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一節(jié)(下)
“朱小姐,您何必呢?”
若有若無的笑聲,尖銳、刺耳,朱子慕卻恍若不聞,只是瞇著眼,拉圓了弓--一松手,立聽得血肉飛濺,似乎還有骨裂的聲音。
卻沒有喜色,更沒有歡聲,朱子慕?jīng)]有,敖開心沒有,朱家的仆役下人們也一個都沒有。
因為,那一箭雖然射中了目標(biāo),卻沒有將目標(biāo)射殺—不,“殺”這個字,也許并不正確,對已經(jīng)根本不知生死的人來說,又怎談得上一個“殺”?
剛才,敖開心力拒山賊,識破伯羊,本該一切盡在掌握,卻沒想到自己竟會不是對手,更被重手摧傷,雖覺傷勢似乎不重—并無后患,卻似吃他傷著筋骨,任怎么咬牙切齒,只是提不起力氣。
伯羊行事,狠辣決絕,原是要取敖開心,爭奈朱家侍女阿服卻在這時翻臉出手,披起五龍甲,擎起乾坤弓,三箭射退伯羊,救下敖開心,這一下非但兩人震驚,便朱家上下,也無不驚駭,方知這不起眼的小小侍女,才是朱家真正的大小姐,朱子慕!更居然身懷絕技,連珠矢發(fā),竟似已練成九殺之箭!
若近身放對,伯羊武功怪異狠辣,更有一身莫測毒功,朱子慕自覺討不得好去,但她強(qiáng)在先發(fā)制人,甫出手已令伯羊負(fù)傷而退,更占著弓強(qiáng)箭急,又守著一道大門,伯羊數(shù)度意圖搶攻,都吃她射退,反而又添一傷。
見朱子慕箭法厲害,伯羊沒奈何,遁入山賊當(dāng)中,驅(qū)動前攻,怎奈朱子慕出手當(dāng)真狠辣,箭不虛發(fā),專取咽喉之處,轉(zhuǎn)眼已射殺六人,更能一弓三矢,饒是山賊倚眾搶攻,也在當(dāng)前三人同時仆倒之后,停住腳步。任伯羊怎樣陰著臉,也驅(qū)之不動。
若情勢如此,也便僵持,朱子慕敖開心皆覺略寬,卻不想,伯羊數(shù)驅(qū)不動,竟是臉色一沉,出手如風(fēng),翩若游龍,轉(zhuǎn)眼間,山賊盡吃他擊倒!
這一下看似敵方生變,朱子慕卻半點不敢大意,果見那一干山賊片時便又一一爬起,依舊攻將上來—動作卻慢了許多。細(xì)看時,一個個目光呆滯,十分無神。朱子慕再發(fā)箭時,更發(fā)現(xiàn),對方,竟是不閃不避!
“朱大小姐……算得你神射無雙,但也是人身,我倒要看看,在他們攻破朱家之前,你能射得幾發(fā)?”
直言這干人已為自己藥物所控,神智迷失,不知痛覺,尤可怖者,便三管斷、頭顱裂,一時也不會倒下,依舊會向著朱家堡蹣跚而入。
“對了,就這樣,射斷雙腿……但又怎樣,他們還會繼續(xù)向前爬……大小姐,你還得將他們雙手射斷……小心些,須得要進(jìn)來了呢!”
眼前對方黑壓壓一片也不知是死是活的怪物,緩緩迫近,朱家堡上下百十口人,無不色變股戰(zhàn),只朱子慕依舊沉著臉,不為所動,額角卻也有汗。
她雖是女身,卻深知軍戰(zhàn)之法,原是存了個“擒賊先擒王”的心,只欲將那伯羊射殺,爭奈對方實是狡如蛇,滑如魚,隱身諸賊之后,全不予她機(jī)會,幾番努力,都落了空。
但朱子慕也真了得,眼見如此,那箭竟是射得一發(fā)快了,箭上潛力蘊籍,著體時竟如巨木轟擊,猛獸噬咬,往往一箭射中,便壞去對方大半身子,如是一時,竟又射倒十余人于地,爭奈山賊勢眾,依舊有近三十人在,更眼見已將涌出門洞了。
“大小姐……先,先退一退吧!”
“胡說!”
聽到家人苦勸,朱子慕卻是面現(xiàn)怒意,叱道:“我那里也不去!”說著含恨挽弓,再欲發(fā)箭時,卻猛一震,箭雖離弦,卻飛得幾步便栽落地下,臉上更是一片血紅—她這般發(fā)箭,威力雖大,所耗卻也極鉅,這一下心意激揚,竟險險走岔真氣,忙調(diào)息幾下,卻見山賊一發(fā)近了。
“卜兄……在下,服啦!”
忽聽敖開心一聲長嘆,聲音當(dāng)中,竟有沮喪之意。
“斗智斗勇,都是你勝了……咱家心服口服,卻只想要一句話。”
目注山賊中央,敖開心道:“閣下心智卓絕,手段非常,卻……到底是受了何人所托,要來作這番事情出來?!”
