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飲
還是那座陰濕的地牢,冬末初春仍舊寒意刺骨,整日的暗無天光,只要站上片刻就凍的手腳冰涼,直哆嗦。
武絡(luò)緩緩靠近最里間的那座牢房,透過層層交疊的鐵欄桿,依稀能看到一襲白衣靠在墻角。
走近了,武絡(luò)定定的看著那人,沒有說話。陰寒的牢中,白衣人只穿了件單衣,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受了些苦頭,眉心微鎖,臉色蒼白。
盯著他看了一陣子,武絡(luò)吁出一口氣道:“聽說你一直不肯說話,怎么你們一個個都這般執(zhí)拗?這于己有何益處?”
曲傾歌稍稍偏過頭去看了他一眼,淡然合眼,卻仍舊沒說話。
武絡(luò)道:“我是心疼你,守口如瓶又如何?蕭夜辰未必會再護著你。仔細想想我說的話,你是聰明人何必做傻事?!?br /> 又是一陣沉默,唯有地牢中涌進的風(fēng)聲的滴水聲在機械的回應(yīng)著,他等了好久,終是耐不住又道:“我可最后再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開口說蕭夜辰勾結(jié)東郃謀逆,我就不再為難你?!?br /> 料想中的,傾歌沒有理會他。這半個多月來,哪一天不是在逼他招認,可得來的最終也只有沉默。
武絡(luò)打開牢門走了進去,根本不擔(dān)心他會逃跑。早在關(guān)押進來的第一天就逼他服了藥,全身癱軟無力,起身走走都是極限。
他蹲下身湊到傾歌身邊,關(guān)切憐憫的看著他的側(cè)臉,伸手在他臉上輕輕撫過,忍不住咂舌道:“看在東郃帝的份兒上我也不想與你動粗,咱們都少受點兒罪。說啊,說蕭夜辰勾結(jié)東郃,通敵謀反?!?br /> 傾歌嫌惡的偏頭躲開,眉心深鎖尚未舒展,臉上就落下火辣辣一巴掌,震得腦袋嗡嗡作響,好半晌都聽不清武絡(luò)在說什么。
這一巴掌打的武絡(luò)的手發(fā)疼,他看著傾歌嘴角淌下的血絲,道:“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的耐心可有限,多的是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傾歌靠在墻角,咳喘了半晌才順下一口氣,卻嘴角輕揚的笑道:“你將我的身份拋之于眾,不就是為了證明蕭夜辰勾結(jié)外敵么?何必非要我的口供?!?br /> “只有你認罪了,一切才能成立?!蔽浣j(luò)瞇起眼望著他道,“我就不明白,你竟為了他,違抗了陛下的圣令,舍棄了東郃!”
“我并未……”
后頭的話被肩頭的劇痛截斷。武絡(luò)一把擰過他,逼他轉(zhuǎn)過身來望著自己。衣襟下露出的傷口,又隱隱滲出血來,武絡(luò)的手指深深挖進血窟窿中,傾歌疼的直抽氣,半句話也說不出。
武絡(luò)冷笑道:“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你只需照我說的做,或許還能有條活路?!?br /> “呵,癡心妄想?!?br /> 面對毫不客氣的諷刺,武絡(luò)心下大怒,恨恨甩手將他推倒在地,然后朝鐵欄外的幾個獄卒使了個眼色。
嘩啦啦一陣細碎的聲響,傳來金屬間的碰撞,傾歌抬頭去看,入眼的是一條手腕粗細的鐵鏈子,順著上去是一套鐵木交錯的刑具,在燭光下泛著寒光。
武絡(luò)看著那些刑具,不緊不慢的道:“你不妨好生考慮看看,若你只想拖延時間,那怕是不能如愿了。蕭夜辰未必會來找你,當他知道了這所有的一切之后,最想置你于死地的恐怕就是他?!?br /> 兩人將傾歌死死按住,另兩人拽緊了刑具兩頭,一分分收緊。夾板間的手指頃刻開始充血,十指連心的痛直鉆心底,傾歌咬牙掙扎,然而這無力的掙扎在這些獄卒眼中軟綿綿的,根本毫無意義。
