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Chapter 50
一刻鐘前,宴春臺金燈閣。
孟云飛看著桌面上搖搖欲墜的雞骨頭山,小心地探頭問:“向小公子?還要再來一只醉雞嗎?”
雞骨頭山巨大的陰影下,“向小公子”整個人顯得如此纖細而弱小。他癱在青云紗軟椅上,仰面朝天,一臉饜足,眼底泛著夢幻般的光,喃喃道:“我已經(jīng)好久沒吃上一頓飽飯了……”
孟云飛聞之心酸:“在滄陽山也吃不上飯嗎?想是徐宗主待弟子嚴格,定要你即刻辟谷?”
宮惟心說他何止是要叫我辟谷,上輩子他簡直連口雞湯都不讓我喝,連吃朵花都不能忍,好像只要我跟別人有半點不一樣都能立刻戳了他的肺管子。但抱怨還沒出口,突然想起剛才退出蓬萊殿時徐霜策那凝定專注、滿心滿眼看著自己的目光,不知怎么就哽在喉嚨口了,只得哼哼唧唧地道:“那也沒有,今早他還帶我去了酒樓,讓我想吃什么自己點。”
孟云飛好奇問:“那你點了什么?”
宮惟道:“白水煮青菜。”
孟云飛:“……”
“我不會上當?shù)?”宮惟肅然道,“師尊最喜我吃白水煮青菜,身為滄陽宗弟子,怎能不知那只是師尊故意給我的考驗?”
孟云飛心道徐宗主果然嚴苛至極,雖然拜在大宗師門下是世人求也求不來的機緣,但以向小公子柔弱的秉性,若是長期待在滄陽宗,是福是禍還真不好預(yù)料。
這么一想他不由更加憂心,旁敲側(cè)擊地問:“那……向小公子不是與謁金門有婚約么,到底什么時候……”
宮惟順口:“那個婚約?師尊已經(jīng)幫我退啦。”
“何時的事?!為何退了?!”
宮惟說:“早就退啦。”
既然退了,那他豈不就能……
孟云飛心內(nèi)震驚,震驚中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絲絲難以察覺的欣喜。但當他察覺到自己這隱秘的情緒后,自責和內(nèi)疚如潮水般淹沒了心頭。
向小公子一直很喜歡與尉遲元駒打鬧,只是元駒不懂得他的好。眼下被退親了,向小公子一定大受打擊,我應(yīng)當盡力安慰他才是,怎能心懷竊喜?趁虛而入之事豈能是正人君子所為?
宮惟莫名其妙望著一臉自責的孟云飛,心說他這么一副罪孽深重的樣子做什么,看來這倆人果然有私情。但退親一事確實賴不著人家孟云飛,明明是尉遲驍閑著沒事跑去滄陽宗作死訛詐喪葬費,把徐霜策惹惱了的緣故。于是他“嗐”了聲,安慰道:“這里頭沒有孟前輩的關(guān)系。道侶之事當遵師命,既然師尊不喜謁金門,那退了就退了吧。”
孟云飛竟罕見地有一絲魂不守舍,欲言又止半晌,才臉色微紅道:“向小公子……嗯,活潑可愛,鐘靈毓秀,日后一定還是可以覓得佳偶的……”
佳偶?
宮惟癱在那漫不經(jīng)心地想,這世間佳偶除了徐霜策還能有誰?畢竟徐霜策又強又好看,而且我那么喜歡……等等?!
他整個人被雷劈中一般嘩啦坐起身,孟云飛愕道:“你怎么了?”
為什么我會想起徐霜策!
我是中邪了嗎!
宮惟顫抖著擺擺手,想要掩飾自己發(fā)燙的臉:“我沒事,我……”
這時遠方蓬萊殿方向似乎傳來一聲異響,好似什么巨大的東西打碎了。兩人同時扭頭望去,孟云飛站起身疑道:“是師尊么?”
·
“徐兄?”柳虛之被嚇得不輕:“你怎么了?”
