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雅虞走進雅間,朝坐著的人一福:“民女阿虞,見過大人?!?br />
鄧冧看她一眼,只道:“坐——”
她應聲在他對面坐下,聞到雅間里淡淡的酒味,心生忐忑。
“你有什么冤情?”
雅虞抿唇,直視他道:“大人容稟,民女的二哥今晨被縣衙的人抓了去,他們說他欠錢不還,還說他傷了人,那全都是污蔑?!?br />
鄧冧神色未變,屈指在桌上一敲:“證據(jù)?”
雅虞一滯。
他望著她道:“你說他是被人污蔑,那到底是什么人要污蔑他?又是為了什么?”
雅虞牙根一緊,將近日發(fā)生的種種一一告訴了對方。
“你所說的這些,有沒有證據(jù)?”
她目光一暗:“……沒有?!?br />
鄧冧沉默地看著她,顯然對這個回答并不滿意。
雅虞握緊手道:“民女斗膽……大慶尊儒重教,律法也尚寧枉勿縱,民女雖然沒有證據(jù)證明自己所說的一切,可那金世榮也沒有證據(jù)能證明民女的兄長有罪,若是一紙狀書就能把人告到牢里,這天下……還有什么公道可言?”
鄧冧看她許久,皺眉道:“好大的一頂帽子,我有說過不幫你么?”
雅虞一怔。
她打量他神情,面露喜色:“……多謝大人!”
此時,外面的官差腳步匆忙地走進來道:“大人,剛得到消息,一刻鐘前縣衙地牢突發(fā)爆.炸,全都塌了?!?br />
雅虞一窒,猛然回頭,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
水面上映出一輪圓月。
一葉長舟微蕩,朝前而去。
那船上沒有點燈火,漆黑一片,遠遠看去,幾乎與湖面融為一體,難以察覺。
船過處,水流聲微微。
月光斜入船扉,照出船中之人的側影。烏發(fā)碧眸,容姿如玉。兩鬢微霜,卻絲毫無損其俊美,反倒多添了幾分風華。
“尊主——”
蕭然站在案前,案上擺著一副春居山水圖,他俯首執(zhí)筆,只借淡淡的月光,描摹遠山的輪廓,神情專注。
此時他頭也未抬,仍然只看著案上的畫:“不急,再等一等?!?br />
白漢卿應是,暗中打量蕭然一眼,松了一口氣。方才蕭然真氣逆行,煞氣動亂,他還以為會出什么事,幸虧最后沒有大礙。
這時船已近湖岸,隱隱閃現(xiàn)出火光。
蕭然放下筆,走到船頭,遙遙一望,冷笑道:“好大的陣仗,看來幾位堂主是相談甚歡啊?!?br />
白漢卿上前一步道:“今夜東南西北四位堂主在山莊豫園聚集,算是統(tǒng)統(tǒng)到齊了?!?br />
他一頓,躬身呈上一枚暗紅色的玉扳指:“尊主,您的扳指已經(jīng)修好了。”
蕭然嗯了一聲,拿過扳指,指腹自扳指表面摩挲而過。
岸上守衛(wèi)察覺到有船只靠近,頓時大為警惕。
“來者何人?”
綠柳山莊的規(guī)矩,凡不速之客,在山莊十米外則警告,入十米內直接射殺。
蕭然沒有做聲。
長舟愈近,岸上火光落在船上,照出他的面容,眾人愕然。
“尊主……是尊主!”
先前莊內早有傳聞,說蕭然已經(jīng)身死,甚至已有不少人在猜測,下一任莊主會是四大堂主的哪一位。萬萬沒想到,蕭然卻在此時突然回來了。
他們慌忙放下兵刃,下跪行禮:“拜見尊主——”
蕭然恍若未聞,飛身上岸,徑直穿過石徑,步入大堂。
堂內數(shù)人,乍見蕭然,臉色大變,都如見鬼一般。他失去蹤影,長達兩個月,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
蕭然步至最上首的莊主之位,拂袖坐下,自白漢卿手中接過茶杯,輕呷一口道:“諸位是怎么了,這才兩個月沒見,就不認得我了?”
他語調悠然,沒有絲毫不悅,嘴角甚至微微帶笑。
堂內四人面面相覷,神色各異,回過神后紛紛行禮:“見過尊主,恭迎尊主大駕?!?br />
蕭然沒有做聲,只輕輕吹著茶杯中冒出的熱氣。
“不知尊主離開兩個月,是去了何地?屬下等人心中……著實擔憂?!?br />
“是么,”蕭然放下茶杯道,“你們這幾日都忙著應付玄月宗的副宗主,倒還有閑工夫擔心我?”
