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依稀聽說,兒時的玩伴已然結(jié)婚生子,我卻貪戀著外面世界的繁華和清凈、努力阻止自己踏入不可回頭的人生。凝視著銅鏡中模模糊糊的自己,尖尖的下巴和一雙沉靜的眼睛,稚氣未脫的面孔上滿是陰郁的愁容。伸出手,纖細(xì)的胳膊上露出青色的血脈,洛西湖的身體比同齡人還瘦小,大約是年幼時被父母寵愛,不思鍛煉進(jìn)取。長成后被送到紫迢宮,受不得判谷的艱苦,小小年紀(jì)便隱隱露出不足之癥的意思來。不由捏緊了身上的衣服,鏡中的自己更加顯得可憐兮兮。只有華服和權(quán)勢才能徹底掩蓋住我的怯懦和孱弱。當(dāng)站在高處的時候,無論你是如何矮小,都會被人仰視,此時此刻我多少能體會到懷錯的心理,當(dāng)初他所追求的一切,在百里木奴看起來是“身外之物”,在洛西湖看來,卻是莫大的誘惑。
懷錯的孩子……我偏過頭去看窗外薄薄的桃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若當(dāng)初我安靜地留在他身邊,而不去計較尊嚴(yán)和平等,是不是此時也是一位母親了?桃花如薄云盛開在巨大的樹干之間,像是隨時可以消失的霧氣,遠(yuǎn)沒有綠葉來得可靠安心。
……拿起一卷美人圖,慵懶地倚在桃樹下,看兒女吵鬧的玩耍,面目模糊的侍女細(xì)聲細(xì)語,談?wù)撝械娜な隆铄\翅的裙角掃過微微泛青的土地,金絲織成的鳳凰圖案刺痛了我的眼睛。她雙手背后,挺胸而立,目光卻追隨著我的小女兒,“絹妃的祭日就快到了,她與我們二人姐妹一場,倒是不能寒酸了她。”
可愛的女童瞥見楊錦翅立時白了臉,撲進(jìn)我的懷中,卻將我震得胸口微微疼。
“姐姐說怎么就怎么辦吧。”我恭敬地垂了垂首,有氣無力的說道。
楊錦翅的目光又移到我的兒子身上,“殿下最近看上了一個舞女,卻是三皇子府邸的。兄弟倆正搶的不行呢。”她慢慢提起袖子掩住自己的嘴角,仿佛真是在笑一般。
我摸著女兒的小腦袋,嘴里微微發(fā)苦:“又不新鮮。”女兒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心情,扭過身來抓著我的頭發(fā),灰白、脆弱的發(fā)絲落在孩子肥胖的手掌中……
“阿洛!”溫朱心急地?fù)u晃著我的肩膀,“別睡了,出事了!”
我從噩夢中驚醒,不由摸了摸臉,又從鏡中瞟了一眼自己,才疲倦地問道:“怎么了?”
“涼夫人從家里帶來了一群兵,生生把雷院圍住了,還在府門口安排了兵,竟是要找出散播流言的人啊!”溫朱的臉上沒有了血色,蒼白的嘴唇顫抖著,十指掐住我的肩膀,似乎在尋求依靠。
“她倒是把武將世家的戾氣學(xué)了個通透,只可惜其姐姐涼妃在宮中不過唯唯諾諾混飯吃而已,二皇子才學(xué)能力皆在楊懸、楊意之下,也算不得什么靠山。洛氏雖式微,但終究是楊懸一派,她竟敢如此囂張。”我安撫地拉住她的手,低聲道:“你我二人從未摻和此事,都是秦融的手下,不需害怕。”
溫朱勉強(qiáng)給了我一個哆哆嗦嗦的笑容,嘆氣道:“好好的,二老爺怎么就要休了涼夫人呢?”
“北邊吵著要說法,大皇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洛氏動不得,北邊動不得,自然拿涼家那群傻子開刀了!”歸嫂子嬉笑著邁進(jìn)門來,呲著牙道:“這回有熱鬧瞧了,看涼夫人怎么沒皮沒臉賴在咱洛家!”
