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如今正值國喪期,一切聲樂歡愉之事都是禁止的,秦月樓和清樂坊的生意一下跌入低谷,門可羅雀。
但這時候突然到來的女人,讓這個安靜的花樓籠罩了幾分陰云。
小院中沉默了下來,梅香不敢去看慕雪的眼睛,縱然她只是這煙花風塵中的一個嬌俏柔弱女子,這時便也覺得帶著一股無形的壓迫感。
握著茶杯的手心攢出汗來,竟有些手足無措。
慕雪目光輕轉(zhuǎn),問:“你又如何確定,我能讓你見到三殿下?”
梅香搖頭,道:“我,我不能說,荀哥他會死的!我拜托你,讓我見三殿下好不好!”
“有人告訴你,三殿下進京了,而且那人知道,三殿下與我有幾分情誼,此行上京無處可去,多半會來尋我的。是么?”慕雪輕輕嘆出一口氣,搖了搖頭,“你便是不說,趙公子也未必能得平安,若說了,或許三殿下還能幫你一幫?!?br /> 梅香依舊搖頭:“不,不。我不要荀哥死,我求你讓我見見三殿下!我必須要見他……”
正是她心慌意亂,幾近崩潰時,身后傳來一聲輕嘆:“讓她進來說?!?br /> 梅香回頭,眼底涌上一層水霧,激動道:“三殿下!”
蕭夜辰朝她點點頭,轉(zhuǎn)身進了屋子。
慕雪淡淡一笑,起身朝前走了一步,然后側(cè)身看向梅香,一展衣袖作了個“請”的手勢,隨后便籠著袖子往院子外去了。
后院這偏隅一角常年被花木遮擋,多半成為了達官貴人間的秘密場所,所行一些難上臺面的交易買賣,尋常難以發(fā)現(xiàn)這處隱秘之地。
梅香進屋子一看到蕭夜辰和齊風,眼淚立刻就奪眶而出,再也抑制不住的放聲哭了出來。
這一哭,蕭夜辰心中便是一沉,總是聊到趙荀出了事,眼下親眼見到弟妹的模樣,也不由的心驚。
“是誰讓你來的?”
梅香抽泣了半晌才止住眼淚,能說出話來:“來不及了,殿下先隨我去吧!我……我不知如何是好……”
齊風見她左右不說原因,皺眉道:“哭了半天,趙荀到底怎么了?誰讓你來的?總也不能說?怎么就說不出口,這里是三殿下的地方,沒人能動你,你若不說才是害了趙荀?!?br /> 女子一怔,茫然望著他,又看了看蕭夜辰,慌亂的神色漸漸緩和了些。
她似乎掙扎猶豫了許久,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我也不知那人是誰,只有一封信。讓我來秦月樓找三殿下,帶殿下去見他,否則便殺了荀哥……”
齊風看向蕭夜辰,道:“殿下,此人身份不明,其中恐防有詐,我們需謹慎?!?br /> 話雖不錯,但梅香的焦急和崩潰的確不是裝出來的,她絕不是那種城府深的姑娘。
蕭夜辰眉心深鎖,沉聲道:“先去瞧瞧再說,我倒看看,此人意欲何為?!?br /> 齊風取出兩把劍來,扔了他一把,道:“一旦有危險,立刻撤退,絕不可冒險。”
梅香尋著那信上所寫,惴惴不安的在前方帶路。
她一路小跑,有幾次險些摔倒,著急的朝北面走,穿過東市,往東宣門的方向,一路直行,往更深處的重午門跑去。
看著遠方逐漸近了的重午門,蕭夜辰暗自詫異:趙荀在皇宮?
懷著疑問,蕭夜辰漸漸握緊手心,心底的不安忐忑逐漸放大,甚至心快跳出嗓子眼。直到靠近重午門的時候,他的心陡然沉了下來。
重午門是最后一道城門,也算得上是皇宮內(nèi)苑的最外墻。
而在這道外墻邊搭著一個高高的木架,上面懸掛著一個黑影,遠遠看著像是一個人,在風中微微擺動。
走近了,蕭夜辰認出了那正是失去聯(lián)系的趙荀。
此時此刻他雙手被麻繩死死捆住,吊在木架上,月白的衣服上染著斑駁的血痕,破碎的衣袖衣擺靜靜地垂掛在身上。他雙目緊閉,嘴角滲血,臉上血跡斑斑,一片青灰色。
也不知被吊在那兒多久了,身上落了一層積雪,竟未化去。
梅香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望著他大哭,聲聲喊道:“人我?guī)砹?,快放了荀哥!求你放了荀哥!?br /> 女人還在聲嘶力竭的喊,在空蕩蕩的重午門前,空靈回蕩,帶著數(shù)不盡的凄涼。
這時城頭撲來一陣勁風,齊風眼疾手快,將梅香拉開,一根長箭釘在地上兀自晃動。
蕭夜辰眉頭緊鎖望向城頭,看到了武絡,隨后又是他熟悉的場景,一排弓箭手彎弓搭箭出現(xiàn)在城門上。
“三殿下,久違了?!?br /> 蕭夜辰嗤鼻輕笑了一聲,道:“既然我來了,把人放了?!?br /> 武絡看了一眼吊在那兒的趙荀,露出個古怪的神情:“人可不能給你?!?br /> “你什么意思?!?br /> “臣也想問問殿下——”武絡瞇起眼,幽幽道,“是什么意思。”
蕭夜辰不解,皺起了眉。
“趙荀是三殿下的部下,所行所為皆由殿下授意。不知夜闖重午門,刺殺東宮太子是為何意?”武絡目光雪亮,冷如寒刃。
一旁哭的淚眼朦朧的梅香愣住了,抬頭看看武絡又望向蕭夜辰,半晌都沒有緩過神來,有些懵懵的喃喃著:“什,什么……”
蕭夜辰道:“血口噴人,我從未下令,趙荀更不會私自亂來!你這么說,證據(jù)呢!”
