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四節(jié)(含后記)
蕭聞霜趙非涯交手的時候,追趕項人的云沖波已突進了很遠,已經(jīng)通過了宜禾城的中部,到達了城北的地區(qū)。沖在所有人的最前面,又的確有著可以沖鋒陷陣的能力,云沖波很順利的來到了這里,然后…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單身一人。與他不同,趙非涯的部下便是有著嚴明紀律的軍隊,沒有他的冒進,亦沒有他的力量,他們便在依自己的節(jié)奏以所能達至的最安全方式在分路推進,將全城肅清,而以云沖波此刻勉強可以算是“客卿”的身份,他們亦沒什么角度能夠將他勸阻,這個樣子下來,就變成了云沖波一個人興沖沖的殺進了“敵占區(qū)”而不自知。發(fā)現(xiàn)經(jīng)已落單,云沖波的第一反應是試著呼喚蕭聞霜,雖然他并不懂什么法術,但蕭聞霜卻有給他一些特制的法符,在這種直線不足一里的范圍內(nèi),只要將之焚毀,便能令蕭聞霜發(fā)現(xiàn)。可是,剛剛將法符掏到手中,云沖波的動作卻又停住。(剛剛落了單,就嚇的想叫聞霜了嗎?這個樣子下去,她可能又會開始看不起我的…)一直默默承受著蕭聞霜對他的保護及照顧,云沖波固然十分感激,但也會有一些淺淺的不悅,特別是,當他自己開始非常渴望的得到蕭聞霜的尊重及平等對待時,這種感覺便更為強烈,縱然在蕭聞霜的心中從沒有過“看不起他”這樣的念頭,可當云沖波心中出現(xiàn)“執(zhí)著”時,他便會慢慢的將每個細節(jié)積累和詮釋成自己的觀點,雖然從來沒有說出來過,可不知不覺中,這樣的想法已開始在暗中左右到他的每次決定。(再危險,還會比那天被一千多黑水兵在后面追著更危險嗎?!)為自己鼓一下勇氣,云沖波卻又不自覺的想到了那天夜里,遇到趙非涯時他說的那一句話:“那么說,你倒不如你的這個手下遠甚了。”一直都清楚的知道這一點,明白縱然有了那夢一樣沒法解釋的提升,自己也仍然沒法與蕭聞霜相比,可是,就算是這樣,當趙非涯以著一種非常直接而清楚的態(tài)度將這一點說出時,云沖波…他仍然感到了強烈的憤怒,以及,一種很強的受挫感。當時,在離開吳起鎮(zhèn)時的誓言,不期然的卷回,在云沖波的心中激烈翻滾。(我…我要保護她,我一定要比她更強!)這樣的想著,云沖波不知從那里忽然冒出一股子力氣,猛地一踢馬腹,向前又沖了出去。其實,云沖波并不是一個好的戰(zhàn)士,這一點,他自己也清楚。最早在金州時,他便暴露出過“下不了手”的弱點,而直到今天,這一點也沒有真正的改變。被追趕,被包圍,被閃亮的刀劍蔟圍在中間時,他也不是不會殺人,事實上,近幾日的逃亡和適才的攻戰(zhàn)當中,在他手下也累計倒下了幾十名黑水兵以及項人,同時,自己也沒有付出受傷或是別的什么代價,可,問題在于,他能夠取得這樣的戰(zhàn)果,僅僅…僅僅是因為那些人的力量與他相差太遠而已。一直以來,雖也經(jīng)過了許多大場面,可除卻當初與袁洪一戰(zhàn)乃是發(fā)自內(nèi)心有著“殺”的沖動之外,云沖波便再沒有過那種想將別個生命終結的強烈欲望,倒不是認為這一點不好或是想要成為殺人那眨眼那種人物,可是,云沖波…他確實一直有著一種渴望,一種“強”的渴望。除力量外,他亦渴望能有看清虛像和分析前景的能力,渴望能有指揮和掌握他人的能力,那種渴望雖說不上熾烈,卻也算是焦灼,特別,在趙非涯出現(xiàn)之后,就更是如此。