的宿業(yè)白早已反應(yīng)過來,截住了木芙的攻擊:“他如今就是乞丐,你理他做什么?小心氣壞了身子。”
木芙越氣越罵不出來,可又推不開宿業(yè)白的束縛,只得惡狠狠道:“你趕緊滾,否則我見你一次殺你一次。”
懷錯搖搖頭:“我一定要去紫迢宮,木奴就在萬重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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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倒霉,剛剛下山?jīng)]幾天,就碰見了他!”木芙在馬背上憤憤不平,“我真該現(xiàn)在結(jié)果了他,為姐姐報仇。”
宿業(yè)白拍拍她的手:“芙妹,你看他皇位也丟了,人也瞎了,腦子還瘋癲了,與他生氣有什么用?”
“他瘋了又怎樣?我姐姐還死了呢!”木芙雙目冒火一般盯著馬車車窗,似乎下一刻就要往車廂里面插一劍。
“他如今瘋了,說的話反而是真心。” 宿業(yè)白壓低了聲音,“你看他沒有犯癔癥念叨自己是皇帝,反而到處找百里木奴,可見懷錯心里也是有你姐姐的。”
木芙呵呵冷笑了一聲,鞭策著馬向前快跑了幾步,不再與他說話。
到了紫迢宮,木芙、宿業(yè)白帶著懷錯長驅(qū)直入,一直來到應(yīng)鐘。人剛剛下馬還沒站穩(wěn),迎面?zhèn)鱽硪魂図憦卦葡龅暮鸾新暋R粋€胖墩墩的少女如巨鳥投林一般扎到了木芙懷中,控訴道:“阿娘,紀(jì)長老總是要打我手心!”
而從少女身后,遠遠傳來一聲辯解:“宿映太吵鬧,加上個猴子簡直要翻了天,我可管不了。”
木芙顯然對此司空見慣,她側(cè)頭和宿業(yè)白抱怨:“當(dāng)年她不當(dāng)娘,現(xiàn)在又不當(dāng)姥姥,難怪被沈意搶走了丈夫。”
因為事涉及岳母年輕時候的風(fēng)流韻事,宿業(yè)白不好評論,只能轉(zhuǎn)移話題:“懷錯,這里便是應(yīng)鐘門。”
木芙懷中的少女宿映早瞄見了馬車中的人,她蛇一樣滑出母親的懷抱、鉆進馬車內(nèi):“哥哥長得真俊!”
懷錯模模糊糊看見一個嫩綠色的身影,又矮又圓的樣子。若是自己與木奴有孩子,也該這般大了——懷錯自從遇見木芙后,常常發(fā)散思維,想一些遙不可及的事情。
他伸出手想摸摸宿映的腦袋。宿映也十分樂意的把頭湊了過去,這時一個棕褐色的身影將宿映擠到一邊,一躍跳到懷錯背上。
“沉香!你個死猴子,別淘氣了,趕緊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