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剛準(zhǔn)備往書房去，一個小廝噠噠跑來，在門外拱手道：“公子，風(fēng)微道長來了?！?br />　　聞此，傾歌眼底亮起熠熠光彩，自扶青受傷過后，便沒了風(fēng)微的消息，傾歌心中的大石一直懸著。今日竟未想他會到曲院來。
　　在院子里見到了風(fēng)微，傾歌忙行禮，急著問了一句近況。
　　風(fēng)微笑著拍拍他的腦袋道：“不礙事，這陣子避了避風(fēng)頭。扶青呢？那日與他失散，可有受傷？”
　　“不妨事，休養(yǎng)一陣就好了。”
　　風(fēng)微點(diǎn)點(diǎn)頭，他看了一眼傾歌，盯著那雙澄亮的眼睛，似乎想從他的目光中讀出更多情緒。然而看了半晌卻并未看出什么，不知是他城府太深還是的確心如明鏡，靜如止水，對他并不懷疑。
　　“白兮，今日為師找上門來，是有要事與你說?！?br />　　傾歌詫異：“師父請說?！?br />　　風(fēng)微沉默著，似乎在尋找著眼下應(yīng)當(dāng)有的神色和情感：“那日我遭人暗算后，摔入草叢，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處地方，我猜測是他們用來秘密聯(lián)絡(luò)用的?！闭f著他刻意壓低了聲音道：“就在道觀附近，有一處暗道。眼下我說不清，不如你隨我去看看，或許會有新發(fā)現(xiàn)?！?br />　　這個消息對傾歌來說有些驚愕，當(dāng)初為了尋找扶青，道觀的附近他們也探查過，并未發(fā)現(xiàn)暗道。風(fēng)微說的話無疑讓他心中一驚。
　　“師父當(dāng)真……”
　　風(fēng)微點(diǎn)頭，一手拉住他：“趁著現(xiàn)在沒什么人，我?guī)闳タ纯?。若到了晚些時候，往西琴山游覽的人多了，查起來就難了。明天就是秋豐節(jié)，今日上山的人會更多?！?br />　　沒有給傾歌更多時間，風(fēng)微拉著他就往外走。他知道如果留給傾歌更多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他一定能看出不對勁，傾歌不是那般好糊弄的。
　　那日他憑空消失在道觀外，碰巧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密道，這密道偏偏又是南綏高層的密談聚集地。這情節(jié)沒問題。
　　他消失了這么多天，直到今日突然正巧的出現(xiàn)告知了這件事。
　　又正巧碰上了蕭夜辰去遙城，申屠遠(yuǎn)莫陵離開洛城，沈?qū)廄R風(fēng)帶黑羽騎離開城內(nèi)。
　　他住在西琴山道觀這么多年，偏巧到今日才發(fā)現(xiàn)這密道。
　　分開來看的確沒問題，但這么多巧合聚在一起，就一定有問題。
　　洛城還是與往常一樣，只是眼下街上沒什么人，籠著些蕭瑟與不安，更讓人覺得窒息的便是今日一早降下的霧氣。
　　城中倒還好，能見度還算不錯，可一出城，越是往西琴山走，能見度便越低，這種深山中一旦下霧，基本就是白茫茫一片，仙霧繚繞，很難看清什么。
　　受命暗中跟著曲傾歌的黑羽騎不敢跟得太遠(yuǎn)，前后離著十多米。
　　到了湖畔，風(fēng)微不知從哪兒拖來一條小船，兩人說了些什么，就看風(fēng)微推著傾歌上去了。
　　黑羽騎左右環(huán)顧，最后在一處草叢和石橋邊找到了兩艘船，也跟了上去。
　　湖面上的霧氣更重了，滿目所見都是灰白，能見度已不到五米。
　　風(fēng)微他們所乘的船已快要看不清船尾，只剩一個朦朦朧朧的淡影。撐船的黑羽騎加急了一些。
