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荒
秋日的陰雨天總是連綿,伴隨著黑云壓城,雷聲震耳。
電閃雷鳴過后,豆大的雨點稀稀拉拉的砸了下來,不出眨眼就成了一片雨簾,擊打出朦朦朧朧的水霧。
雨簾后的朝陽殿下,蕭文軒靜默佇立,眼底籠罩著一層看不透澈的灰色。
武絡(luò)靠近他身后望著殿外沒說話。
良久,蕭文軒道:“要入冬了?!?br /> 武絡(luò)看了他一眼,應(yīng)和道:“天氣轉(zhuǎn)涼,陛下當(dāng)心身子?!?br /> “你說,有些不順心的事,是不是在年前結(jié)束比較好?”
“陛下此言何意?”
蕭文軒閉上眼,似乎是在感受這深秋的氣息,吐納了一番后才緩緩道:“就是說,朕不想留他過冬了?!?br /> 武絡(luò)眨了眨眼,自從上次蕭文軒獨自溜出宮去了南境后,回來便覺得這個半大的少年有些不太一樣了。這句話,武絡(luò)沒明白,不知他話中所指為何人。
蕭文軒轉(zhuǎn)身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三哥身邊的那個人,你替朕除掉。”
武絡(luò)恍然,他所指是曲傾歌,且不說他為何會有這般想法,這也并非武絡(luò)所關(guān)心的,他能有此心,卻比日后慢慢引導(dǎo)更方便了。
拱手行了一禮后,武絡(luò)低聲道:“這件事就交給老臣來辦吧,陛下不必憂心,屆時必定給陛下一個滿意的答復(fù)。”
“你……你會怎么對他?”
到底是孩子心性,縱是想心狠,也總帶著幾分天真。
武絡(luò)低聲笑了笑道:“不如這樣,此人倒不必急著除去,傳喚他到京城來會一會,陛下難道就不想和他說兩句?”
蕭文軒想了一想,旋即點頭道:“也好,一切全由你負(fù)責(zé),朕只要結(jié)果。”
說話間,一名下人上前報道說戶部侍郎請柬。
戶部侍郎快步跑到了圣上面前,喘了好久才斷斷續(xù)續(xù)的開口。
“陛下,西面今年遇上大旱,顆粒無收,民怨沸騰,實在是拖不得啊。”
蕭文軒想起去南境時路途所見,那時旱情并不嚴(yán)重,有些地方還得見一些雨水,可越往后走情況越嚴(yán)重,原以為這些天災(zāi)挨一挨,忍上些時日就過去了。
這件事早在半月前,戶部就提過。蕭文軒記得當(dāng)時已撥了銀兩和物資去往災(zāi)區(qū),誰知半月后竟絲毫未見緩和,反倒愈演愈烈。
“有災(zāi)情那就救災(zāi)啊?!笔捨能幍溃澳侨論芟碌你y兩難道不夠?他們想要多少?”
“陛下……”
“物資也發(fā)過去了,難道也不夠?這事兒不是解決了么?”
戶部搖頭,抬頭想說些什么,張了張口卻哽在了喉頭,終是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蕭文軒見他不再多說:“沒事兒了你就退下吧,他們?nèi)粽娴倪@般貪恩,再撥些過去便是。”
戶部侍郎無奈行禮,只得先退下。蕭文軒所說容易,那可是將近八個州府,所撥銀兩物資遠(yuǎn)遠(yuǎn)不夠,加之監(jiān)管不力,最后到達實處的所剩無幾。
武絡(luò)呼出一口氣,上前道:“陛下,此次受災(zāi)的區(qū)域太廣,難免會有不滿之聲?!?br /> 蕭文軒點點頭:“嗯,我明白。你同我說過,這些都是貪得無厭之人,不能放任貪念,有所苛責(zé)才會讓他們知道本分所在?!?br /> 武絡(luò)笑了笑:“陛下心中已有計較,便放手去吧,其他的事便由老臣來做?!?br /> 連綿十?dāng)?shù)天的秋雨過后,好不容易迎來短暫的停歇,空氣潮濕氣悶,天空仍舊是灰蒙蒙一片,行人陸續(xù)收了傘,也漸漸多了起來。
挑擔(dān)子的李漢正在屋檐下卸貨,一個書生模樣的人靠了過來,抖了抖傘上的雨珠。兩人對視一眼,友善的笑了笑。
書生看了一眼對街的茶樓,朝李漢問:“秭歸茶樓怎么關(guān)門了?”
