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
一個人做過什么,總會留下痕跡。
譬如一個常年握劍的人,掌心必有薄繭。
葉緲緲不握劍,她的兵器是長鞭,取自魔淵赫赫有名的孔雀大妖王的尾羽,是父王送她的一百歲生辰賀禮。她握著這根長鞭兩百余年,抽過不知多少妖魔。
但她此刻的注意力卻不在薄繭上,而是盯著橫亙在右手掌心的一道疤痕,目不轉(zhuǎn)睛。
這道疤痕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因為它是一道奪命傷。
倘若她沒想錯,那應(yīng)當(dāng)是一百五十年后的事了。她與人族修士交手,一時分神,被對方所乘,落敗殞命。殞命之前,手中的孔雀翎鞭化為灰燼,在掌心留下一道灼傷痕跡。
一百五十年后的傷痕,為何會出現(xiàn)在此時?
就如同葉緲緲想不明白,她分明已經(jīng)死去了,因何又活了,還是回到了少年時?
她擔(dān)心自己料錯了,于是抬首喚道:“來人。”
片刻后,殿外出現(xiàn)一道身影,近身服侍的小奴前來,謹(jǐn)慎的步伐在地面上掀起輕微的風(fēng),在她身前不遠處跪下,垂首輕聲問道:“殿下有何吩咐?”
葉緲緲看著她因俯首而露出的柔順脖頸:“上前來。”
小奴拾起裙擺,膝行上前。
葉緲緲徑直將掌心伸到她眼前,焦黑傷疤印在白凈的掌心,猙獰而可怖。小奴一顫,眸中涌出驚恐:“殿下幾時受的傷?!”
聲線顫抖,神情說不出的惶恐,甚至渾身都打起了擺子。
人人皆知,陛下子嗣眾多,但唯一得他青睞的只有這位三公主。自她滿了百歲,獨自開府后,陛下便指派兩名魔王級別的高手,守護在公主府中。
除非陛下親至,否則誰能傷她一根汗毛?
然而今日,殿下不僅受了傷,還沒有驚動任何人。這讓小奴渾身一軟,險些暈厥過去,殿下平日里脾氣就不好,如今毫無緣由的吃了虧,不知會怎樣發(fā)落她們這些伺候的人?
她渾身冒冷汗,里衣都濕透了,蒼白的臉上盡是絕望之情。不料,葉緲緲只是帶了點困惑地問:“你當(dāng)真不記得了?”
記得什么?小奴滿腦子空白,因為過于驚恐,連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只記得一個時辰前,殿下剛剛用過早膳,她服侍殿下凈手時,殿下的掌心仍是白白凈凈,沒有一絲瑕疵。
“下去吧。”葉緲緲卻沒再問,她已經(jīng)知曉這傷疤的來歷,問小奴也不過是確認(rèn)一下,“不要多嘴。”
小奴惶惶然,又慶幸殿下沒動怒,忙道:“遵命。”
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匆匆退下了。
葉緲緲將她的情狀收入眼底,卻沒在意。此刻坐于榻上,曲起一條腿,右手?jǐn)R在膝頭,看著掌心里的傷疤。
那道傷疤并非純粹的焦黑,而是帶著幾絲血色紋路,又夾雜少許辨不清的墨綠。宮殿的穹頂上鑲嵌著許多用來照明的夜明珠,此刻光線打在傷疤上,墨綠暗紋若隱若現(xiàn)。
古怪,葉緲緲暗道。合起手心,撐著膝蓋站起,邁開步子大步走出了宮殿。
“備車!”
眾所周知,魔族三公主是個懶散的性子,等閑不會出門。
但近幾日,她頻繁出門,拜訪魔尊,拜訪大臣,拜訪說得上話的朋友。有時一上午拜訪好幾家,也不做什么,只說上幾句話便走了,實在叫人納悶。
唯有近身服侍葉緲緲的小奴,猜測殿下在找兇手。但她一個小奴,什么也做不了,更不敢多問,只每日兢兢業(yè)業(yè)侍奉殿下的起居。
“殿下今日可要出門?”這一日清晨,小奴一邊侍奉葉緲緲用早膳,一邊問道。
倘若葉緲緲要出門,必定提前安排,免得失了排面。
“今日不出門。”葉緲緲道。
要打聽的事,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
那就是她的確重生了,雖然不知道原因,但她的確死過一回,然后回到了自己少年時。
而且,只有她自己重生了。其他人和事,與前世皆無變化。
打發(fā)小奴下去后,葉緲緲慵懶靠坐在金椅上,手指無意識撫摸著扶手上鑲嵌的寶石,一手托著下巴,纖長濃密的睫毛忽閃著,掩在下方的那雙灰色瞳仁盡顯冷漠。
她要梳理一下前世的記憶,再對今生做些打算。
身為魔族的公主,而且還是受寵的那個,葉緲緲實打?qū)嵾^了許多年舒服的日子。府邸建在靈氣最濃郁的地方,占地面積極大,建造規(guī)格僅次于王宮。穿著最漂亮的衣服,吃著最珍貴的食物,出門拉車的六條蛟龍都是最年輕健碩的。
更別說府里養(yǎng)著許多小美人,能歌擅舞,慣會哄她高興。養(yǎng)這府邸,每個月花費不知多少魔晶,這還不算她平日里大手大腳扔出去的。可以說,她諸多哥哥姐姐們加在一起,也沒有她一個人花用的多。
然而這樣舒服的日子,在她一百七十歲那年,戛然而止。
一個名叫諸皇天的人族男修,墮入魔淵,僅僅花了三年時間,便打敗魔界無敵手。而后,他闖入都城,單挑魔尊。
誰也沒想到,他竟然贏了,魔尊陛下死在他手里,他成了魔族的新王。
在魔族,誰厲害誰就做王,沒有任何人有異議,也不會有人為舊王報仇。哪怕葉緲緲的哥哥姐姐們,也沒有一個仇恨諸皇天。
諸皇天成了新王,魔族子民都是他的手下,包括葉緲緲。彼時葉緲緲還沒有成年,修為不高,自然不配再住在公主府,不配有魔王級的高手守護,不配養(yǎng)諸多小美人,不配錦衣玉食,不配享有六條蛟龍的車輦。
她就差給人拉車了。
而她之所以沒有落魄到那個地步,是因為她修為不夠——簡直是奇恥大辱!