我飛快瞥了一眼歸嫂子,心中暗驚,不過是一個貪圖蠅利的婦人,竟有這樣眼界和見識,到不知是什么來歷。
溫朱早已起身端茶送過去,歸嫂子接了卻不喝,只上上下下打量著我,半晌才道:“小姐兒這面相有福氣啊。”
我抿起嘴唇,微笑了一下,不搭話。
“我在洛府呆了大半輩子,這家主子個個心狠手辣、沒心沒肺。我們做下人的倒免費(fèi)看戲。不過在怎么斗啊殺啊,這宅子里還沒進(jìn)過外人。”
溫朱看著歸嫂子瞇起的眼睛,微有些不滿,“歸嫂子這話可是說給我們聽的?阿洛雖然不是嫡親一支的血脈,但也是正正宗宗洛家的女兒。”
歸嫂子揮了揮自己的大掌,“是不是洛家的女兒,可不是你說的算。”
我此時略有些明白,接道:“還請歸嫂子指點(diǎn)一番,倒是誰能決定?”
“小姐你也算是聰明,但還是太嫩了,以為投靠了秦融那小子,便能得什么前途嗎?”歸嫂子的眼光忽然銳利起來,“難道你不想活得和郁郁、盈盈二位小姐一般嬌貴嗎?”
我咽了口唾沫,一個模模糊糊地想法浮現(xiàn)在腦海中。溫朱忽然開口道:“歸嫂子是老夫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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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克敵出身低層貴族,他的正室秦氏據(jù)說來自百年前昭帝國的皇家遺族。秦氏年輕時曾育有一女,未到百日便夭折。聽聞秦氏貌丑慧極,洛克敵借以揚(yáng)名的幾場戰(zhàn)役,都有秦氏的功勞。可惜糟糠之妻的過人才智只惹得洛克敵忌諱。秦氏的大好年華都蹉跎在鄉(xiāng)野,直到洛克敵幾年前身死,才被接到京城。三位洛公子皆為庶出,與她并無多少感情,不過因?yàn)樗锛业拿暡怕约由拼识甯娜硕甲鸱Q她為“老夫人”。其實(shí)那秦氏今日也不過五六十歲,但卻滿目風(fēng)霜、鬢發(fā)全白,可見她以前的境遇并不甚好。
歸嫂子哈哈大笑,頭一次正眼打量起溫朱來,點(diǎn)頭道:“不錯,秦夫人是我的主子。她老人家膝下無子無女,叫我一直留意著,看有沒有極好的女孩可以過繼到她名下,也算有個養(yǎng)老送終的人兒。”
溫朱與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不約而同屏住了呼吸。秦氏是正室,過到她名下,那就是嫡親的洛家小姐,連郁郁、盈盈都比不上。作為昭帝國遺族,秦氏一支一直享有世人的稱譽(yù)和尊敬,成了她的女兒,就算是虛名也值得。
外面忽然傳來喧嘩聲,歸嫂子收住笑,意有所指地說道:“我一個婆子,說你們倆誰比誰好,也沒這本事。這樣吧,你們誰能夠把涼家那潑貨趕出去,我就引誰去見見秦夫人,怎么樣?”
我瞥了一眼溫朱,她卻垂目側(cè)臉,仿佛沒感受到我的目光。只是那蒼白的臉上忽然泛起紅暈,如初春的桃花。好一出離間計,我心中微涼,卻又暗自哂笑。溫朱當(dāng)初離開安靜山追隨我來上京,便覺此女有些野心,但她終究只是個孩子,論起陰謀手段,又怎敵得過我呢?
“嫂子一心為老夫人,阿洛佩服。可惜阿洛身份低微,當(dāng)不起秦老夫人錯愛。”我淡淡地開口回絕,想到當(dāng)初的百里木奴,雖然身份高貴,卻處處被人掣肘,此時的我又何須當(dāng)個艱苦鉆營的小人?
