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二節(jié)
滿城盡歡!
帝少景十一年,七月十五,瓜都。
自寅時開始,忙碌的人群就不斷出現(xiàn)在街道中,這一天,所有的店鋪都會關(guān)門,大道當中,百步一案,上設(shè)新鮮瓜果和鬼包子,是為“讓道與鬼”,但,穿行道路上的百姓,卻還是要數(shù)倍于平時。
午后,各家各戶開始將供品擺出,全豬、全羊、雞、鴨、鵝及各式發(fā)糕、果品、瓜果被擺到施孤臺上,大盤大盤的面桃及大米被交給準備放焰口的僧人們,道士們也開始在地上劃出黃線,為一會兒的踩罡祈福作好準備,因為僧人和道士都不夠,所以大多數(shù)的座臺上都是空空蕩蕩的,全城總共只有六十一處法事,而且,就這樣也還是謝家努力的結(jié)果,若非他們從外地緊急請來了部分僧道又一并提供了全部的神像等供奉用品,就連六十一處法事的規(guī)模也不可能有,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今年的中元在風格上出奇的統(tǒng)一,每處法事現(xiàn)場的陳設(shè)也都一模一樣,倒也有些別趣。
這一天以前,自帝象先以降,子路、王冉之、崔廣…每個人便已收到了謝叔源親自具名的請?zhí)堖@些孤身在外的遠客于當天至謝府做客,讓謝家可以盡一下已經(jīng)遲到的“東道之誼”。
邀請得到了非常體面的結(jié)果,帝象先一口應(yīng)允,其它人也都接受,這就令謝家的數(shù)千子弟激動不已,非常認真的將謝府全面灑掃,以迎接這已有百年不曾發(fā)生過的光榮。
中午,謝家各房子弟齊集府中,舉行隆重的“祭祖”之典,之后,朱紅色的大門打開,將各方貴賓迎入府中,來賓中,有象崔廣馮功遜一樣乘車而往的,也有如曹家兄弟一樣步行穿街過巷,但,在午時三刻之后,最遲的客人也進入了謝府,鼓樂齊鳴中,早已準備的凈室被一一介紹給各位來賓,歌伎、舞娘、醇酒、上好的食物或是優(yōu)美的字畫及美麗的花園被分別提供給不同的客人,盛裝而出的謝叔源以及其它謝家精英們來回穿梭,努力做到令每個客人也都滿意。
歌舞歡樂,持續(xù)了整個下午,直到天色漸晚,炊煙紛上,城中各處的法事都已漸告結(jié)束,百姓們開始在家門口插上象征五谷豐登的布田香,濃郁的香味中,用彩紙扎成的水旱燈也被拿到河邊,兒童們圍著這些荷花形狀的彩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早已是急不可耐。盡管在正式的說法中,這些彩色水燈是為了給鬼魂引路,渡過奈何橋之目的而制,但對孩童們來說,這也不過是一節(jié)一度的又一件樂事而已。
暮色染滿天空,焚香蒸騰,五彩的華燈布滿水面,謝府中,長宴排開,主客都已入座,固然。看在部分客人的眼中,到目前為止的一切招待還有很多值得批評的“硬傷”,如歌妓們的水準遠遠稱不上是一流,很多的食材也似乎不大夠資格被擺上這樣的場面,但考慮到謝家已被困鎖在這瓜都城中近百年的事實,些些的小事,也就不值得在意,更何況,盡管隔絕百年,謝家子弟仍是名不虛傳,以謝叔源為代表,他們完全表現(xiàn)出了當初他們與“瑯琊王家”齊名時的那種優(yōu)雅和高貴,對甚么樣的客人也能應(yīng)對自若,使每個人也不感被冷落或是忽視。
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謝叔源坐在長桌的頂端,臉上微微的帶著潮紅,盡管他的每句應(yīng)對和每個動作也堪稱完美無缺,但這一點點的潮紅卻將他出賣,使人能夠看出他的有一些激動。
但是,卻沒人會為了這樣的激動而覺得不合,畢竟,這就是謝家、乃至整個瓜都已有近百年沒有品嘗過的光榮,自當初城陷降格以來,這地方便形同被放棄的死地,人口銳減的同時,一座城市的活力也同時流失,可容百萬人口的巨城,卻只有不足十分之一的人口留駐其中,這樣事情的本身,便已幾乎是一種凄涼,而當留下來的人幾乎都是沒有辦法離開、沒有能力離開或者只是出于習慣而不愿離開時,整座城市便更顯滄桑。
近百年時光沖刷,瓜都人慢慢的舔好了傷口,面對現(xiàn)實,將絕大多數(shù)城區(qū)放棄的他們,又開始在少數(shù)區(qū)域內(nèi)重現(xiàn)出生機與活力,又開始有了酒肆、食府以及有能力在其中消費的人群,然而,這個樣子的瓜都,比諸他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卻還有著太遠太遠的差距,當人們偶然經(jīng)過那些整排整排都被放棄的街道時,更多少都會有一些說不清楚的滋味在心頭泛起。這不是一個或兩個人的感受,而是所有這些生于斯、長于斯的瓜都之民的共同體驗,那種群體性的失落,是每個瓜都人都沒法逃避的苦澀。
所以,今夜,盡管對“世家子弟”的起碼要求是喜怒不該輕易形之于色,但謝叔源的微顯激動卻絕不會引來訕笑,因為,不僅僅是他,每一位謝家子弟的臉上都有這樣的激動,因為,不僅僅是謝家,正在這瓜都城中歡度中元的近三十萬百姓幾乎也都有著同樣的激動。
瓜都,或者就要復(fù)活了罷?