(唉,什么時候,我才能成為趙大哥那樣的人呢…)當日在帝京中的驚鴻一瞥,雖然還時時令蕭聞霜心懷疑竇,云沖波卻早已不放在心上,甚至,還以為那正是男人所應有的氣概及志向,除了偶爾會想一想:“那個白衣服的好象喊趙大哥作‘哥’的,倒沒聽趙大哥提起過,不過大哥這樣的好漢,兄弟當然也是好漢才對…”便不免又有自慚之色。正胡思亂想間,忽然聽到隱隱似有慘呼之聲自前方傳來,猛的一驚,反省起此乃戰(zhàn)場,已身落單,頓時汗流浹背,邊暗罵自己怎地這么胡涂,邊握住中手刀柄,輕輕策馬,向前馳去。他騎術此刻已甚精熟,策馬如飛,轉眼已奔過數(shù)條街巷,方將馬步慢下。此時項人已退走的七七八八,只少數(shù)斷后的部隊還在城中纏斗,而與他們戰(zhàn)斗的也不只是趙非涯的部下,看出來情況有變的黑水兵也有部份重又涌到街上,開始追擊這剛剛才給過他們慘重打擊的敵人。按說正是亂到一塌胡涂,但云沖波卻不知是運氣太好還是運氣不好,一路飛馳,居然連一對廝殺也未看見,只瞧見若干具尸體橫在街頭巷尾,均是殘缺不全,黑水兵和項人都有,糾纏在一處,亦分不清楚。(唔,應該就是這里了…)一路馳來,云沖波聽得慘呼聲更不絕耳,卻是一聲短過一聲,一聲慘過一聲,聽得心中暗戰(zhàn)的同時,他亦終于循著這慘呼聲尋到了這呼聲的源頭。那,是一個黑洞洞的巷口,里面連一絲光也沒透出來,根本瞧不出里面有什么。就象一只不知屬于誰的眼睛,你沒法從中看到任何東西,卻不知道它是否正是冷冷窺視著你。(呼…)突然感到很不好受,云沖波勒住馬,轉了半個圈子,將刀提起到隨時都能砍出的高度,將自己的警惕提至最高,盯住了那巷口。一路奔來,云沖波聽得清楚,那些個慘呼聲中雖然偶也有項人聲音,卻以黑水兵為主,換言之,那個人也許不是項人的人,但…卻一定不是黑水這邊的人。當然也不認為自己算是黑水這邊的人,可這種情況下,只要是有心守城的人都不會先把黑水兵殺上一氣,所以,那個人,無論如何,都不是一個“守城”的人。(但是,一定好厲害這個人…)從剛才開始,云沖波覺得自己至少聽到了二十聲慘呼,但,每一聲都只能持續(xù)短短的一下,而且,不會再有第二次出現(xiàn)。以云沖波現(xiàn)在已初步踏入第八級境界的力量來說,要對付黑水兵,確實也只如砍瓜切豆一樣,若非要以一敵二十的話,他也有信心活到最后,若兩造不能共生的話,他自覺也不是不能夠將之殺光,但卻一定會帶上不輕的傷,而要和這尚未謀命的對手一樣以如此高效去殺戮的話,云沖波自己明白,是他現(xiàn)在絕沒可能做到的事情。(如果是趙大哥的話,說不定就可以吧?)一想到趙非涯,云沖波便不期然又想到那所謂的“兵法”,那令他及感興趣,卻又甚至不知該如何去學的東西。(嗯,兵法,如果是趙大哥在這里,面對這樣的一條黑巷,不知他會用什么兵法…)…云沖波的思路,到此為之。風,突然緊了十倍,其中,甚至還帶著腥味!狂風呼嘯,卷著無數(shù)的沙礫,象從最深的火獄當中驀地涌出的絕風一樣,自巷口洶涌而出,狠狠的沖擊過來,使云沖波連氣都喘不過來,連眼都睜不開來!如此之大的壓力,使云沖波的感官一時間都失去了作用,再不能掌握周圍的動向,可是,一種凌駕于口眼鼻耳之上的,他之前從來沒有認識過的感覺,卻忽然開始瘋狂尖叫,向他提醒著身前的危險。“呔!”