李漢看了一眼,道:“關(guān)了有兩三天了吧,聽說老板病了,人手不夠就關(guān)了?!?br /> “病了?這么突然?前陣子還好好的?!?br /> “這天氣忽冷忽熱的,早晚也變換大,這個季節(jié)是容易病,約莫再過兩三天就開張了吧。”
書生“哦”了一聲,謝過了李漢,隨后撐開傘朝另一頭走了。
遠(yuǎn)在南境洛城的空中飛來一只白鴿,咕咕叫了兩聲,落在了洛王府的屋頂上,蹦跶了幾下鉆進了院子里。
葉苒抓了鴿子,摘了信件送到了書房。
此時書房中,曲傾歌正和扶青在談著什么,黃泉在一旁靜靜候著,見葉苒揣著信來了,便伸手接了。
“燕京來的信?”信紙不過兩寸長,蠅頭小楷寫著幾行字。
大致看過一番后,傾歌蹙了眉頭。
“病了?未免太巧了些,就算是生病休養(yǎng)也斷不會封鎖整個茶樓,必然是出了什么事?!?br /> 扶青道:“眼下南境無事,我去查探一下。”
黃泉抬頭,想說什么,正對上扶青看來的目光。
“我一人足矣,你不必?fù)?dān)憂,前后不過月余我就回來了,若無事當(dāng)更快?!?br /> 黃泉沉默的點了點頭。
傾歌道:“一切當(dāng)心?!?br /> 少頃莫陵進了書房,臉上滿是倦容,臉畔還擦了些灰塵。
他拱手做禮,開口道:“都已經(jīng)處理完畢,人也安置妥當(dāng)了。蕭夜辰此時正在閑莊了解情況?!?br /> 傾歌點頭:“辛苦了,這半月來你一直未曾好生休息,眼下既已妥當(dāng),便先休息吧。”
莫陵應(yīng)聲退下,他口中提到的,是指西面大量涌入的難民安置一事。
此次南境磨山以西,走馬泉以北受災(zāi)面積共計三府八州,繼大旱過后秋收無果,民怨滔天,幾乎成鼎沸之勢。朝廷撥下的救災(zāi)物資實在少極,平苦階層的百姓根本分不到半分恩澤。
于是難民四散,有相當(dāng)大一部分涌入南境,都是北瀟百姓,蕭夜辰自然不會拒之門外,就算是鄰國逃難至此,也斷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在南境得到妥善安置后,更多難民也逃了過來,好幾個州府都成了空城。甚者,餓死病死的百姓曝露街頭,腐爛的氣息充盈著大街小巷,著實令人心驚。
蕭夜辰看著墻角縮成一團正嚎嚎大哭的孩子,眉心擰成了結(jié)。
一旁的婦人朝他道:“王爺,咱們何時能回家???”
蕭夜辰道:“朝廷的救助定在路上了,來年春耕秋實,定能回家?!?br /> 婦人又道:“朝廷的救助何時到我不知,我只知若是沒有王爺收留,咱們一家人早餓死街頭了,這一切還多虧了王爺。”
蕭夜辰扯了下嘴角,算是笑了,然后四處走了起來。他從外間拿來兩個大餅,遞到了兩個孩子手上。
蹲下問:“就你們兩個?家人呢?”
其中一個大些的孩子擦了把眼淚道:“只剩我和弟弟了?!?br /> 蕭夜辰伸手在他腦袋上輕輕摩挲了一陣,起身四顧。
閑莊原本是處休閑避暑的山莊,庭院錯落有致,比蕭王府還大上許多。如今卻擠滿了難民,倒顯得閑莊格外小,也再沒有賞心悅目的景致。
這些都是北瀟的百姓,新皇登基后本該豐衣足食,安居樂業(yè)的百姓,眼下卻是這般哭喪慘淡。
衣袖下的手緊握成拳。
蕭文軒根本無力支撐這泱泱北瀟。
齊風(fēng)走到他身側(cè)道:“殿下,都安排好了?!?br /> 蕭夜辰點點頭:“你回去吧。我再看看。”
齊風(fēng)正要轉(zhuǎn)身,蕭夜辰又叫住了他。
兩人走到院中,避開了眾人。齊風(fēng)望見他的臉色便知大概,這段時日里煩擾他們的也并非只有西境糧荒一事。
沉默片刻后,齊風(fēng)蹙眉:“南綏又不安分了么?”