水銀鏡瀑布般碎了滿地,徐霜策提劍而立,眉宇緊壓,緩緩環(huán)視四周,蓬萊大殿中的每一寸地面、每一個角落都映在他瞳底,但沒有絲毫異樣。
鬼影消失了。
它是專門藏在鏡子里聽他們對話的?
它現(xiàn)在去了哪里?
徐霜策的心往下一沉,驀然扭頭看向大殿外的金燈閣方向——
“師尊不會和徐宗主起爭執(zhí)了吧?”
孟云飛皺眉快步走到窗邊,打開窗子向外一望。隔著燈火通明的宏偉高臺,蓬萊大殿正矗立在夜空之下,猶如云霧繚繞中的仙境。
趁著他轉(zhuǎn)身的功夫,宮惟趕緊把冰涼的手背貼在臉上,但不知為何總有種做賊心虛感,覺得自己現(xiàn)在面紅耳赤。他環(huán)顧周圍一圈,突然看見之前孟云飛遞給他的那把水銀鏡,便探身拿來舉到眼前,想偷偷摸摸看看自己的臉是否還發(fā)燙。
下一刻,一張鬼面凝聚在鏡中,巨大兜帽下閃動著無數(shù)猩紅的光點,與他來了個面面相覷。
孟云飛回過頭:“許是無意間摔碎了什么……”
鏡中一道鬼手閃電般伸向?qū)m惟的右眼瞳,但宮惟動作更快,劈手扔出鏡子,嘩啦一聲在墻上濺得粉碎!
孟云飛失聲:“怎么了?!”
宮惟厲喝:“臨江都那鬼修!——劍來!”
肅青劍鏗鏘出鞘,從孟云飛腰間自動飛向?qū)m惟,被他啪一聲緊緊握在掌中。與此同時鏡子里的鬼影愣了下,似乎也沒想到正好能被宮惟撞見,緊接著從無數(shù)碎片中緩緩飄起灰煙,凝聚成了袍袖飄飛的身形。
它仍然沒有面孔,而且連身軀都比上次淡了一些,手中錚然拔出白太守劍。
孟云飛根本來不及搞清楚狀況,當機立斷單手一壓:“伏羲!”
古琴召之即來,光華閃現(xiàn)。孟云飛仍然看不見那鬼影,但左手撥弦亮出破空的示警,右手疾掃蕩出強勁的音波;漣漪般的靈力向四面八方散去,道道波紋在虛空中撞上鬼影,赫然勾勒出了它的形狀。
音波如怒漲的狂潮,被激怒的鬼影劈手一劍斬向孟云飛,霎時已至天靈蓋——鏘!
宮惟縱身而至,肅青劍死死擋住了白太守劍鋒。
說時遲那時快,兩人配合緊密無隙,孟云飛調(diào)子一轉(zhuǎn)變成了兇悍的《甲光》;宮惟瞬息間拆解數(shù)十劍將鬼影逼退,猛地發(fā)力遠遠挑飛了白太守!
咣一聲重響,神劍沒入墻壁,直至劍柄。
宮惟一劍橫劈將鬼影灰飛煙滅,同時飛身去奪白太守。誰料下一刻,消失的鬼影再度出現(xiàn),而且這次緊緊挨在他身側(cè),手中一柄血紅的妖劍無聲無息刺來。
——壞了。
宮惟無法閃避,右臂一涼,血紅劍尖活生生刺穿了他的胳膊!
但奇異的是,劍鋒貫穿后既沒有鮮血濺出,也沒有任何疼痛,仿佛被刺穿的不是血肉而是幻影,鬼影與宮惟都同時一愣。
淡金色的“徐”字在宮惟左腕內(nèi)側(cè)光芒一閃。
鬼影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向不遠處地上的白太守一伸手,神劍頓時化為煙塵消失,再度出現(xiàn)在它掌中。宮惟來不及細思,伸手便要去奪劍,但鬼影竟然完全不再戀戰(zhàn),眨眼間呼嘯著消失在了半空中!
