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傅方澤聽了楊懸打趣的話,不動聲色地捏緊了我的手,“殿下說笑了,阿洛年紀(jì)小,我理應(yīng)如此。”
我將頭偏向一邊,直直地看著地上沾染鮮血的綠草,輕輕嘆了一口氣。自我來到上京,大皇子楊懸的風(fēng)流韻事便不絕于耳,也許是我自作多情,以為懷錯會和我一般,相思朝朝與暮暮。百里木奴本就是他路上的踏腳石而已,莫名就有些怨恨起來。
次日,涼家家將擅闖洛府,屠殺奴仆、凌辱家人之事傳遍朝野。此時正是楊姚兩國敏感時期,皇帝早已下令禁止十人以上集會,更何況涼家家將聚集百人,已有謀朝篡位之嫌,犯了皇家的大忌。縱使涼妃與二皇子百般求情,涼家家主、涼妃之兄——涼出云被貶至楊呂邊境,看守石江,雖然美其名曰“防賊呂犯楊”,朝臣們都知道,涼家算是徹底倒了。大皇子楊懸成為了受害者洛氏的代表,皇帝接連十幾日宿在洛皇后宮中,又將涼家麾下的軍隊全權(quán)交給楊懸手下的北安王一派。涼妃不忿,御前失儀,被貶至清涼殿思過。二皇子自請去幫助其舅涼出云,被皇帝駁回,禁足于二皇子府。
我垂首跪坐在冰冷的竹席上,暗室中不知為何涼風(fēng)習(xí)習(xí)。謀士不吝贊美之詞,溫朱的臉上滿是驕傲。
“秦融哥哥和大皇子倒是要好,”我慢慢開口,“難道不知‘兔死狗烹’之前鑒?今日秦融哥哥助楊懸鏟除了涼家,孰知下一個不是洛氏?”
謀士止住笑聲,他的面孔仍隱藏在黑暗中,“溫朱,你又如何看?”他磨石般的聲音在暗室中回響著。
“阿洛所慮甚是,”溫朱的聲音因激動而微抖,“但咱們洛家終究不能取楊氏而代之,即便被大皇子顧忌,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鏟除他的羽翼。”她身體前傾,壓抑著恐懼道:“只要北安一派與大皇子離心離德,他還有什么依仗呢?”
謀士拍了拍手掌,“不錯。皇妃楊錦翅對楊懸死心塌地,北安王一派也只能投靠大皇子。”
“那我們就讓楊錦翅對他死心!”溫朱迫不及待地喊出聲來,她的手指緊緊攥住裙角,等待謀士的點評。
“不錯,”謀士笑了一聲,“正該如此。”
溫朱遲疑了一下,“何不讓奴婢去試試?”
我一直沉默不語,此時也少不得表態(tài),“秦融哥哥已然有了千翠,想必我們?nèi)蘸笾还芎寐甯畠?nèi)務(wù)便好?”
謀士不答是也不答否,“洛溫朱,日后你與洛西湖要同心協(xié)力,方不枉小秦將軍的栽培之意。”
溫朱愣在,因為出身不好,自己連庶女都不是,從懂事起便是洛西湖的丫鬟。今日,她再不是溫朱,而是洛溫朱,她從此,再不是個可有可無的丫鬟了!
“是……洛溫朱為洛家結(jié)草銜環(huán),萬死不辭!”溫朱起身,行了叩拜大禮慢慢退了出去。
我仍是垂著頭,心思還在懷錯身上。衣衫滑動的“簌簌”聲,窗戶打開的聲音,我看著膝蓋下一線窄窄的陽光,猶豫著抬起頭。
“阿洛,你摘下面具來。”面前的男子淺笑著抬起手,按在我肩上。
我吸了一口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的臉,心中無喜無悲,原來是晏秦郎。最近是什么日子呢?故人都爭著搶著冒出來?