蕭夜辰簡短應(yīng)了一聲,道:“上次司徒弼計劃失敗吃了悶虧,這次他已然坐不住了。西南幾個村子明面上是被地霸占據(jù),實則已落入司徒弼手里?!?br /> “是南綏每年朝貢時路經(jīng)的那幾個村子,如今藉由盜匪一事,更是頻頻為難朝廷,沈?qū)帋讉€時刻盯著那邊的動向。眼下司徒弼應(yīng)當(dāng)還在忌憚殿下,當(dāng)不至于敢正面來犯?!?br /> 蕭夜辰負(fù)手望向空中的明月,沉默了半晌道:“仔細(xì)盯著,必要時動手?!?br /> “明白?!?br /> 齊風(fēng)看了看閑莊的難民,分發(fā)的衣食基本到位,他便抱拳退下了。
一路趕回曲院,和守夜的弟兄打了聲招呼,便去了里院。
眼下天色已晚,月上枝頭,剛進了院子,就看到小屋里的燈還亮著,那人尚未歇下。
齊風(fēng)敲了敲木門,隔了半晌,才映出個人影,拉開了門。
莫陵神色困倦,望著屋外的人,似乎愣了愣,片刻后才看清是誰,讓開了身子。
“你怎么來了?”
“來看看你,這次受災(zāi)面積太廣,傷病太多,你一直沒休息?!?br /> 莫陵神色暗淡,低聲道:“也不算太累,都是小傷小病,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蕭夜辰和公子那般折騰要命。”
齊風(fēng)撇撇嘴,算是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也不知是天涼了還是他穿的單薄,那雙手冰涼涼的,甚至有些凍手。齊風(fēng)握緊了放在心口暖著。
“既然暫時告一段落,為何不歇著?”
莫陵抬頭看著他道:“睡不著,一閉眼就是那些難民的模樣,耳畔盡是他們的哭喊……”
“你累了?!?br /> “十年前的那一次糧荒也是這般情形,餓殍遍地,滿目都看不到一絲鮮活之氣。原以為同兄長到了北瀟會有所好轉(zhuǎn),誰知也不過是地獄?!蹦觐D了頓,有些困乏的合上眼,“眼下的情況不會比當(dāng)年好多少,甚至更嚴(yán)重?!?br /> 齊風(fēng)也知道十年前的那次糧荒,那時他雖年紀(jì)尚小,可家業(yè)殷實,才不至于受難。如今跟著蕭夜辰安置難民,救助三府八州才算切實體會到,活不下去是何種滋味。
莫陵見他神色也有些郁結(jié),揚了揚嘴角道:“怎么?嚇到了?人家蕭夜辰身為皇室都還鎮(zhèn)定,你怕什么?”
齊風(fēng)道:“你心情不好,我哪兒敢亂說話,萬一惹你不高興了不讓我上床咋辦?”
莫陵瞪了他一眼,在他腕間穴位上狠狠按了一把,齊風(fēng)疼的幾乎跳起來,抽了手卻將莫陵抱進懷里。
“別感傷了,你若睡不著,我陪你說話,直到你心安睡著為止。”
莫陵又在他心口狠狠戳了一下,齊風(fēng)倒吸一口涼氣:這媳婦兒可不好哄啊,說不好日后說錯話還得去半條命,總覺得以前游戲花叢的那些套路都不管用了。
疼完了,莫陵又伸手去摸了摸,冰涼的指尖倒是讓齊風(fēng)舒服很多。
“……抱歉。”
“沒事兒啊,你喜歡隨便掐,高興就好!”
齊風(fēng)給他順毛,兩人便在床榻邊相依相偎。齊風(fēng)低聲徐徐在說,東扯西拉的本事一點兒也不比蕭夜辰遜色,莫陵就靜靜聽,過了半晌困意才卷上心頭。
見他好不容易睡著了,齊風(fēng)無奈的笑了笑,傾身在他臉畔落下輕輕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