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賤人”二字,被他咬牙切齒說出,眼中的惡意也蔓延開來。
走出鸞笙樓,我茫然地來到晏秦郎的畫室,仰頭看著畫中的百里木奴,她的一顰一笑凝固在時間里,正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傻瓜模樣。暮色漸漸遠去,畫室一片漆黑,一豆暖光從門口飄來,手執(zhí)燭臺的人身著一襲麻布白衣,一步一步走近。
我側頭躲避燭光,顫聲喚道:“晏哥哥……”
他跪坐在我身邊,單手捻滅了蠟燭,濕潤的長發(fā)垂到我的肩膀,慢慢滲出水來。
“阿洛,你明日和我回呂國。”他的眼睛在月光下充滿蠱惑。
我悄悄將手移到身后,觸摸到了堅硬的兵器,才垂目回答:“小洛將軍百般謀劃,我此時不敢離開。”
晏秦郎冷哼一聲,忽然斜靠過來,一掌握住了我藏在身后的手:“要聽話。”
我此時才抬頭與他四目相對:“不聽又會怎樣?”說罷,伸手扯下一副畫卷,從當中扯開,冷然道:“晏哥哥你想要我作畫中人的替代之物,可惜她早就死了,我再像也不是他。”
晏秦郎隨手擲出一樣東西,叮的一聲砸在我的裙角。
狐疑地拾起,我走到窗邊借著月色觀看,這是一個形式普通的雞血玉墜,正要詢問晏秦郎所謂何意,忽然渾身一冷,將玉墜攥緊,不由摸向自己的耳墜。
洛善初幼時得了一場大病,其母從高僧慧嚴處求得一雞血玉墜,從此一直隨身佩戴。這玉墜與當初囚禁我魂魄的玉鳧質地相同。晏秦郎的玉墜又是從何而來?他是否已經知道玉墜的功效?他是否已經知道我到底是誰?
此時,晏秦郎慢慢走到我的面前,手中拿著一支飽蘸朱砂的毛筆,輕輕在我眉間一點:“小木奴,差點兒叫你逃了。”
“你到底是誰!”我倒退了一步,驚恐地看著他。
晏秦郎的眼睛隱在黑暗中,他的嘴唇柔軟鮮紅,吐出的話語卻讓我疑惑:“想知道我是誰?那就要先告訴你我的母親是誰。”
他的故事從呂國武家的一個年輕小姐開始。這位武小姐是個戲癡,每日渾渾噩噩,只想看自己屬意的伶人在面前表演。她的雙親窺見一點端倪,便趕緊將她嫁了出去。武小姐所嫁之人,正是彼時還尚未嶄露頭角的百里遜。百里遜的官銜一升再升,武小姐也變得著實精明起來,她先是暗中除去了百里遜在鄉(xiāng)野的女人,又將這女人的兩個兒子接到府中親自撫養(yǎng)。武小姐事事順遂,只是自己一直腹中無子,難免動了歪心思,與一伶人暗通款曲,不久生下一子——百里秦。在百里秦十歲時,百里遜病逝,他的兩個兒子百里景、百里文為報殺母之仇,將百里秦綁架,除了錢財外,還要百里遜送給武小姐的一支青玉燕釵。武小姐為了救兒子自然言聽計從,但是景、文二人卻騙她早已將百里秦殺死,在她肝腸寸斷之時,也將這武小姐一箭射死。
晏秦郎說道此處,便笑吟吟地看過來:“這百里秦,自然就是我了,多虧百里景、文二人慈悲心腸,不忍傷害血脈同胞,留我一命,否則我也是一具枯骨了。”
我聽到父親百里景的名字早已冷汗津津,晏秦郎笑意更甚:“一支青玉燕釵和兩個耳墜,都是百里遜從前朝古墓中發(fā)掘而出,但他只將一釵一墜交給了我母親。這釵被百里景所奪,輾轉落入懷錯手中,他又將之贈與你,而這一墜我從小貼身收藏,至于另一墜……”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的右耳,“我也是第一次見。”
晏秦郎……當我以洛善初的身份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早已洞悉我的偽裝,卻耐心地逗我玩耍。
“你是要從我身上尋仇嗎?”我將手中的玉墜戴在左耳,輕輕晃動著。
晏秦郎的雙眸深處閃著微弱的光,“我已殺過你一次,你既未死,我也不會再動手。至于百里景、百里文,他們早就死在我手上,所以,”他單手托起我的下巴,“我們之間恩怨兩清。”