晏秦郎絲毫未變,時間格外憐惜他,青年修長的身材,少年般嫵媚的容貌,還是那個在戲臺上驚艷一方的“艷情郎”。他身披玄色大氅,更襯得他面白如玉,女氣十足。
雙手伸到腦后,解開面具上的細(xì)繩。黃銅面具“哐當(dāng)”一聲掉在席上,我望著窗欞,想懷錯此時做什么呢?
晏秦郎手用力,我被拉到他面前,“阿洛……”他雙目微睜,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來,“西湖可知,自己容貌似誰?”
我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低聲道:“大皇子慕妃,百里木奴。”
他點點頭,手背滑過我的臉頰,“你比那千翠還要像上幾分,”晏秦郎的手托住我的腰,“簡直有她的十分容貌。”
我眨了眨眼睛,拿手?jǐn)堊∷牟弊樱爸\士你也見過那女子嗎?”
晏秦郎聞著我的發(fā)鬢,悄聲在耳邊道:“跟我來……”
***
我立在這間屋子里,抬眼看著舊時的自己——百里木奴。從屋頂上垂下十幾張畫像,紙面發(fā)黃。晏秦郎拉著我的手,從一個角落開始看起。
一張畫筆還稍顯稚嫩的人物圖上,一個身著紅衣的五歲女孩兒正在芭蕉樹下玩著小貓。我背上一寒,那芭蕉樹分明是呂國百里府中我院中那棵,連樹旁假山的擺放都一絲不假。那是五歲的我,那貓是木芙撿來的,我們偷偷瞞著二夫人養(yǎng)了好久。畫中女孩面色陰沉,齜牙咧嘴,下筆之人心中之意可見一斑。
第二幅畫仍是兇神惡煞的我,大約六歲年紀(jì),手中扯著燈籠,踮起腳透過墻縫向外窺視。我細(xì)細(xì)思索了一會兒,這情景仿佛是當(dāng)初木芙調(diào)皮搗蛋,砸了二老爺心愛的硯臺,二夫人將她罵了個狗血噴頭,我則候在門外。
第三幅畫、第四幅……直到第七幅畫,下筆之人也正常起來,百里木奴不再面目可憎,甚至有些活潑可愛。十一歲的我看起來無憂無慮,披著一件破爛的袍子,一手拿書,書底下卻是一碗雞腿,眼睛向外瞟著,嘴角露出得意洋洋的笑意來。觀看著的我也笑了,那是二夫人養(yǎng)了好久的孔雀,被木芙不小心踩斷了脖子,我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聯(lián)合春湖將那孔雀烤了以毀尸滅跡。
十二歲的我開始關(guān)心起容貌女紅來,十三歲的我忽然穿起男裝來,十四歲的我山花插滿頭,十五歲的我……滿面塵灰,淚水闌干,像是喪家之犬。哦,那是楊國攻陷呂國的時候,是我遇到懷錯的年紀(jì)。
十六歲的我,呆呆地站立著。這才是盡職盡責(zé)的肖像畫,而不是連環(huán)畫。看來畫圖之人失去了百里木奴的蹤跡,靠著自己想象胡亂涂抹了一張。
十七歲的我再次出現(xiàn),卻是婦人打扮,雖然身著華服卻面容悲戚,頭發(fā)披散至腳底,竟如女鬼一般。那是我得知懷錯引血自救后,欲哭無淚。
十八歲的我,已經(jīng)不是活人。白白凈凈躺在石棺中,嘴角露出安詳?shù)男θ輥怼?br />
***
“哇,”我真心實意地贊嘆了一聲,“這女子果然似我。”
晏秦郎笑著將我拉到屋子正中央,那里有一臺梨木方桌、筆墨紙硯。他示意我坐下,開始揮毫作畫。我的目光留戀在往日的自己身上,仿佛將百里木奴重新活了一回。
“先生莫非與這百里木奴一同生長起來的么?”我試探著問他。
晏秦郎將筆放下,提起宣紙,示意我去看。畫中的女孩手托面具,眉頭微鎖,晏秦郎倒是有幾分才氣,“阿洛如果聽話,”他放下話,隔著桌子,柔聲道:“我亦可愛護你一世。”
“先生也是因為那百里木奴而移情與我?”