他這句話一出,對面山賊居然一陣騷動,便即停住,倒是令諸人大感意外,便有幾名朱家下人看向敖開心,眼光中頗顯佩服。
“問得好……”
沉寂一時,伯羊方緩緩開聲,當(dāng)中卻是無怒無喜,寧靜若水,敖開心聽在耳中,更感心悸,只聽他緩緩道來,卻是向著朱子慕說話。
“但,便不問時,我也須會分解明白……朱大小姐,若告訴你說,我對你是真心愛慕……不是愛你那個美貌替身,愛得便是你這丑面武身……你,可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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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道‘我是誰’之后,在離開時光洪流之后,我本想立刻就往投小天國,但為了更好的熟悉‘自己’,我決定,等三天再上路。”
在太平的提點下,袁當(dāng)找回自己對往世的記憶,也找回了強(qiáng)絕無敵的武技與力量,僅此一步,他已勝過當(dāng)時小天國陣中的多數(shù)不死者。
“我們不死者的身上,承載著無數(shù)往生的記憶,但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沒法清楚回憶起那一切,對此,你當(dāng)有體會。”
見云沖波點頭,袁當(dāng)袖手道:“但我當(dāng)日,卻能豁然開朗,更同時取得‘三分’‘三別’之力,一夜之間,已手擁第七級力量。”
但這仍然不夠,袁當(dāng)很清楚,那力量雖強(qiáng),那武技雖妙,卻非自己之物,這一去路途艱險,若道中有變,自己未必便可自保。
“所以,我找了一個地方,靜靜的想了三天,想要熟悉這些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上的力量,也想要慎重考慮一下此去的方略。”
“那三天中,我品嘗著從沒有品嘗過的快樂,我從心所欲,不斷自體內(nèi)挖掘出更強(qiáng)的力量和更多的招式,它們都象是早已沉睡在我體內(nèi)一樣,源源不絕,并隨著我的每一次嘗試,而不斷生發(fā)出更大的威力和更多的變化。”
遠(yuǎn)遠(yuǎn)比計劃當(dāng)中順利,在第三天的中午時,袁當(dāng)已將力量提升到第八級,亦相信自己已能駕馭那些似乎突然從腦中生發(fā)的武技,高興的他,決定提前休息,第二天早上,就奔赴小天國的地面。
“然后,在最后一天的晚上,我想到了一件事。”
色作沉吟,袁當(dāng)輕聲嘆息,道:“這些年來,我也每每會想,如果那三天我的進(jìn)境并不順利,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緊張和興奮到睡不著覺……如果,我沒有突然閃現(xiàn)出那個念頭,袁某今生,又將如何?!”
他說著話間,情緒居然略顯激動—云沖波卻也不知如何接話,只能怔怔聽著。
低嘆兩聲,袁當(dāng)方道:“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第二天,我依舊上了路,卻……不是去投小天國。”
在那之后,袁當(dāng)用了一年的時間,行走天下,觀地形,察民生,之間亦手不釋卷,遍讀百家經(jīng)典。
“我進(jìn)了帝京,也到了天京,我一一走過,把眼睜到要掙開,把耳張到要裂開,我看,我聽,我記……我在想,想一個問題。”
“用整整一年時間,我來想這個問題,想要一個答案。”
說到這里,袁當(dāng)忽又停下,看向云沖波,眉頭輕揚,淡淡笑道:“我想得是什么問題……你可知道?”
“唔……”
猶豫再三,云沖波卻想不出頭緒—從來都覺袁當(dāng)這人深不可測,他卻那有信心揣其心意?
“……我不知道。”
看著坦然搖頭的云沖波,袁當(dāng)抿抿嘴,微微搖頭,道:“……我想知道,小天國,到底是如何失敗的!”
“……你是什么意思?”
“還不明白?”
看著云沖波,眼中閃爍奇怪的光芒,袁當(dāng)一字字道:“我想知道,在‘沒有我’的情況下,小天國,到底,將會怎樣走向失敗!”
“你憑什么!?”
怒意忽生,云沖波忽一下站起來,逼近幾步,眼里幾欲噴出火來。
自入錦以來,云沖波常常覺得,自己同時在過著兩個生活……一次又一次的體驗,一夜又一夜的夢回,在他,小天國已非一段“蹈海”的回憶,而越來越成為“自己”的人生,甚至于,已漸漸會在迷茫中忘記掉自己到底是誰,忘記掉今夕何夕,斯人何人。
“你有什么資格這樣說話……因為怕死,你就背叛了太平是嗎?你就背叛了大家?!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很聰明?!”
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正在不斷提高而近乎咆哮,云沖波更不會發(fā)覺,自己的怒意并發(fā)只是向著對方而奔涌。
--那當(dāng)中,有多少是對自己的憤怒?那當(dāng)中,有多少是對自己的痛恨?
怒斥著袁當(dāng)?shù)摹败浫酢薄⑴庵?dāng)?shù)摹疤颖堋保瑴啗]有發(fā)覺,自己的言詞已然混亂,自己所控訴的事情中,并非全是袁當(dāng)?shù)淖鳛椤?br/>
沒有發(fā)覺,直到罵到嗓子發(fā)啞,罵到口中發(fā)苦,罵到腹中出現(xiàn)隱隱的絞痛,罵到兩腿都開始發(fā)虛,云沖波的聲音才漸漸低落,卻,依舊不止。
“你為什么逃走,你為什么背叛……就算沒有你,我們也幾乎就取得勝利,如果有你,如果有你……”
“……夠了。”
忽然出手,一把扣住云沖波喉頭,將他拎起,袁當(dāng)死死盯住他的眼睛,用一種很慢,卻又很冷酷的聲音,一字字道:
“……沒有我?沒有我的情況下,小天國,必然走向失敗。不會有第二種可能。”
“庸人廢將,比比皆是,可嘆我卻還以為你能明白……”
微一發(fā)力,已將云沖波摔至十余丈外,袁當(dāng)盯著他,聲音當(dāng)中,竟是越發(fā)刻毒。
“我本以為你能明白,因為太平對你的高度稱許,因為你曾經(jīng)的百折不回,也因為……因為你那終究沒有自棄的夢境。”
“但那又怎樣?!”
“智者擇善固執(zhí),但若是愚者呢?!”
“蹈海啊蹈海,若想不通這道理,你便不配再與我說話……你,便給我死在這里罷!”</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