二老爺百里文曾經想詐死逃遁,卻被毒死在棺材中,我依然記得他那漲得青紫可怖的頭顱。百里景是以通敵叛國的罪名被處斬,想必其中也有晏秦郎的一份功勞。
晏秦郎轉身推開門,背對著我說道:“如果你想逃走,趁著今晚,明日清晨我會啟程去呂國。”
……
我自然是要跑的。
晏秦郎故事中所忽略的,是他怎樣從一個幼童成為名伶,又是怎樣在暗中步步為營、招招致命,他那雙潔白柔軟雙手中究竟沾染了多少人命,我竟不敢深思,只是一路狂奔,不知不覺竟然來到了懷錯的府邸。幸而天色已晚,我在陰影中等待,對自己的心思也不甚明白。
不多久,一匹黑色駿馬嘶鳴著在門口停下,一人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正是懷錯。而后一輛馬車緩緩駛來,也停在門口,從馬車上陸續(xù)下來三個孩子,最后下來一位身材高挑的貴婦,她便是皇妃楊錦翅。
懷錯幫楊錦翅摘下兜帽,二人言笑晏晏地走進府中,三個孩子緊緊跟隨。
如其他人所描述的一樣,懷錯的人生道路早已沒有了百里木奴的痕跡。
但,百聞不如一見,若我不見到此情此景,也許還在蹉跎歲月,想與他一爭高低,想要他低頭,想要他看到我已經掙脫了百里木奴的命運,想要問問他,你的身子可完完全全好了嗎?
我走到懷錯剛剛站立之處,他的足跡在土地上依稀可見。輕輕踏上他的腳印,終是錯過,正要發(fā)出一聲嘆息,角門中走出一個人來。
兩人四目相對,都驚得后退半步。這人正是顏十一,他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唇眼角都滲出血來,手中拿著一個小袋子正要往懷中送。顏十一扭頭看了一眼大門上高懸的匾額,又飛快將目光凝在我身上,有些怔忡道:“你來這里做什么?”
我不答反而問他:“你又來這里做什么?”
顏十一猶豫了一下,豪爽地大笑幾聲,將小袋子向這邊拋過來,“當然是湊錢去贖你啊。”
他依舊以為我是鸞笙樓的容容。我打開袋子,里面沉甸甸的不知多少銀兩,“你贖我之后呢?”我偏頭向他微微一笑,“是要娶我嗎?”
顏十一思考了一會兒,卻慢慢搖頭:“我贖你以后,你就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若我只想跟隨公子你呢?”
他啞然失笑,“跟著我做什么?我不過是姚國的一個莽夫,現在靠著給皇帝打掃馬廄過活,命都說不得何時會被人拿走。”
我仰頭道:“顏公子以前對容容的情誼,竟是容容看錯了嗎?”我透過依稀看見了那個輕盈敏捷的少年,在令人沉醉的墨綠眼睛中,不知從哪里生出的勇氣,我攥住了他的衣角,帶著最后一點救贖的希望:“天大地大,我愿與君同行。”
顏十一垂眸,將衣角從我手中扯開,“你長得極像我的妻子,她活得很難,一輩子孤苦伶仃的,沒人真心對她好,我一直以為她能活著等我回來接她,可來不及了。”
“我愿意做她的替身。”
他愣住了,幾乎笑出了眼淚,最后搖搖頭:“前幾日是我的錯,看見你時,總是忘了你不是她。我要給她報仇,殺她的人就住在這里。你說奇不奇怪,那人知道我想取他的性命,卻不來殺我,只是讓人羞辱我。”他指著小袋子,“這錢還是我從他的手下那里討來的,順便討了一頓打。”
我握緊了拳頭,幾乎要忍不住告訴顏十一,不需要為百里木奴報仇,我還活得好好的。
“我若還是姚國國師之子,興許能護你周全,但我現在不過一條喪家之犬,姚國新國師是我的異母哥哥,他多次向楊國皇帝要求將我就地處斬,若不是我那殺妻仇人屢次三番出言相助,我早就是一條死狗了。”他悵然望著天上之月,嘆道:“幸而我妻沒有見到我如今的無用模樣,她性子那樣要強,定會瞧不起我。容容,你拿著錢走吧,希望此生不復相見。”
我呆呆地看著,顏十一忽然又從懷里掏出酒來,猛得灌了一大口,踉踉蹌蹌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