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一節(jié)
菜市口這東西,是任何一個城市都有的,通常,那都是普通百姓們聚散的地方,但有些時候,它也會被派些別的用場,一些,比殺雞屠狗更為血腥的用場。但在地方官并無“勾決之權(quán)”的宜禾城而言,卻還是第一次見著有人被反剪雙手的綁在菜市口,而且,還是總計二十條的精壯漢子,一字排開綁在那里。…這樣的新鮮,難道能夠不看?時未過午,周圍密密層層,居然已圍上了有五六萬人,擠得是水泄不通。身為金州糧所,宜禾周圍常居的屯戍卒號稱十萬戶,實有人口三十四萬,如今項人來犯,城外百姓除少數(shù)已知天命的老人寧可等死也不肯再顛簸奔逃外,九成以上的百姓皆拖家?guī)Э冢尤氤侵校偌由铣侵性芯用瘢虏挥兴氖畞砣f人,若非如此,也不會項人一番沖殺便造成有數(shù)千死傷。“將軍,現(xiàn)在可以出去了嗎?”擺擺手,趙非涯對身邊的手下道:“還沒到時候。”“火,還沒有燒熱呢…”臨時扎起的高臺上,小小的帳篷當中,趙非涯十指交叉,拱頂在下巴上,目光似乎什么都沒看,卻又似乎在凝視著什么。…一些,不在眼前,不在身邊的東西。雖然早春,可正午時節(jié)的日頭已經(jīng)是頗毒了,被曝曬在這太陽下面呆呆的等著,怎么想也不會是一種好滋味,百姓們還能走走動動,喝點水擦擦汗什么的,正肅容持兵,守護在菜市場周圍的黑水軍們卻只能咬牙苦忍:要知軍紀如山,只要長官無令,別說是汗透征衣,周身蟻行,便是眼看著火頭燒到腳下來也是不能動的。當幾萬名百姓擁擠在菜市口時,城中其它地方無形中便松快許多,譬如,云沖波正捆滿繃帶躺在里面的這間房子。平日里本就沒多少人,這刻更顯寂靜,連馬伏波都避出在外,又怎輪到小音在這里戀戀不舍,輪到花勝榮在這里不知趣了?“聞霜…你來了?”全身都被牢牢捆住,動彈不得的云沖波連扭頭也不能夠,可,當蕭聞霜輕輕踏入屋內(nèi)是,他卻如有所覺,輕輕的問著。“…是我,公子。”被馬伏波邀來,得知云沖波似乎很急切的要見自己,蕭聞霜心下極是忐忑,一路也不知想了多少見面如何開口,如何道謙的說話,但甫一見著云沖波,一肚子說話卻都飛去了九宵云外,居然連半句也想不起來,只是怔怔看著被綁到快認不出來的云沖波,心中甚覺難過。“你來了就好,我現(xiàn)在這樣子沒法動,所以只好讓二叔去找你,希望你沒什么事才好…”話未說完,聲音中已顯示出明顯的衰弱,開始變低,蕭聞霜心中暗顫,道:“我什么事都沒有…”已不知再該說什么,聲中已有哽咽,只再硬撐著說了一聲:“公子,對不起…”便再說不下去。云沖波卻低聲道:“沒你的事,聞霜…我知道,你那時候應(yīng)該是沒有知覺的對不對?后來看到我躺在地上,你其實比誰都意外,對不對…”他聲音越說越是低微,蕭聞霜已是怔住了。昨日之事,蕭聞霜曾有短時失神,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手屠殺項人及誤傷云沖波,但這種事情根本沒有道理,又怎能解釋人聽?她心中也十分苦惱,一直盤算如何能讓云沖波“明白”,此刻忽然被云沖波一語道明,驚愕之下,心中更隱隱有一份驚喜。又聽云沖波道:“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那樣的事情,我也曾經(jīng)有過,所以一看見你我就知道,那個樣子的你,絕對不是你,所以我才會去阻止你,我知道你不會那樣殺人的…”他重傷未愈,底氣不足,這番話說得好不辛苦,蕭聞霜卻罕見的未加制止,只是默默傾聽。這樣子的理解,豈不正是她所渴求?而雖然,此刻大約還只有云沖波一個能夠理解,可對蕭聞霜而言,她又何嘗會在乎其它所有人的判斷?聽著云沖波的說話,她只覺心中安寧祥樂,若處清靜而不可言,過一時,方才忽然醒覺:“公子的傷勢可還沒好。”急待制止時,云沖波卻又道:“別管我,沒事的…”“最重要的事情,我還沒給你說…”便將自己當初在帝京城外拳斗瓊飛花事約略說了,這事蕭聞霜早已聽他說過,卻知道他這般辛苦必有緣由,只是靜靜傾聽。果然云沖波又道:“其實,我?guī)状谓o你說到這件事情,都覺得好象忘了什么,可又想不起來,直到昨天,在我受傷時,才忽然想到。”