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
當車隊走出秦山地界后不久,車隊后方的馬車中就傳來幾聲巨響和慘叫。
車隊所有人都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望著前方,不疾不徐的朝前走,仿佛只是聽到了幾陣無關痛癢的風聲。
曲傾歌不安的看向后方,猶豫著要不要去看看,未幾就看一個笨重的黑影從馬車里滾了出來,哦不,與其說滾,不如說是被人一腳踹了出來。
傾歌眼力不錯,認出了是那個鉆進馬車討便宜的守衛(wèi)兵。如今是面部腫像個豬頭,一片淤青,就如一灘爛泥在地上翻滾了數圈,最后栽進了路邊的池塘中。
隨后他看到車簾被掀開,蕭夜辰探出頭來,朝自己揮了揮手,身上的易容早已卸去,還是那個招牌似的笑容。
曲傾歌勒馬掉頭走了過去,剛靠近馬車只開口說了一個字,就被蕭夜辰抓住了手腕,從馬上拽了過去。
兩人跌進馬車里。蕭夜辰極是寶貝的將傾歌抱在懷里,仿佛再也不愿松開。傾歌被他勒的有些發(fā)疼,卻也沒吭聲,就這么任他抱著。
“傾歌,我很抱歉?!?br /> “什么?”
“這原本就是我的事,卻把你牽扯進來,連累你一起奔走。以前我覺得只要閑云野鶴不理朝堂,一切都與我無關。但我也知道,無論如何也不能置身事外,他們忌憚我,不會放任我一個立場不明的人在朝堂上?!?br /> 傾歌靜靜靠在他心口,聽著頭頂低沉的聲音,一句一句說著,帶著耳畔聲聲有力的心跳??此崎e云野鶴的蕭夜辰,卻擁有南境的兵權,沈趙齊三人為首的百人精英黑羽騎,還有隱藏在燕京之下的情報網。他突然有些緊張起來,蕭夜辰是想——
“其實,對于太子還是二哥,無論將來北瀟江山歸于誰,于我都并無分別。奪嫡一事,天下每一個皇子都是一樣的,對這至尊之位沒有想法才是騙人的。”
蕭夜辰笑了笑,頭枕在傾歌腦袋上,帶著憧憬。
“去了洛城,就是我的地盤,可不會再讓人欺負你。以后的事交給我來就行,你安心做個閑事皇妃好了!”
話音未落,腰上狠狠一疼,被傾歌使勁擰了一下。
“光會耍嘴上便宜,我何時說過做你皇妃?”曲傾歌取下臉上的易容,淡淡橫了他一眼。
“沒有么,咱們都是生死之交了。你都跟我到了洛城,自然是跟著我了?!?br /> 傾歌笑道:“我有選擇么?在秦山上二殿下可沒給我解釋的機會,如果可以,我想我還是愿意留在燕京?!?br /> “為什么?跟著我有什么不好啊,你要什么我都給你,多少人等著我這句話,我理都不理。我待你真心好,此心天地可鑒!”
“那三殿下為何待我如此?”
“喜歡你啊?!?br /> 傾歌低眉,不自覺的轉動著腕上的銀環(huán),眼底的光彩微微閃動,輕聲道:“……謝謝?!?br /> 聽著他略顯平淡的回答,蕭夜辰眨了眨眼,詫異的湊了過去。
往日里的那些人聽到他這話,多半是激動的喜上眉梢,或是眉目含情的欺上前來與他溫存。只有傾歌不同,似乎對這件事不為所動,甚至是并無在意,蕭夜辰的心底有些失落。
“你是怎么看我的?”
曲傾歌想了想道:“為人直爽,能為同伴兩勒插刀,出生入死,是個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
“傾歌,你是不是討厭我?”蕭夜辰心里有些沒來由的急躁。
頭一回遇上這樣的情況,接下來要怎么辦?傾歌是不是生氣了?自己好像說的太過了,他臉皮薄,這類話是不是不合適?或者婉轉的??