“你我今日在此對質(zhì),就是證據(jù)?!?br /> “……原來是誅心。擒了趙荀,便扣上個莫須有的罪名,無非是想對付我。如今我便在這兒了,有什么只管沖我來,放了我兄弟?!?br /> 武絡冷聲道:“三殿下,這個恐怕沒辦法答應你。再說,趙荀的尸首掛在這兒,也是向殿下提個醒,這兒始終是皇城,由不得殿下胡來?!?br /> 蕭夜辰睜大眼,看向那個被吊在半空的身影,怔怔的:“尸首……不可能……”
武絡冷冷道:“趙荀是衷心,嚴刑拷打,至死也沒有說出殿下的名字,既然如此,那眼下也只好委屈了殿下——”
他話音未落,梅香忽然凄厲的一聲喊了出來,情緒十分激動:“荀哥!荀哥??!”
她伸手探向烏黑的發(fā)間,齊風暗叫不妙,沖上前去搶她手中的銀器。
城頭武絡斷然揮手,弓箭手連珠三箭,漫天箭雨朝他們射來。
齊風罵了一句粗,劍舞如飛:“我先頂著,殿下快走!”
蕭夜辰拉著梅香往后退,吼道:“一起走?。 ?br /> 齊風卻力有不及,拼著全力擋箭閃躲,身上已被飛箭擦傷了幾道口子正涓涓冒血。
蕭夜辰揮劍擋開他身邊飛來的箭,伸手要去拽他,卻忽然覺得后心窩一陣發(fā)涼,有些濕潤蔓延,接踵而至的就是鉆心刺骨的劇痛。
只一瞬便覺得渾身無力,兩眼冒金花往前栽。
齊風騰出一手架住了他,急道:“喂!你怎么了?喂!”他往蕭夜辰身上瞥了一眼,不由一驚。
一根染血的銀簪沒入他的后心窩,幾乎整個簪身都刺了進去。再看梅香,披頭散發(fā),正又哭又笑的瞪著他們破口大罵,齊風想伸手,可轉(zhuǎn)眼她就被飛馳而來的箭雨淹沒。
女人的在箭雨中踉蹌倒地,望著高架上吊著的男子伸出手,嘔血的嘴唇一開一合叫著他的名字。抬到半空的手卻被飛箭斜斜穿透釘在了泥地上。
便是這短暫的猶豫,飛來兩箭射中了蕭夜辰,又是一箭刺進齊風肩頭。情勢危急已容不得他多猶豫,齊風單手舞劍,架著蕭夜辰朝東宣門的方向跑。
誰知不止城門上那百名弓箭手,當他們退到街上時,街巷中又沖出兩隊人馬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齊風認得,那是巡防兵,一咬牙朝他們沖了過去,左右是死,不如搏一把!
一時間街上怒聲陣陣,幾乎要將云層也掀翻。
蕭文軒躲在重重宮門后都聽到了這陣喧鬧,不安的扒在窗頭朝外看。
“外面,外面是誰?是不是三哥回來了??”
季雨戊道:“臨近年關,明日又是陛下繼位大典。只是一些不安分的亂臣而已,陛下不必掛懷?!?br /> “我覺得是三哥回來了!我要去看看!”說著他就朝屋外沖,季雨戊倒也沒攔著,偏了下身讓他過去了。
然而蕭文軒剛沖到院子里,就看到武絡朝自己走來,臉上立刻掛起一陣急切道:“如何?可是三哥回來了?”
武絡搖頭:“陛下回屋吧,是個來惹事的刺客,臣已派人去追捕?!?br /> “那三哥呢?他在哪兒?”如今蕭文軒所在意的便只有這個問題,刺客是誰,目的為何他一點兒也不關心。
武絡只是搖了搖頭,道:“陛下只需安心在東宮等待明日的繼位儀式便好?!?br /> 蕭文軒咬牙不說話了,悶悶的轉(zhuǎn)身回到了屋子里,無精打采的望著窗外的天空。尚未登基便已覺得身處牢籠了,他情不自禁的想,若是三哥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會帶自己離開嗎?