歸嫂子吃了一驚,卻了然地拍掌道:“你們這些女孩兒,傲氣地很,將來自然領(lǐng)會得我們老人家苦心一片。白說了如此多,差點(diǎn)兒忘了正事:游夫人找你去延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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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溫朱低頭思索,默默不說話。我拉住她的手,卻也無話可說。游夫人的延曦堂坐落在洛府中心偏西,是她平日求神拜佛之地。待我們到時,府中有頭有臉的丫頭、婆子、管事全都到齊了,大家嘰嘰喳喳商量著對策,卻沒一個人敢指責(zé)涼梅生的放肆。
郁郁正心不在焉地聽盈盈說,忽然抬頭看見了我,嘴唇輕咬,目光便轉(zhuǎn)到了地面。“母親,”郁郁的聲音低柔溫順,在眾人的嘈雜中微不可聞,“花間院的那位來了。”因?yàn)槲业纳矸莶簧喜幌拢甯娙税抵袘蚍Q我為“花間院的姑娘”,倒是第一次在人前被如此稱呼。
我向游夫人鄭重施了一禮,她毫不在意地?fù)]手,低聲詢問自己的丫鬟翠雀道:“梅生怎么說
的?”
翠雀搖搖頭,“涼夫人只說是有人害她,說二老爺被人逼迫才會寫休書,說段段不會離開此處。”
游夫人疲憊地揉著太陽穴,忍不住罵道:“老二也是,在這節(jié)骨眼上被抓進(jìn)牢里,讓我們一群婦道人家怎么辦才好?”她滿懷希望地又問:“老爺說何時回來?”
翠雀掐指算算,嘆氣道:“一時半會趕不回來。”
“母親,”郁郁盯著自己的手帕,貿(mào)然開口,“讓她去試試。”她的眼神怯怯地繞過我,卻仍繼續(xù)道:“涼夫人不過是生咱們的氣,西湖是外人,讓她去說理,,涼夫人也許就氣消了。”
翠雀看著郁郁躲閃的眼神、又看看游夫人慌亂的神色,欲言又止。
“好主意,”游夫人急忙走下座位,拉住我的手,似乎又有些歉意,便輕輕捏了捏,“好孩子,你去幫我勸勸涼妹妹。”
溫朱冷笑了一聲,“夫人太看得起我們,只怕是支不動府中的老人兒吧。誰不知道夫人您一心向佛、不管府中事務(wù)。”
“放肆!”翠雀不愧是大丫鬟,立刻在溫朱臉上狠狠落下一巴掌。溫朱倔強(qiáng)地捂住臉,“愛誰去誰去,反正我不去!”
“溫朱!”我痛心疾首地看向游夫人,“夫人有命,阿洛怎敢不從。既然溫朱她不識抬舉,斷不能容她在涼夫人面前放肆。不如翠雀姐姐陪我走一趟?”
翠雀由怒轉(zhuǎn)驚,剛想開口推辭,郁郁不冷不熱地來了一句,“翠雀和涼夫人一向交好,那就陪西湖妹妹走一趟吧。”
游夫人連連點(diǎn)頭,翠雀無奈,只得狠狠白了溫朱一眼,“既如此,奴婢斗膽去勸勸涼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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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梅生的雷院離正門最近,占了三分之一的土地。涼家家仆將雷院團(tuán)團(tuán)圍住,個個滿臉橫肉,不懷好意地看著我與翠雀。
在雷院門口,我與翠雀停住腳步,一個家仆還算知禮,上前道:“姑娘們還是回去吧,我家大小姐正在氣頭上,無論如何也不會見你們的。”
翠雀心平氣和道:“我們?nèi)绾尾恢獩龇蛉诵闹兄畾猓皇窃蹅儧雎鍍杉蚁騺斫缓茫藭r讓外人看到你們占據(jù)洛府,不知怎么猜測呢。大家臉上都無光彩。”
那家仆只是苦笑著搖頭,“我只是看門的,姐姐說的我既不懂也管不了。”
翠雀面上一松,便想回去交差,我拉住她的袖子,朗聲道:“這位哥哥會錯了意。我們身微言輕,并不是來見涼夫人的。”
翠雀連連向我示意,我不理她,向前走進(jìn)了幾步道:“我們也不敢進(jìn)雷院,只希望這位哥哥將身子挪一挪,好讓院內(nèi)的姐妹聽得見我們說話。”翠雀眨了眨眼睛,不情愿地附和道:“洛府里家規(guī)甚嚴(yán),眼瞧著明兒便要發(fā)放月錢,雷院的姐妹怕是一時半會兒領(lǐng)不到,咱們又沒有替她們存著的道理,不如讓外面的親戚姐妹帶領(lǐng)。等這事兒過了,再去取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