與此同時,蓬萊大殿。
一只朱砂勾畫的小狐貍突然從徐霜策右手背上自動浮現(xiàn),寥寥幾筆,生動有趣,血紅熠熠光芒閃爍。
緊接著,徐霜策右上臂血光暴起,被虛空中無形的劍鋒捅了個對穿!
柳虛之失聲:“徐兄!”
徐霜策猛地一手捂住右臂,鮮血從指縫間噴涌而出。柳虛之撲上來迅速施了個止血法術(sh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符咒是……是以身相代?”
徐霜策一抬手攔住他:“度開洵可能已經(jīng)來了。”
“什么?!”
“立刻集中宴春臺上下所有水銀鏡設(shè)置鏡瓏法陣,紅布罩嚴,不可透光。嚴令所有人即刻起不準目視鏡面,讓孟云飛奏伏羲琴設(shè)下天地音障,法陣設(shè)好后再派人來叫我。”
柳虛之追在后面:“徐兄你上哪去?!”
徐霜策道:“它在找我徒弟。”
幾滴血濺在他臉頰上,面色更加冷峻森白,但他一絲猶豫都沒有,轉(zhuǎn)身沖出殿門掠向金燈閣,眨眼間就消失了蹤影。
柳虛之忙不迭追出大殿:“徐兄使不得!你的傷……”
——就在這時,柳虛之身后地上,無數(shù)被打碎的鏡片中突然冒出了裊裊灰煙。
誰也看不到的灰煙于半空中漸漸聚集,赫然顯出了灰袍鬼修。它兜帽下無形的面孔直直“盯”住樂圣,無數(shù)猩紅光點閃爍明滅,好似漸漸浮現(xiàn)出了一個詭秘的笑容。
然后它無聲無息,直撲而來。
柳虛之似有所感,剎那間回頭轉(zhuǎn)身:“什——”
他話音戛然而止,視線穿過鬼修無形的身體,正正撞上了它胸腔中半塊靈光暴射的千度鏡界殘片。
神器鏡術(shù)瞬時發(fā)動,隨即鬼修凌空而至,一頭撞進了柳虛之身體里!
“……”
柳虛之像被凍結(jié)住了,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珠直勾勾望著前方,一動不動。
·
哐當!
金燈閣的門被重重推開,徐霜策提劍而入,衣袍翻飛而面目肅殺,右臂上觸目驚心的血跡同時映入了孟云飛和宮惟眼底。
孟云飛愕然:“徐宗主你……”
“那東西呢?”
孟云飛趕緊道:“似是已消失了,到處都尋不見——快來人!立刻為徐宗主療傷!”
但徐霜策置若罔聞,疾步上前一手按住了宮惟肩膀,迅速上下檢視他全身。直到確認宮惟身上并無明顯血跡,徐霜策緊繃到極致的肩線才好似略微松了微許,但緊接著目光落在了他腳踝上,蹙眉道:“這是什么?”
宮惟剛才因為太過放松而脫了鞋,變故陡生時來不及穿上,柔軟的光腳就這么踩在地面,腳踝被水銀鏡摔碎時飛濺的碎片劃傷了。
“……”
宮惟直直盯著徐霜策衣袖上的大片鮮血,腦海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響,明明答案近在眼前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才艱澀地擠出兩個字:“師尊……”
徐霜策一膝屈起,大拇指抹了下他腳腕上的那處血痕,面色如寒霜。
然后宮惟忽覺天旋地轉(zhuǎn),被他打橫抱了起來,疾步向外走去。
“!”
宮惟整個人都僵了,孟云飛張口卻一個字發(fā)不出來,下意識追了兩步,才難以置信道:“徐、徐宗主?!”