而就在東宣門附近,齊風怒吼著朝外沖了幾次無果,陷入了苦戰(zhàn)。
他們只有兩個人,蕭夜辰重傷神志不清,他也身中一箭,要護著蕭夜辰撤退,實在吃力。此刻身上大大小小拉了許多傷口,已戰(zhàn)至力竭。
呼吸愈來愈粗重,即便是在寒冬,額上也汗如雨下,忽然間的腳下虛軟,趔趄倒地之時,心中只有兩個字“完了”。
預想中的刀劍加身沒有到來,齊風抬頭,血污迷了眼,只看到一個身披銀甲的身影,挑開了落下的刀劍。
“帶他快走,我只能攔得一時?!?br /> 這聲音低沉沙啞,卻很熟悉。
是穆言!
齊風突然記起,今夜正是穆言當值。
不再多猶豫,齊風提了一口氣,拼著全力將蕭夜辰背起朝外沖。身后傳來穆言和巡防兵的聲音,他無暇多看,一個勁的往前跑,一旦停下,他便無力再站起了。
巡防兵間亂作一團,副將趙興業(yè)搶身上前,朝穆言大喊為何不攔下刺客。
穆言橫了他一眼道:“攔不住?!?br /> 副將簡直要氣死,直喊著為何不去追:“刺客溜了,日后若再傷及陛下,你如何交代!”
“他不會再回來了。”
趙興業(yè)罵了一句:“早晚被你害死!別仗著有四公主,和陛下能攀親帶故就能為所欲為!”
穆言不為所動,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道:“你說我不作為,方才你又在做什么?”
男人一時語塞,忍下一口氣,干瞪眼。旋即朝身后整頓好的巡防兵怒喝,下令立刻去追捕刺客。
天空又開始飄雪,寂靜的燕京城開始嘈雜起來,無盡的黑夜中充盈著未知的命數(shù),無人敢開窗窺探,就仿佛陷入了死寂。
只半盞茶的時間,飄雪便成了鵝毛大雪,紛揚間蒙蔽了一切輪廓。
齊風踉踉蹌蹌的半跑半走,冷冽的寒風鉆進肺腑,整個胸腔都是麻痹的。
終于他走不動了,靠在一處墻邊不住喘氣。
歇了一會兒,不遠又傳來腳步聲,追兵怕是已找到了附近。他沉悶的呼出一口氣,剛抬腳就覺得雙腿發(fā)軟,朝一側(cè)歪了下去,索性撐住了墻壁才未倒下。
“媽的,這種時候就不能爭點氣么……”齊風咬牙捶了捶麻木的腿,早已在寒風中凍到麻木了,加上一路透支的奔跑,如今他根本就感覺不到腿的存在。
正惱火,身側(cè)傷重昏迷的人突然咳了起來,猛的掙了一下,幽幽轉(zhuǎn)醒。
蕭夜辰吐出一口血,一雙眼無神的半睜著,望著腳下染血的雪地。
齊風急道:“你撐著點!千萬別睡!我?guī)闳フ掖蠓颍 ?br /> 然而蕭夜辰卻像是未聽見,茫然搖頭,幾次想使力站起來,可一旦用力,傷口冒出的血便流的更多,幾乎眨眼就落了一灘。
“你別動,喂!”
齊風發(fā)力將他拉了起來,卻是附近盤繞的追兵找了過來,當頭一人發(fā)現(xiàn)了血跡高喊,頓時叮叮當當?shù)牡秳﹁F甲就朝這條巷子圍了過來。
這架勢怕是要將他們碎尸萬段才罷休,齊風突然有些無力和絕望,眼下的情形,怕是沒有比等死更糟糕了。
耳畔的喊殺極速逼近,他咬牙起身將蕭夜辰護在了身后。
那一刻他想起了幾個人早些年前的幾句玩笑話——
蕭夜辰望著空蕩蕩的荷包哭喪:“全沒了,我大概是史上第一個被窮死的皇子?!?br /> 趙荀笑道:“當初沙場血戰(zhàn)都活下來了,這就要死要活?”
沈?qū)幍溃骸皠e說的太灑脫,窮死,餓死,給人打死,死法可太多了。”
齊風橫了他一眼:“你能不能說點好聽的?”
沈?qū)幭肓讼氲溃骸胺判?,殿下一定活的比咱們久。要死,也只能在我們殉職之后?!?br /> 齊風看著黑壓壓沖來的人,禁不住感嘆。趙荀已經(jīng)死了,接下來便是自己,當自己倒下后——
齊風嗤鼻冷笑:“媽的,沈?qū)庍@小子真他媽不夠意思……”
話可是他說的,到頭來他卻不在。
閉上眼,緊緊護著主子,心里一遍遍罵著沈?qū)幍臑貘f嘴。
“齊風!”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清冷中帶著急切,令他心底一陣開闊。
是莫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