一聲怒喝,云沖波在什么也沒看到的情況下,雙手握刀,向著左上方全力撩起,立聽“砰”的一聲巨響,又聽到一聲摻著失望及意外的吼叫起于身前,卻迅速退后,方松一口氣時,忽覺身下座騎一聲慘嘶,再站不住的摔落平陽,云沖波急翻身下馬時,又覺手上一輕,那樸刀竟然嘩然而潰,碎落下來!很知道蹈海的價值所在,同時也不想依賴什么,云沖波一直都將之收在身側,只使用尋常的樸刀對敵,但刀雖平常,灌注上他此時力量便不亞于尋常寶刀,適才沖城時他一馬當先,迎者立糜,無論長槍馬刀,都是一招揮斷,似這樣被擊的粉碎,若不是對手所用的乃是百煉神兵,便是力量不在其下,正驚憂時,卻聽對面亦是一陣崩碎聲響,頓時放心:“他的刀也碎了。”卻已知道對手力量至少不在自己之下。那人方才挾腥風出襲,一擊而退,風沙尤振,云沖波尚不能看出甚遠,只是模模糊糊見著一個人影,正在想著:“那一聲吼倒有點熟的,難道在那里聽過…”忽地聽對面一聲斷喝,聲音中滿是驚疑:“沖波,是你?!!”太平記 第十卷 結。后記雖然我更喜歡五和十三,但,十確實是一個不錯的數(shù)字,很完整,可以做為一個循環(huán)的出口,向上的。前面有說過,太平記正文的篇幅,希望控制在三十六卷上面完成,也就是說,這故事已經(jīng)寫了超過四分之一了。四分之一…以此來看,主角的成長確實是慢了一點。不過,反正我從來都不相信這世界上有什么是可以速成的。一路走來,云沖波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很多東西,有很多別人會羨慕的奇遇,邂逅了不止一個的出色女子,當中更有一些因各種理由和他的命運緊緊糾結,雖然他有時侯還是會自卑,可公允的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算是一個強者,對絕大多數(shù)絕大多數(shù)的人來說,他才應該是被羨慕的對象。力量,身份,出色的女伴…這些東西他現(xiàn)在其實已可以說是擁有,而隨著故事的發(fā)展,下面也還應該會有更多更好的未來出現(xiàn)。但他還是會自卑,會有很大的心理壓力。因為,那些都不是他。云沖波,他姓云,是云東憲的兒子,而別的一些東西,某個大人物血緣上的兒子,某些大人物血緣上的兄弟…等等,那都不是他,那是一些姓別的姓,叫別的名字的人,是一些生來就應該是大人物,要作大事情的人。但云沖波不是。所以他也不是不死者,因為不死者應該是很強很強的人,是可以幫助,指揮別人的人,是比他強上一千一萬倍的人,不死者,應該是一些叫“蹈海”的人,應該是一些有第十級力量,有蓋世雄心和絕頂智慧的人…至少,在云沖波的心中,不死者應該是這樣的人。所以他不是不死者,他只是一個穿著名為“不死者”之外套的年輕人。無論得到了多少件外套,在最深的地方,他永遠是云沖波,是那個沖動,會在不知道別人是誰的情況下就幫助他的山野少年,是那個自信,會捏著兩支短鏢去試著獵熊的優(yōu)秀獵戶,是那個善良,會在冬天招呼別人去分享他的獵物的鄰家男孩。在那個環(huán)境中,他是自信的,因為他知道他是那小池塘當中的大魚,可是當他走出檀山時,他開始迷惑。他看到了,在海洋中,魚可以大到什么地步,他也看到了,自己是多小的一條魚。因為穿上了“不死者”這件外套,他得到了重視,發(fā)現(xiàn)有許多人會為他而甘心犧牲,那些,都是非常真誠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犧牲,可是,悲哀的是,那些的犧牲,其實與云沖波無關。