他暗地里偷偷打量著曲傾歌的神情,看不出什么,還是那般自若,好看。是啊,真的好看,五官清秀,比尋常見過的美人兒更耐看,最喜歡那雙眼睛,清清亮亮的。漸漸地蕭夜辰就支著頭開始望著傾歌出神,就想這么一直看著他。
“蕭夜辰?!?br /> “嗯~”
“這近半年里,你沒有覺得奇怪么?”
“奇怪?”
“那次在茶樓里,你看到了是么?以及后來茶樓里的每一件事,暗室中的每一個人,你都知道。如今秦山狩獵之后一路來到這里,所有的事都不再簡單,你卻從來沒有問過我為什么?!?br /> 蕭夜辰“哦”了一聲,仰面靠進軟墊里,笑道:“有什么好問的,你想說自然會說?!?br /> 傾歌看向他,心底涌上一層難過,這個男人從未問過,卻義無反顧的帶著他走到這里,就算他暗地里調查過,有信心不會被人左右和暗算,但傾歌仍舊相信,他信自己沒有任何理由。
“蕭夜辰,我很抱歉?!眱A歌看著他,想了片刻才道,“我并不是樂官,也并非普通的江湖客。秭歸茶樓的人,安寧鎮(zhèn)的人都是我布下的線網,甚至在洛城也有我的人,而此行帶你去洛城也是我有心為之。我其實……是……”
傾歌說到最后有些支支吾吾,似乎仍舊有所顧忌。
蕭夜辰定定的看著,打斷了他的話:“你是曲傾歌。我早就知道了,你告訴過我。”
“能得你相助,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笔捯钩酵蝗簧焓衷谒羌夤瘟艘幌拢τ?,“我的身份,你早就知道了,北瀟三皇子。沈趙齊那三個家伙是黑羽騎的領頭,除了統(tǒng)領黑羽騎,干的事兒其實和你手下那些兄弟差不多,我也不是吃白飯混在朝堂上的。皇位我也想要,我也有野心,只是懶得實施抱負,也沒什么勁兒?!?br /> 蕭夜辰倒豆子似的,將自己的事全講了出來,毫不避諱,這讓曲傾歌有些意外。
天下至尊之位到了他蕭夜辰口中仿佛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東西,有興趣了就關注幾眼,爭上幾口,沒興趣了就坐觀閑看,甩手看熱鬧。
這樣的人很難想象會是一個怎樣的帝王,但很快的,曲傾歌就發(fā)現(xiàn)蕭夜辰并非是全憑興趣使然,他是有野心的,有抱負的,于皇位他野心勃勃,于天下他有自己的想法。
關于朝野,了解民生,外有軍政,制衡外邦,蕭夜辰是明白人,聊到這些時竟和那個風流快活的閑事王爺判若兩人。在他的眼中有些不一樣的光彩。
只是對于他的身世來說,這一切的想法都成了幻影。非嫡非長,母妃出身一般,雖寵極一時,奈何紅顏薄命。那時的蕭夜辰尚年幼,遠離了朝堂,等他明白之時,一切都走向了背離。
曲傾歌曾問過他為何不去爭,或者說干脆是放棄。
蕭夜辰給的回答是太子雖平庸,日后也并非昏君;二哥有治國之道,將來也會有一番作為,而自己日后回到南境,守一方疆土的安寧也不賴。
每次看到他枕著軟墊,一副萬事隨緣的神情,曲傾歌就覺得,這的確也是他的作風。
他懂蕭夜辰這樣的心境,縱然有抱負,卻少了一些為之拼奪的理由。而往往這個時候,光有野心是不夠的。
回到洛城后的日子,遠離朝堂,更是與世無爭仿佛可以就這么安享晚年似的。
在蕭夜辰剛到洛城時,洛城守軍早早前來相迎,更有一些老兵見了他聲淚俱下,激動的連連抹淚。
曲傾歌是低估了蕭夜辰在南境的影響,就連這些年來頻頻茲擾邊境的南綏,也在短短月余,安分了下來。
蕭夜辰原來的府邸荒廢了多年,早就無人打理雜草叢生,想整理出來恐怕也非朝夕。他差了福福帶著一些弟兄去除草修整了,正好借了個由頭,光明正大的搬進了曲傾歌的洛城宅子。
雖比不上蕭夜辰的府邸,但也算得上寬敞,內里的裝飾十分雅致,蕭夜辰幾乎當下就放棄了自己的府邸,準備賴這兒不走了。