武絡(luò)慢悠悠的接著道:“他還不知道吧,朝廷大半被你安插的人架空,就連他的摯友余舒揚也是因為你被貶至遙城,最后病死異鄉(xiāng)。再想想秦山狩獵,太子的死又該如何解釋,縱然你未曾授意,但此時此刻這些是何人指派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幕后之人想要的結(jié)果。再后來蕭子閆在牢中自盡,蕭煜重傷臥病而死,這些可不都是你想看到的。再到后來蕭文軒繼位,種種事情,西南糧荒,民怨沸騰,眼看北瀟就要走向末路。若知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東郃白兮王所賜,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br /> 雙手已疼到骨子里,連根的劇痛讓他頭皮發(fā)麻,然而再如何掙扎,只有越陷越深的痛苦。武絡(luò)的話一字一句扎進他心底,竟比這□□上的刑法折磨還叫人錐心刺骨。
拔除朝中要員是真,陷害余舒揚,令他被貶至遙城也不假,確是他一手促成。雖未想過要置人死地,但余舒揚也的確因此病死他鄉(xiāng)。后來的秦山暴..亂,由他謀劃,雖臨時改變主意,但武絡(luò)的一意孤行仍舊讓這場暴..亂繼續(xù)了下去,該有的后果一應(yīng)成真,即便他有心阻止,但到最后也未曾改變什么。
武絡(luò)俯身看著那雙傷痕累累的手,搖頭嘆息,卻在驀然間伸手死死捏住。猝不及防的,傾歌痛呼出聲,往墻角縮去,細細密密的冷汗從額上冒了出來。
“不急一時,咱們來日方長。你若是肯說了,或許我還能向蕭文軒要個恩旨,留你活命?!?br /> 武絡(luò)笑著離去了,獄卒也出去討酒喝了,鐵欄中轉(zhuǎn)瞬又剩他一人。
十指無法彎曲,指間的疼仍舊一絲絲往心里扯,稍稍碰到,呼吸都是一緊。
一尺見方的天窗外一輪明月高懸,就像蒼穹的一只眼睛,正悲憫的望著他。
曲傾歌縮在墻角,靠著濕潮的被子,低聲喃喃:“但愿你就此恨我,放我自生自滅……”
同樣的一抹新月醉臥,憫惜著北疆也窺視著南方。
家家燭火陸續(xù)進入安眠,一片靜謐安逸,而卻從蕭王府的書房內(nèi)傳來一陣不安的響動,有東西稀里嘩啦落了一地。
那是案幾翻倒的聲音,案上的東西散了一地,燭臺傾倒火苗滅了,轉(zhuǎn)眼屋中就暗了下來。
黑暗中蕭夜辰靠在軟墊里,直勾勾的盯著手邊上那封信。夜空般的眼眸深處色彩深邃,看不出情緒,只覺得那雙眸子陰冷無比,像是深淵寒潭下塵封的冰綃,半分溫度也沒有。
握拳發(fā)出的咔咔聲響,像是呼吸在一分分凍結(jié)。
良久的沉默后,一聲冷笑從嘴角飄出,森寒陰梟:“曲傾歌,你夠狠。”
翌日一早,福福去敲自家主子的房門,好半晌都無人應(yīng),進屋一看,衣被都是整整齊齊,昨夜他根本就未曾回房。再到書房去喚了兩聲,剛進門就是一陣驚呼,案上的東西一片狼藉,茶杯碎了一地,筆硯摔了好遠。
自家主子昨夜里究竟干了什么?
一連找了許久,福福才在后院的一棵大樹上找到他。樹下摔了一壇酒,人正倚著樹干小憩。
喊了好半天,福福就差爬樹了,蕭夜辰才懶懶的應(yīng)了,一招手將剩下的半壺酒也扔了下來。福福想伸手去接,誰知來勢太快,嚇得他護住腦袋不敢動了,哐啷一聲酒壺砸的粉碎。
不對不對,主子今天太不對勁兒了。平日里惜酒如命,今日一連砸了兩壺?公子也沒回來,該不會是公子出事了,主子心煩意亂?
想了想福福開口勸道:“那個,公子吉人天相,肯定沒事兒的。殿下你要不要先下來?”
蕭夜辰瞥了他一眼,帶著幾分酒意笑道:“我能有今天,拜他所賜。他厲害著呢,我擔(dān)心什么?”
福福眨眨眼,沒聽懂,但聽意思像是在說不用擔(dān)心。于是福福也安下心來道:“殿下想吃什么?我讓廚子做點好的,殿下不是說喜歡吃公子的手藝么?這些日子,廚子一直在勤加練習(xí)呢,我讓他做幾樣你嘗嘗?”
“不必了,隨便做吧。”蕭夜辰一個后仰翻身跳了下來,然后往書房走去。
福??粗谋秤埃傆X得有什么刺刺的,似乎有什么不一樣了,或許永遠也回不去當初似的。
午后不久,沈?qū)帋е婈牷氐搅寺宄恰?br /> 接下來幾天時間里沈?qū)幎紱]見到蕭夜辰的人,不是在府上休息不便見客,就是出去辦事兒了,問起何事,福福茫然搖頭。
休整了幾日后,一直等著出發(fā)的扶青等人漸漸耐不住了,申屠遠前后來找過幾次。福福給的回答仍舊是不在府上,出去了。
也不知在忙什么,竟是比出征前更忙了,人影都見不著。
一連等了四五天不見人,曲院的人便坐不住了,說蕭夜辰是不是根本沒誠心去救人,一直在躲避。
申屠遠和莫陵又去了一趟王府,福福仍舊是那句話,苦著臉,甚是無奈。
“他不在府里能去哪兒?莫非是公子的事還牽扯到了什么?”