葉緲緲恨諸皇天,因為他,她才從云端跌落泥里。失去一切,從一個小魔慢慢往上爬。而諸皇天出身人族,跟他們魔族不一樣,他精明強勢充滿野心,不允許他們魔族每日懶散度日。
他命令他們無休無止地挖礦,煉丹,煉器,整頓軍隊,練兵,每日操練不停。葉緲緲苦不堪言,而這苦不堪言的日子仍無休止,等到她兩百歲成年,修為提上來后,成為了魔將,又要帶兵去打仗。
那個諸皇天,瞧著威風(fēng)八面,其實可慘可狼狽了。這件事本來沒人知曉,隨著他要攻打人族的野心冒出來,那些秘密便漸漸被挖出來。他原是人族一個大門派的內(nèi)門弟子,被未婚妻和師兄聯(lián)手算計,聲名盡毀,修為被廢,又樹敵無數(shù),絕望之際投入魔淵。
他天天搞風(fēng)搞雨,就是為了復(fù)仇。
不過,他最終功虧一簣。本來他就要成功了,人族在他的挑撥下內(nèi)亂,魔族趁虛而入,打得不可開交。然而關(guān)鍵時刻,琦玉不知為何反水,化作九尾天狐,巨大的狐貍虛影遮天蔽日,咆哮一聲,便有無數(shù)生靈毀滅。不分種族,無差別攻擊,天地都為之崩碎。
沒有人知道他為何反水。葉緲緲更不知道,她只是一個普通的魔將,琦玉卻是諸皇天的心腹。何況他們的關(guān)系也不怎么樣,曾經(jīng)琦玉在她府里做小美人時,她待他可不好。
而且,在她成年后,就不怎么看得到琦玉了,他很少在魔淵,被諸皇天派出去不知道搞什么事情。
他驟然反水,場面頓時不同。不論魔族還是人族,大能頻頻隕落。
葉緲緲很快也死了,倒不是死在琦玉手里,她那時一心劃水,率領(lǐng)部下遠離戰(zhàn)場中心。驚見琦玉反水,心下一樂。她一直憎恨諸皇天,只不過能力有限,這些年來雖然暗中使絆子,但對諸皇天造成的傷害微乎其微。
有人給他苦頭吃,她如何能不高興?便是這一樂,出了岔子。對面的人族修士趁她分神,要了她性命。
死就死了,葉緲緲倒沒什么埋怨的。自從父親死后,她不再是公主,一直過得很辛苦。能做的她都做了,死時也沒什么遺憾,只是懷念當(dāng)初做公主的時候,那舒舒服服的日子。
不知道是不是臨死前的遺憾,才讓她有機會重生回來。葉緲緲回過神后,低頭看著掌心的傷疤,而后合上手心,站起身來。
“傳令下去,搜捕美男子的蹤跡,重重有賞。”
諸皇天墮入魔淵,就在這幾年了。他崛起得很快,葉緲緲一定要在他崛起之前,將他拿下。
別的借口也不合適,能掐會算并不是魔族的長處,葉緲緲只能以好色為由,將他捕捉。
那人容貌俊得很,她這條命令下去,他絕對逃不了。
吃苦是不可能再吃苦了,葉緲緲這輩子都要做魔族尊貴的公主,過著舒舒服服的日子。
隨著她的命令下去,陸續(xù)有小美人送進府里來。
葉緲緲知道他們都不是諸皇天,那男人本領(lǐng)高強又有頭腦,她只希望得到他的蹤跡,然后帶上父王給她的高手,親自抓捕。
但府里有新的美人進來,她還是歡喜的,高高興興地見了他們,并讓管家安置。
“殿下,琉寧等幾位公子求見。”小奴進來稟報道。
葉緲緲剛剛練過一場鞭法,沐浴完出來,腳下并未蹬著精致長靴,而是羅襪加木屐。此刻站在庭院中的桂樹下,吹風(fēng)看月亮。
魔淵不常見月亮。這是一片黑暗荒蕪之地,白日不見太陽,晚上沒有星星。只不過,每個月的月中可以看到一輪橙黃圓月,是葉緲緲最喜歡的日子。
“喚他們進來。”想了想,葉緲緲道。
她的后院應(yīng)當(dāng)整頓一番了。不是誰都對她忠誠,前世在她落魄后踩她的人,也沒必要錦衣玉食地養(yǎng)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