　　風(fēng)微看著湖上白白的一片笑了起來：“白兮，這才像是仙家?！?br />　　坐在船對面的人淡淡的應(yīng)了一聲，當(dāng)船又劃出一段后，他開口道：“師父，你已經(jīng)甩掉他們了。密道一事，你很早就知道的對吧?！?br />　　這話雖是在向他確認(rèn)，但語氣毋庸置疑，風(fēng)微笑了笑道：“你不想看看？”
　　傾歌低眉，沉默了片刻道：“我想知道師父究竟是何人……”
　　船向著濃霧深處而去，前方有一片蘆葦叢，在風(fēng)中左右晃動，是這岑寂靜止的深山中唯一的一絲生氣。
　　傾歌伸手撥開眼前的蘆葦，避了一下，睜開眼時看到風(fēng)微也抬手將幾片蘆葦推開，袖子被蘆葦葉撩了起來露出了一片青色的紋身，像花一樣，又像是圖騰。
　　傾歌不由瞪大眼，心中亦是咯噔驚了一下。
　　就是這個圖案，見了那封蠟上一模一樣的圖案，覺得眼熟是因?yàn)槟侨赵谖髑偕降臎鐾だ?，碰巧看到了風(fēng)微的手臂，正有一片同樣的紋身，只因當(dāng)時未曾上心，只有些模糊的印象罷了。
　　傾歌愣愣的望著風(fēng)微，答案已在心底漸漸明晰。
　　風(fēng)微瞇眼，看向了他。
　　兩人間相對而望，沉默相對。
　　半晌風(fēng)微淡淡一笑，卻道：“明天就是秋豐節(jié)，今年的盛典會比往年都精彩。你有許多年沒回來看過，今年正好看看?！?br />　　傾歌望著風(fēng)微：“師父是從何時開始為南綏效力的……”
　　風(fēng)微勾了一下嘴角，蒼老的臉上皺起一個約莫是和善的笑：“蕭夜辰?jīng)]告訴過你么？云平之戰(zhàn)上，我就是南綏的軍師。認(rèn)真說起來，當(dāng)年將你撿回來，我曾想過賣東郃一個人情，日后說不好還能共謀大業(yè)?？上鷥A語不是個好說話的人，而你則太聰明，不容易掌控。”
　　他站起身慢慢朝傾歌靠了過去，傾歌皺眉退后，卻已到了盡頭，這艘船并不大，最多也只能容三人而已。
　　三五步間，風(fēng)微已逼到了他的身側(cè)。
　　“白兮，你在北瀟已謀事了近四年，不論是民間江湖還是燕京朝堂之上都有你不少的勢力，只要你一句話，就能讓這渾濁不堪的死水翻起風(fēng)浪。只要我們兩方聯(lián)手，覆滅了北瀟，這江北的風(fēng)光可謂是風(fēng)月無邊啊?！?br />　　傾歌盯著他那雙深灰色的眼眸，像是一汪吸人精魄的深潭，看不到盡頭，也看不清虛實(shí)，老奸巨猾說的就是這樣的目光。
　　風(fēng)微忽然抓住傾歌的手，力氣之大仿佛要將那腕骨捏碎，傾歌不由皺眉，想掙開。
　　“不過呢，”風(fēng)微漠然開口，滿臉的皺紋像是冰川上的裂紋，變得生硬且寒冷，“正因?yàn)槟闶俏业牡茏樱@么多年，我太了解你的性子?？此齐S和恬淡，實(shí)則外柔內(nèi)剛，你一旦決定的事，輕易不會改變。”
　　“師父……”
　　傾歌疼的有些難受，不住偏開半步想躲，風(fēng)微卻手上發(fā)力，逼迫著他伏下身來。
　　風(fēng)微湊近他，冰冷的氣息噴吐在他臉畔：“為了蕭夜辰，你不會和我們合作，你會成為絆腳石。為了國主的大業(yè)，也只能委屈你了?！?br />　　“師父——！”
　　飛鳥劃過云端，一聲刺耳的啼鳴劃破天際。黑羽從天飄落，混合著霧天的濕氣，帶著忐忑難安的陰沉壓抑感。
　　剛到遙城的蕭夜辰微微一驚，心中莫名沉了一下，不安的望向洛城的方向。
　　天色陰沉沉的，像一塊巨石壓在心頭。
　　“什么感覺……不能拖太久！”
　　蕭夜辰沿著紙上的地址找到了遙城的洛陽街。
　　遙城遠(yuǎn)比不上洛城的繁華，較之更像是鄉(xiāng)鎮(zhèn)，街道狹窄臟亂。商鋪店家零零落落的，叫賣吆喝聲更是無精打采，根本看不出多少生機(jī)蓬勃的景象。