“在當時,我其實正在努力想要幫你,可又不知怎么辦才好,只覺得根本壓不住蹈海傳給我的力量,身子快要炸開也沒法打出去,都快要絕望了,可是,就是那時,忽然有一個聲音在我腦子里面說了一句話,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頓了一下,他換成了一種非常清楚而堅定的口氣,“那個聲音對我說,‘如果不能掌握力量的話,就讓力量掌握你吧!’”說出這句話之后,云沖波如釋重負,連口氣也輕松了許多,“現(xiàn)在回頭想一想,我也不明白那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想來想去,又覺得似乎是一句很有用的話,因為至少我沒有炸開來死掉,而既然聞霜你也和我一樣失去知覺過,那應(yīng)該對你也會有用,而且你經(jīng)我聰明多了,應(yīng)該能夠想出來這句話是什么意思…聞霜,聞霜?”最后兩句,卻是完全聽不到蕭聞霜回應(yīng),他又沒法扭頭去看。他喚數(shù)聲,方將蕭聞霜震醒,失聲道:“什么?”方覺自己失神,忙道:“公子,我在。”又道:“這一句話,真得是好奇怪…”說著語氣漸緩,眼光也有些迷茫,似是仍在思考。云沖波輕輕笑了一聲,道:“總之你不要擔心我,我命最硬,從小就和狗熊打架,總是一身傷的回家,也沒出過…”聲音卻忽然止住,蕭聞霜早知他已又想起檀山舊事,想起云東憲來,暗覺楚然,卻終是不便開口。寂靜當中,忽有巨大喧鬧聲如海潮涌起,云沖波方一愕,蕭聞霜已道:“是趙非涯,他把項人俘虜都押到了菜市口,要殺給全城百姓看。”說著眉頭又是輕輕一皺。便聽云沖波道:“聞霜,我沒事的,你去看看那邊吧。”菜市口的喧鬧,來自于黑水兵和民眾的爭執(zhí),雖然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起的頭,可當趙非涯的親兵介入制止時,已經(jīng)演變成幾十名士兵和上千名民眾在對罵扭打的局面。若在平日,這是絕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在金州,黑水軍便位于統(tǒng)治體系的頂部,而屯戍卒的地位則還要低過普通的百姓,但,此刻,親眼目睹了黑水兵的一次次慘敗,更在此前一天才遭到項人入城荼害的百姓,對黑水兵的尊重已是廖廖無已,再加上黑水兵的心情也因前日的慘敗和今天的久久待立而糟到極點,才會出現(xiàn)這種在太平時日里絕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亦是到了這種時候,趙非涯才長身而起,眼中暴射出懾人的厲光。(是時候了!)“鬧夠了沒有!”怒吼中,寒光閃過,伴隨著崩塌聲以及灰塵飛舞,當趙非涯自五丈高臺上飛掠下來的同時,他亦同時揮出他的橫江,在地面上割裂出巨大的傷口,將黑水軍和民眾強行分開。被他這一槊之威所攝,兩方的騷動都得到暫時壓制,但看到那些憤怒的眼神,虬張的青筋,看到那些躍躍欲試的沖動和盤旋不去的怒氣,只要稍有常識的人都明白,一切,并未平息。趙非涯卻漫不在乎,反手提槊,立身在兩造當中,睨視來去,冷冷的道:“誰還想打,我陪。”方怒喝道:“怎地這時都成好漢了!有種的就去打項人,自己窩里斗算什么東西?!”說著回手戟指,戮向正被五花大綁,一字排開跪在地上的項人俘虜,怒道:“他們進城來的時候,你們都躲到那里去了?!”一片寂靜當中,卻終于有人忍不下去,大聲吼道:“他媽的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如果手里有刀,一樣敢和他們干,至少不會被人家百十人就殺的那么窩囊!”趙非涯霍然回頭,冷笑道:“你說什么?”那說話人身量甚高,不過二十來歲,一臉的桀傲不忿,見趙非涯發(fā)問,更不怯懦,用力將身側(cè)幾名正拼命拉扯著他的老者掙開,大聲道:“我說,別裝球攮的樣,老子要是也有刀有甲,一樣也敢去干他娘的!”趙非涯大笑道:“好,好!”忽地手一揮,只聽一陣驚呼,人群嘩然散開,就見一柄雪亮長刀插在那青年面前地上,刀身猶在輕輕顫抖。“拔起它,跟我來。”丟出六字說話,趙非涯早轉(zhuǎn)過身去,大步走向項人俘虜,那青年楞了一下,忙也將刀執(zhí)出跟上,只走路時手還有些輕輕顫抖。