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丑,是美,是大方,是小氣,是外向,是靦腆…所有這些可以描述出一個人的細節(jié),張南巾和希夷他們卻都不在乎,因為,那反正也沒有意義。他們只在乎云沖波的身份:不死者的轉生,只要確認了這一點,他們就會為他而奮斗,為他而犧牲,而云沖波到底怎樣的一個人,他們卻并不在乎。是善,是惡,是智,是癡,都沒有關系,他們就象一群孤臣孽子,在苦苦的等待前朝的某個遺孤,只要確認了他的血緣,便會立刻奉獻出他們的忠誠乃至生命。這很感人,我承認,但,難道不是很過份嗎?《趙氏孤兒》不知道大家看過沒有,有史書版,有元雜劇版,有伏爾泰版,算是中國古代戲劇當中影響最大的作品之一,但給我印象最深的,卻是上世紀未看到的一個現(xiàn)代戲劇版。這個版本的最后,那個孤兒拒絕了別人要他向他的義父,亦即是殺死了他生父的仇人復仇的要求,他不肯殺那個撫養(yǎng)他長大的人,也不肯接受這從天而降的仇恨和責任。“我本有一個父親,你們將他奪去了,我本有一個家,你們將它奪去了…那都是你們的事情,我不承認!”一個人逡巡在舞臺的中央,他帶一點絕望的看著血的流淌,看著他不肯接受的現(xiàn)實,他說,我不承認。雖然別人為他犧牲了自己的兒子,雖然別人為他犧牲了自己的性命,可他閉上眼,絕望的揮揮手,說,我不承認。既然你們想要救的不是我,而是“那個人的兒子”,那這個情就該由“那個人”來還,與我無關。這不英雄,這不好漢,這甚至可以說是很混蛋,可是,這很真實。當別人的奉獻不是自己所求的時候,一個人可能會被感動,但很少會感激,亦絕少會被感化,如果那奉獻太多,太大,他甚至會厭倦。他會感到壓抑,感到不服氣,會想“我不承認!”。…所以,才會有那些背離了他人期待的不死者,有那些閉上眼睛,利用這自己反正也不清楚來頭的力量來為自己謀好處,只為自己,再不理隨便誰的那些人。從張南巾到希夷,云沖波確實被感動了,所以才會說“咱們太平道”,可他并沒有被感化,因為他總是會先說“你們太平道。”他從未研究過太平道的道義,雖然蕭聞霜隨時都樂意教給他。他一直渴望的是讓蕭聞霜把他看成“云沖波”,為此他努力的將自己增強,可,那卻只讓蕭聞霜對這個“不死者”寄托上更多的希望。這是一個悖論,一個以他們這種相處模式很難取得突破的悖論。而如何將之突破,我現(xiàn)在已有了一個方案,但到底會不會用還沒有最后決定。不管怎樣,我認為以現(xiàn)在的流程而言,云沖波還是沒可能獲得足夠的自信來將那種自卑從心中摒棄出去,也沒可能得到足夠的決心和認識來將自己完全投入或是決裂于太平道的事業(yè),所以我仍然會這樣描寫,一直到故事發(fā)展到該出現(xiàn)轉折的時候。下面的一卷內(nèi),故事會有激烈而快速的發(fā)展,會有很多人出場,也會有很多人退場,用夸張一點的口氣說,那應該是“雪崩一樣”的劇情,至少,我希望能表達出那樣的效果。為此,下面一卷的長度很可能也會有一個突破,但是不是要放上第五章在里面還沒想好。但無論如何,在這一卷中一定會把金州的事情結束,已在金州糾結了太久的視角,一定會在這一卷后南移。一直希望正面描寫一下青州及松州的風土人情,現(xiàn)在終于可以如愿,為此,我也專門又檢索了一些地理及風土志,不過,以出稿的速度上來計,那應該是年底才會用到的資料了。 孔璋 字于西元二零零五年九月二十九日夜。</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