“謝公將趁此良機,請求殿下開恩,解除對瓜都的處罰哩!”
首先出于什么人已不可查,但只是半天時間,這消息已走遍大街小巷,使每個人也都知道。而這樣本是若有若無的期望,在被轉(zhuǎn)述了無數(shù)遍之后,竟也似乎得到了強化,有了非凡的生命力,開始顯著似乎這并非傳言,而是一件已經(jīng)既成的事實了。
(呼,簡直,連呼吸一口,都會感受到這些期望與壓力呢…)
極為重視,亦精于掌握民眾的心理,帝象先當然不會不知道正在發(fā)生的一切,固然他所攜來的心腹親兵都已遇難,但與各家好手結(jié)合之后,他卻能夠掌握到更多。
(面對這樣的期望,我…我應(yīng)該讓他們失望嗎?)
澀澀的問自己一句,帝象先只能報自己以苦笑,卻沒法回答,看一眼整個臉上似乎都在泛著光的謝叔源,坐在謝叔源上手的他別過頭去,看向正帶著得體笑容,與幾名謝家子弟談?wù)f南北音律之別的曹仲德與曹奉孝。
(你們所說的東西,到底是從那里到來的信心呢?)
高舉金標,謝叔源宣布說宴席將開,作為回應(yīng),每個人也把面前已注滿琥珀色美酒的杯子高高舉起,但,在將要喝下去,卻有人進來稟報,說是有一群百姓到了府外,希望“求見謝老爺”。
對這件事情大感意外,謝叔源看向帝象先,在得到了微笑著的同意之后,他吩咐下人,將那些民眾帶來。
很快,這些不速之客被帶來到酒宴之前,總數(shù)有七八十個的他們,幾乎都是已逾花甲的老人。原來,這些人都是瓜都周圍村中的長者,因為希望對謝家到目前為止所提供的一切表示感謝,才來到這里。
連連遜謝,謝叔源更請出同樣陪坐宴上的康子范,表示說這位地方長官才是他們應(yīng)該感謝的人,又將帝象先請起,告訴民眾們首先應(yīng)該感謝皇子的恩德。但到最后,他仍是沒法避免,要成為眾人簇擁的中心,被幾十雙充滿感激和熱望的眼光包圍著,將一只特別取來的大酒樽端起。
雙手捧杯,被周圍燈光折射,更顯著謝叔源的臉上容光煥發(fā),也顯著杯中酒色一片朱紅,謝叔源先是團圈行了一禮,算是對一座賓客告罪,見每個人也笑著微微欠身,更有幾人起座拱手而讓,他一笑,將杯送至唇邊,喝了一半,停住,忽然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你們,的確是很感激謝家,的確是很希望報答嗎?”
奇怪的問題,卻影響不了這些百姓的情緒,七嘴八舌,他們用戳拙劣卻真誠的方式再度表示了他們的誠意,聽到這些,謝叔源似乎也被感動,神色有些嚴肅,似乎想說些什么,卻又止住,搖了搖頭,一仰頭,將杯中余酒干了。
這口酒喝的太急,一下肚便倒沖上來,立時激得謝叔源滿臉通紅,呵呵笑著,他搖頭擺手,似乎是要對那些百姓表示他的不在乎,但,說出的話,卻是每個人也沒有想到。
“想感謝…也不難,就…就用你們的命來謝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