…當蕭聞霜和云沖波知道這一切時,所有的事情都已結(jié)束:他們沒有看到那青年怎樣抖著手去用刀刺項人俘虜,也沒有看到項人俘虜是怎樣突然掙開了繩索和他扭打在一起,他們沒有看到趙非涯怎樣冷笑著阻止了手下的涌上去幫忙,也沒有看到那青年是怎樣在刀被奪走的情況下,用牙齒硬生生咬斷了那項人的頸管,他們沒有看到那青年帶著怎樣迷茫的表情從血泊中抬起頭來,也沒有看到趙非涯是怎樣大笑著發(fā)出命令,將其余的所有俘虜都這樣交給城中百姓們?nèi)ヌ幹谩!约埃渌恍┟睢K麄冎豢吹搅嗣畹慕Y(jié)果:他們看到滿城的青年男子都因趙非涯的命令而狂亂,看到黑水軍的武倉被打開,被分發(fā)給每一個愿意領(lǐng)取武器的人,看到領(lǐng)取了武器的人在街上聚眾橫行,高呼著趙非涯的官稱,看到他們被一一的登記姓名,被劃分成伍,按照趙非涯部下的指揮,開始帶著亢奮的神情沖上城頭。“這有什么用?”因為其的堅持,云沖波被搬到了能夠看清城內(nèi)情形的高處,雖然身上仍然捆得一動都不能動,卻不妨礙到他拼命的眨著眼睛和困惑的發(fā)問。“…我也很奇怪。”搖著頭,蕭聞霜帶一點困惑的說著。曾和項人交過手,云沖波當然知道那是怎么樣的一支軍隊,面前這些年輕人雖然神色興奮,也有著大概是足用的血勇,可是,白刃相見血紛紛的殘酷,云沖波并不相信他們能懂。如果在野戰(zhàn)中對上項人,他們至少要付出二十比一的傷亡,就算是有著城守之利,蕭聞霜也不認為這個比例能夠被壓到一比十以下。“可能還不止。”悶悶的,馬伏波這樣說著。身為有數(shù)十年年行伍經(jīng)驗的老將,他的估計當然比云蕭兩人更加可靠,這,也使兩人更加想不明白。素質(zhì)上相差如此之大,這些青年們根本沒可能起到改變戰(zhàn)局的作用,既是如此,趙非涯又為何要行此無用之舉?“但,這卻的確是有用的,有很大的用處。”聲音忽然變得很奇怪,馬伏波的眼睛變得迷離,似是看到了一些別的東西。“這個樣子,會把城中百姓的立場改變,從‘旁觀’變?yōu)椤畢?zhàn)’。”喃喃述說,馬伏波的眼前似又見著二十年前,那些真誠相信著他們國主的項樓百姓,是怎樣的奮不顧身去將西征大軍阻擋,去用他們能夠使用的任何手段來騷擾,來阻止這支軍隊。“本來我們并沒有考慮過項樓的百姓,我們相信只要擊潰國主的部隊,一切就可平定,可結(jié)果…”作為當初在項樓平定之后曾經(jīng)留駐當?shù)氐奈鋵ⅲR伏波知道的很多事情,都永遠不會見諸正式的史書:他曾親眼見過在買春時被活生生刺死在床上的部下,也見過每天來營中賣水的少年怎樣試圖在飯菜里下毒,見過枯坐在路邊的老嫗,眼睛中除了刻毒還是刻毒,見過和和氣氣,毫銖必究的商人,暗中卻把所有的利潤和本錢都壓上來資助當?shù)貧堄嗟呐衍姟皯?zhàn)事結(jié)束已經(jīng)快兩年的時候,每月都還會有幾十名弟兄死掉,無論我們多小心也沒用。”黯然回憶著那段過往,馬伏波緩聲道:“大多數(shù)情況下,百姓是不會介入戰(zhàn)爭的,反正誰來都要納糧,可有時候,他們會很認真的覺得這是他們自己的事,對方的軍隊就是他們的敵人,那個時候…”(是這樣嗎?)努力的轉(zhuǎn)動眼睛,云沖波與蕭聞霜的視線對上,發(fā)現(xiàn)對方和自己一樣,正在努力吸收著馬伏波講述的事情,而同時,他的心中卻又涌起了新的疑問:(可是,照二叔這樣的說法,讓百姓‘參加’進來的作用,更多的是要在長時間的戰(zhàn)事中才能體現(xiàn)效果,但,這里的戰(zhàn)斗最多也就再持續(xù)幾天…)恍惚中,有風吹過,木葉撲梭,云沖波忽然打個了冷戰(zhàn),又想起來一件事。(敵人…如果你把別人當敵人,那別人一定也會拿你當敵人…)倒抽一口冷氣,云沖波眼中似已看見惡夢一樣的世界:看見那些手無寸鐵,或是拿著自己根本還不明白該怎樣使用的刀劍的人們,在項人殘酷無情的沖擊下,象田里的莊稼一樣一片片的倒下,看見尸體象山一樣高高的堆起,看見腥臭的血自腐肉堆中滲出來,流成悠然的河…雖然是幻覺,卻比現(xiàn)實更加逼真,猛烈的搖著頭想要將之驅(qū)除,云沖波卻忘了自己還被牢牢捆住,只換來陣陣劇烈的疼痛,使堅強如他也一時撐持不住,要慘呼出聲。呼痛同時,云沖波的心中卻突然澄定,看著搶上來探視他的馬伏波和蕭聞霜,他忽然說出了兩人都沒有想到的話:“二叔,聞霜,咱們…還是和黑水人合作到底,先把這城守住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