后來曲傾歌勸了兩句,蕭夜辰畢竟是皇子,在南境也聲名顯赫,住在落落無名的私宅太引人注意。當然這是明面兒上好聽,實在的原因是,曲傾歌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于是約定半月為限,整理好王府立刻搬出去。
前后一折騰又是月余過去,到了秋時。
街上的銀杏金燦燦的,金光的扇葉薄薄的在地上鋪了一層金毯,映襯著夕陽的余暉,帶著晚霞的明媚和溫情。這樣的景色雖心曠神怡,然而醞釀下的人事卻刺眼難堪。
只這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北瀟的局勢就天翻地覆,一如傾歌曾經說過的,北瀟變天了。
在蕭夜辰回到洛城后不久,傾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帶回了燕京的消息。
秦山一亂過后,太子和三皇子失蹤,二皇子率兵擊退亂黨。石安然和穆言左右配合行動,一個月后將亂黨徹底剿殺。
事后在秦山陡崖之下發(fā)現(xiàn)了太子的遺體,二皇子派人將其運回了燕京,而此時蕭夜辰仍舊不知所蹤,安寧鎮(zhèn)的守衛(wèi)說曾見過三殿下,出了安寧鎮(zhèn)往南去了。
北瀟帝在得知消息后大發(fā)雷霆,氣急攻心,一直病臥在床,下令嚴查秦山叛亂一案,命人捉拿蕭夜辰回京。
看到蕭夜辰拿了些行囊和一把佩劍,傾歌皺眉攔在他跟前。
“你去哪兒?”
“回燕京看看?!?br /> “你不能回去。如今燕京的形勢復雜,此時回去只是送死!”
“太子死了,父皇病重,你讓我就這么看著?”
傾歌盯著他,根本沒有讓步的意思。
“他們都與我無關,我只在乎你的處境。現(xiàn)在風聲在外,太子死于秦山之亂,北瀟帝重病纏身,二皇子率兵平亂,三皇子逃亡南境。你覺得這個局勢是什么意思?”
見蕭夜辰略有猶豫,傾歌輕嘆一聲徐徐道:“如今燕京更甚乃至整個北境已布下天羅地網要抓你,你一旦出現(xiàn),不僅沒有機會進宮見到皇上,恐怕立刻會被蕭子閆的人就地斬殺。這還是好的情況,壞的情況就是,皇上此刻已相信是你逼宮謀反,殺了太子,還想殺二皇子,謀反不成倉皇南逃,擁兵自守,你才是謀逆的罪人?!?br /> 蕭夜辰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隨手將劍扔了,靠著欄桿坐下,眼底隱隱有怒意。
“一石二鳥,在這兒等著呢。既能毫無痕跡的殺了太子,又能全盤栽到我頭上,還順便隨了父皇心愿,二哥這盤棋下的真狠?!?br /> “蕭夜辰……”
“原以為遠離朝堂,二哥多少念著手足之情,放我逍遙自在,如今一看倒是天真了。我倒想仔細瞧瞧,他們還能玩兒出什么花樣來。”
傾歌知他此刻的心情很不好,不由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輕輕捏了捏。
“一切會好起來的,我來想辦法?!?br /> 手心的溫度暖暖的傳來,修長的五指分外柔和,蕭夜辰反手握住了那只手,撇嘴道:“可以了傾歌,無需再做什么,你總這么幫我,我會覺得自己一直在拖累你。”
“沒有。我只想盡我所能的幫你,而事實上我所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
“你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br /> “?”
蕭夜辰得寸進尺,眉眼一眨,手上發(fā)力便將眼前的人兒整個的拉進了懷里,緊緊抱住。
“一直陪著我就足夠了?!?br /> 這溫情的話,沙沙撓人心弦,傾歌心念微微在動,卻又不敢再多踏一步,就保持著這么不近不遠的距離,小小的貪心,靜靜佇立,絲絲的相交,默默守望。這于他而言,也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