徐霜策頭也不回,聲音冷得滲冰:“去蓬萊殿找柳虛之,即刻設(shè)置鏡瓏陣。”
樂圣門下眾弟子被孟云飛之前的示警琴音招來,早已如臨大敵包圍了金燈閣,此刻紛紛惶恐地向兩邊讓出了一條路。但徐霜策誰也沒有看,他就這么抱著僵直的宮惟,一步而過百丈余遠,腳步落下時已經(jīng)遠離蓬萊大殿,周圍是一大片空曠的高臺。
靈力匯聚成狂風,突然拂起他寬廣的袍袖。
緊接著,巨大的環(huán)形法陣以徐霜策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擴張,眨眼間高樓拔地而起,迅速搭建出一座雕梁畫棟的九層建筑,赫然是滄陽山上的白玉樓。
五鬼運籌術(shù)!
徐霜策一腳跨進門,下一瞬直接出現(xiàn)在樓中臥房里,把宮惟放在了寬大的臥榻上。
屋里象牙白墻、墨玉雕梁、鮫綃碧紗,陳設(shè)風雅且無比熟悉——整棟建筑都是徐霜策施法直接從千里以外滄陽宗直接搬來的。夜明珠一盞接著一盞接連亮起,光芒明亮柔和,讓大臥房中燈火通明,徐霜策眼里的陰霾也終于在此刻一覽無余。
他坐在床榻之側(cè),一手撈起宮惟的腳踝,冰涼五指仿佛蘊含著無窮的氣勁,只輕輕一拂,那碎鏡片劃出的血痕便完全愈合了,絲毫痕跡都沒留下。
徐霜策的側(cè)臉在明珠輝光中俊美凌人,有種令人不敢靠近的生冷氣質(zhì),但宮惟卻挪不開視線。他心跳得非常快,仿佛一張口就要跳出來,只敢從唇縫里小聲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徐霜策冰冷地反問:“你對不起我什么?”
“……”
宮惟用力咽了口唾沫,目光落在他右袖的血跡上,良久才終于鼓起勇氣:“師……師尊,我替你療傷吧?”
屋子里一片安靜,徐霜策沒有動,但也沒有拒絕。
心臟跳得越發(fā)快了,每一下跳動都將血流壓到顱頂,連耳朵都轟隆作響。宮惟昏頭昏腦地半跪在床榻上,直起上半身,把那件象牙白黑邊鑲金的外袍從徐霜策肩上褪了下來,然后又探身去解他的內(nèi)甲,因為手指顫抖而半天才解開。
徐霜策還是紋絲不動,宮惟感覺他的視線正垂下來,緊緊盯在自己臉上。
——他此刻是什么表情呢?混亂中宮惟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兩人之間的距離太近了,連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聞。徐霜策那薄唇抿得緊緊地,因為失血而微微發(fā)白,形狀凌厲優(yōu)美;本能讓宮惟很想湊上去親一親,但對面?zhèn)鱽淼膹娏业膲浩雀校肿屗桓姨ь^看徐霜策此刻的表情。
他呼吸戰(zhàn)栗不穩(wěn),只能悶頭去退那修身內(nèi)袍,但過于扳直的肩膀卻卡住了衣襟,試了好幾次都徒勞無功,反而卡得上下不得,稍微一用力,就猛地拉扯到了衣料下那血跡猙獰的傷口。
宮惟像被電打了似地一松手。
針扎般的委屈和恐懼突然從五臟六腑升起,瞬間匯聚成熱流沖上了鼻腔,盡管他也不知道這復雜又強烈的情緒從何而來:“對不……”M.
徐霜策終于動了動。
他仿佛大發(fā)慈悲一般,抬了下那條受傷的右手。
宮惟暈頭漲腦地反應(yīng)過來了,趕緊去扒下那件玄色內(nèi)袍,被鮮血浸透的衣服無聲無息落在床榻上,露出了徐霜策大半片赤|裸的上半身。
徐霜策的肌肉線條極其緊實明顯,他身體機能一直維持在二十多歲的巔峰狀態(tài),肩膀?qū)挾Π危辜×鲿城逦S疑媳郾回灤┑哪堑廓b獰血洞完全展現(xiàn)在了宮惟眼前。
那是他用自己血肉之軀設(shè)下的傷害轉(zhuǎn)移術(shù),亦是宮惟最萬全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