　　余舒揚(yáng)被貶，住的地方雖在遙城主街，卻也破敗不堪，很難想象這大半年的被貶生涯如何艱難。
　　往日的來信中從未過多的寫過遙城的狀況，就算提到了也無非是一些再尋常不過的家事?？粗矍敖诸^巷尾的蕭瑟，只怕余舒揚(yáng)提筆來寫的，十之七八是自己寄于的美好憧憬。
　　就在街道深處，一戶小門上掛著白幡，有些刺眼。
　　走近了才能看清門楣上歪歪斜斜掛著一個破敗的橫匾，余府。
　　街巷很安靜，臟兮兮的外門半掩著，依稀能聽到院子里傳來嚶嚶的低泣，嗚嗚咽咽帶著幾分詭異。
　　蕭夜辰將馬留在門外，推門走了進(jìn)去。院子里的白幡更多，白花花的紙錢飄飄灑灑，恍若初雪。
　　這院子不大，一眼就看到了盡頭，正堂里跪著四個人，中間停著一口棺材。
　　沒錯，是棺材。
　　蕭夜辰直愣愣的盯著那黑漆漆的四方方的長盒子，那里頭睡著他的摯友，兄弟。
　　半年前，記憶中的最后一面，余舒揚(yáng)還在對他笑，雖然經(jīng)歷了牢獄之災(zāi)，受了不少苦頭，但那笑容是灑脫的。臨行前他們還抱了抱，約著將來再聚之時，定要痛快喝一杯，更是打趣著若再去秦月樓或是清樂坊，中意的姑娘和伶官定不會讓給他。
　　誰知半年后再見，一紙白底黑字的報喪信，一口四四方方的棺材。
　　他呆呆的往前走，一直到了正堂前。
　　跪著的四人中，有一人是張叔，他識得，往日里總給他開門通報。跪在他身邊的是一個小丫鬟，低著頭抹淚，肩頭一抽一抽的。余舒揚(yáng)的母親頭發(fā)已近全白了，年不到五十，如今卻像七十高齡的老婦人。最后一人是余舒揚(yáng)的小妹，余玲花，年方二八，哭的像個淚人兒，正望著他。
　　蕭夜辰走到靈堂里，定定的望著棺木，直到眼睛有些酸脹，才到蒲墊上跪下，撒了一把黍稷梗，行喪禮。
　　余玲花一直望著他，眼圈紅紅的，半晌等他行完了禮，才道：“你怎么來了？”
　　張叔推了她一把，低聲道：“殿下和少爺是摯友，你怎么這么說的?！?br />　　“哥哥已經(jīng)死了，他來了有什么用？當(dāng)初哥哥受難的時候，他為何不幫哥哥？”
　　“朝堂上的事，你一個女孩子家懂什么？那時候別說是殿下，就是太子求情也沒用?！?br />　　余玲花又看著蕭夜辰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蕭夜辰沙啞著聲音道：“能和我說說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嗎？”
　　這時余母幽幽長嘆了口氣，望向他道：“殿下是貴人，不該來這種晦氣的地方。他原本就底子弱，當(dāng)初在牢里折騰了那么長時間，已經(jīng)落下病根子了，到了南境一直不見好轉(zhuǎn)，又受盡欺負(fù)，這病就不曾好過。半年過去了，這個結(jié)果他也算解脫了?！?br />　　蕭夜辰?jīng)]說話，又望著那黑壓壓的棺木看了許久。
　　屋外的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秋冬的夜晚總是來的比較早。
　　余玲花一直看著他，忽然道：“留下吃飯么？”
　　蕭夜辰搖搖頭道：“我是急著趕來的，洛城還有些事等著我處理。等一切塵埃落定后，我會再來的?！?br />　　他又拜了一下，然后起身往外走。
　　余玲花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一下攔在了他的面前。
　　“你可不能走的。”
　　“??？”
　　就在這交錯的一瞬間，蕭夜辰看到了余玲花從懷里摸出的一把雪亮的匕首，正往他心口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