福福搖頭道:“不知,殿下什么也沒說。就前陣子剛回來時候,我跟他提過公子,他說了奇怪的話?!?br /> 申屠問是什么,福?;貞浿笾抡f了一遍,沒頭沒腦的。
三人正說著,巧了蕭夜辰剛回來。
申屠遠一把攔住他道:“可算找著你了,弟兄們等急了,究竟何時啟程?”
蕭夜辰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然后微微側(cè)身繞開了他們進了府里。
申屠遠和莫陵詫異的跟了上去,一連喊了好幾聲,都追到了內(nèi)院,才又將他攔下。
還沒開口呢,蕭夜辰忽然不冷不熱的問:“一直忘了問你們,你們來北瀟,是做什么的?”
申屠遠一愣,退了一步,詫異道:“什,什么意思?你問這個做什么,當務(wù)之急是去燕京救人啊。”
蕭夜辰淡淡看了他一眼:“你很著急么?”
“為,為何不急?你究竟想說什么???難道你不想救他?”一連問出這些后,申屠有些忐忑。這不像是蕭夜辰平日里會有的反應(yīng),一旦涉及到傾歌,哪次不是火燒眉毛的,可這一次他卻這般淡漠,甚至避開不見,實在是不對勁。
蕭夜辰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橫掃而過,最后落在申屠遠臉上。
“能耐啊,我該怎么夸你們?這一出戲演的累不累?”
申屠遠眨眨眼,茫然不解。莫陵卻皺起了眉。
“要不要我提醒一下?六年前,你們到北瀟,布下密網(wǎng),籌劃這許多年,架空了我北瀟朝廷,是吧?”
這話一出,申屠遠震驚不語。
他們東郃人的身份,蕭夜辰一早是知道的,包括曲傾歌的親王身份。但更多內(nèi)情和目的,蕭夜辰卻是不知的,無論他再如何隨性灑脫,彼此也終究是兩個陣營的人。一旦捅破,蕭夜辰恐將成為他們最棘手的敵人。
而如今這個局面,卻真真切切的擺在他們面前。
莫陵道:“你還知道什么?”
蕭夜辰皺眉,話心中隱隱有些激動:“余兄,余舒揚,也是你們設(shè)計的,是么?”
莫陵道:“讓他被貶遙城不假,但公子沒有傷害他的意思。”
“人都死了,你們還想如何!”
“蕭殿下。”莫陵也漠然開口,冷眼道,“當初是你主動來結(jié)交我們公子的,并非他死纏爛打。說句難聽的,若非你幾次三番的出現(xiàn),很多事都會順利進行?!?br /> “順利進行?”蕭夜辰一聲冷笑,“進行什么?殺了石安然,再殺了太子和二哥,甚至連我也一并解決了。最后再毒殺我父皇,整個北瀟就玩兒完了,是不是?”
莫陵沉聲道:“事到如今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公子的確是受命潛入北瀟,籌劃架空北瀟朝廷,制造內(nèi)亂,給東郃創(chuàng)造機會,一統(tǒng)南北?!?br /> 蕭夜辰雖沉默不語,但憤恨的怒意都快迸出眼底,聽著莫陵一字一句說著那些所謂的經(jīng)過計劃,若非還尚存一絲理智,只怕他都要沖上前去恨恨揍他一拳。
莫陵頓了頓,反問:“現(xiàn)在知道了答案,蕭王爺?shù)囊馑?,是不是不救了??br /> 等了一會兒,沒見他有回答的意思,莫陵道:“既然王爺已有打算,那我們就不打擾了,告辭?!闭f罷朝他拱手行禮,也算是盡了最后的禮數(shù),然后拉著申屠遠離開了。
福福躲在柱子后直打激靈,怯生生的探出頭來,小聲喚了一句。
“殿下……你真不打算去找公子嗎?”
沒回應(yīng)。
福福往外走了一小步:“殿下,我覺得公子他——!”
驀然一記冷眼掃來,嚇的福福立刻竄回了柱子后,背脊都出了一層冷汗,貓著身跑了。
未幾又埋著頭跑了回來,對上了蕭夜辰森冷的目光,頭皮都是一炸,卻仍舊硬著頭皮道:“章尋飛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