“不,”晏秦郎拿起朱砂筆在我額頭一點,“你就是百里木奴。”
我大驚,面上卻露出嘲諷的笑容來,“先生小看了阿洛的志向,那百里氏還不值得我去當(dāng)她的替身。”
晏秦郎點頭,眼睛癡癡地看著屋中之畫,淺笑道:“你并非她,你是我的。”他意味深長地看過來,“我要重新讓百里木奴活一遍。”
***
“百里師姐,”我從鏡中打量著自己,一邊吩咐道,“你戴上佩劍。”
“不就是個老婆子么?我赤手空拳就能捏死她!”木芙鼻孔朝天,從眼角偷偷打量著我,“你別師姐師姐的叫了,我有名有姓,叫我木芙就好了。”她別扭地開口。
“木芙姑娘,那可不是一般的老婆子,”溫朱指揮小丫頭將新摘的鮮花擱在桌上,“那是昭帝國遺族秦氏,連老將軍在世時都敬她三分呢!”
木芙搔搔腦袋,不解道,“那又如何?”
溫朱無奈地笑笑,“世人皆道,秦氏知天下。他秦氏一向隱居于世,但凡有一個出世的,都是博學(xué)絕倫,凡人難以匹敵,被稱為‘世師’。阿洛此次拜訪她……”
“誰說我要拜訪她了?我手上還有那歸嫂子的命呢,她失了臂膀,能給我好臉色?”
溫朱發(fā)愁地點頭嘆息:“這可怎么辦才好?秦氏畢竟是‘世師’,我們?nèi)羰堑÷怂灿薪甜B(yǎng)的女子都會不愿與我們結(jié)交了。”
我推開小丫頭的手,拍著溫朱的肩膀道:“溫朱,她和我比,算個屁。若這世上還有誰當(dāng)?shù)闷稹缼煛郑仓挥形伊恕!?br />
溫朱掩面輕笑,“阿洛,正經(jīng)說話!”
我諒解地擺擺手,“秦氏再博學(xué),充其量是博古通今。我可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過四面八方。”
木芙和溫朱只當(dāng)我說大話壯膽,笑笑便不再提。
利明堂便是秦氏所居之地。自那日涼家亂后,涼梅生被休,游尚春犯病,我與溫朱趁機大攬權(quán)勢,府中上下已被清洗一番,秦融的親信被安插進(jìn)來。利明堂是唯一沒被觸及的地方,我倒要看看這秦氏能有多么智慧。
利明堂簡直是一座書庫。秦氏發(fā)皆白,手拄龍頭拐杖,坐在書架之中,一派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清高派頭。
“你便是那洛西湖?”她倨傲地開口,嘴角撇下,“老身還當(dāng)是如何三頭六臂。”
“你就是秦老夫人?”我倚靠在書架上,隨手抽出一本書,“姑奶奶還當(dāng)你多有氣質(zhì)。”
溫朱小心地在身后拽了拽我的衣襟。
秦氏的目光移到我手中書上,“小丫頭,那孤本存世二百年,值得你幾條命。”
我“哼”了一聲,將書拋給木芙,“秦老夫人這里很多古籍孤本嘛。每日守著是不是覺得好偉大啊?木芙,叫幾個人來,把這里的書全部搬走。”我見秦氏瞪過來,又加了一句,“那些孤本,全部刊印二百份,低價賣給各處書局;不是孤本的,全部捐給上京私塾。”
秦氏大怒,重重將拐杖砸向地板,“孽婢,你膽敢如此!”
“為何不敢,”我湊近她,盯著她渾濁的眼睛道,“我今日就要跟你搶‘世師’的名號來了。如何不敢?”
秦氏驚怒交加,嘶吼道:“區(qū)區(qū)……”
“秦氏,太陽朝升日落,可是它在環(huán)繞我們足下之地?秦氏,”我拔下頭上發(fā)簪,松開手,“發(fā)簪為何落地而不飛天?秦——氏,若用兩個數(shù)字描述世界,你選哪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