他神情似笑非笑,眼里卻殊無笑意。
四位堂主目光凜然,一時不敢做聲。
“你們和玄月宗談了什么?”蕭然問道。
東堂主看了一眼其他三人,上前道:“回尊主,七星閣近年愈發(fā)猖狂,多次弒殺名門正派子弟,實乃武林之害蟲,玄月宗馮副宗主這次是代表三大派過來,想與我們結為聯(lián)盟,共同討伐七星閣?!?br />
蕭然雙眸微合,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案。
“算上這回因虛觀的永若道長,他們手上已經(jīng)有七條人命了,依屬下看……”
“我問你怎么看了嗎?”蕭然冷不丁道。
東堂主神色一變,目光深處閃過一絲陰戾,飛快垂下頭道:“是屬下……逾越了?!?br />
“你們既已答應了他們,又何必多此一舉向我稟報?”
四人都沒有作聲。
蕭然道:“不過,這事綠柳山莊不摻和。”
那幾人的神色頓時有些難看,北堂主忍不住道:“可是尊主,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綠柳山莊若是出爾反爾、言而無信的話,今后還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蕭然頷首,緩緩笑道:“北堂主所言極是,依我看,最好的法子就是卸下你們這四人的堂主之位,那你們放出去的那些話自然也就不作數(shù)了。”
四人一驚:“尊主,你……”
蕭然掃了他們一眼,神色極淡:“我離開山莊不到一個月,西堂主就翻入我豐頌苑內翻查典籍。兩個月光景,幾位堂主已經(jīng)決定自立門戶,擅自應下了玄月宗的結盟之邀。”
那幾人神色變幻,相互以目示意,悄然往后退去。
“尊主,我們四人輔佐您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這么做未免……太不近人情?!睎|堂主道。
蕭然不語。
南堂主附和道:“老莊主尸骨未寒,尊主這就要把我們這幾個老家伙給打發(fā)了,就不怕九泉之下的……”
話未說完,忽然滯住。
一枚銀針不知何時……竟沒入了他咽喉正中處。
南堂主睜著眼睛,直直往后倒下,摔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其余三人目光皆變,東堂主神色陰狠道:“你不仁我不義,既然如此……就休怪我們手下無情了!”
蕭然嘴邊溢出一聲蔑笑。
那三人相視一眼,迅速擺成劍陣。
白漢卿端著古琴上前,擺在蕭然面前的案幾上。蕭然抬手輕觸琴弦,松香的味道隨著他的動作裊裊而出。
東堂主旋身劈來,劍尖直指蕭然眉心,然而蕭然頭也未抬,指尖一滾,清越的琴音裹挾著森冷霸道的殺氣直沖來人而去。
內力竟化為無形之氣,以排山倒海之勢撲來。
東堂主臉色大變,猛然倒退。
那真氣鋒利如刀,且目力難辨,一瞬之間就在他左肩豁開了一道深深的血口。
三人見狀,俱露出驚愕之色。
“這是……”
然而,蕭然并沒有給他們喘息的機會。他垂眸撫琴,甚至未曾朝他們投去一瞥。
真氣在他周身浮動,青衣飄然,冷魅清絕。
東堂主口吐鮮血,捂著心口死死盯著蕭然:“少陽功,竟然是……少陽功?!?br />
蕭然手下動作一停,慢慢起身,睥睨著他們淺淺而笑:“正所謂,天予大任,賜我神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
雅虞跟隨鄧冧回到縣衙,因地牢塌陷,此處煙塵彌漫,四下積灰,幾乎沒有一處是完好的。
圍觀者不久前才被官差遣散,此時只剩下零星幾人。
雅虞看到幾個官差抬著白布包裹的尸體出來,臉色登時變作雪白。
“大人來了?!?br />
“情況如何?”鄧冧問。
“劉捕頭帶人在里頭清點,出事的是最里面那一層死牢,死的大多也是死囚,其余人多少都受了點傷,但性命無憂?!?br />
雅虞聞言,悄悄松了口氣,卻聽對方又道:“不過,當中有一具臉被橫梁砸爛,看不出長相,沒法確認身份?!?br />
雅虞神色一緊。
鄧冧看她一眼:“你先回去等衙門的消息。”
她見他神色端肅,有不容違抗之意,縱使心里想要留下,也不敢多說,只點了點頭,朝他福身后便轉身離去。
此時,有一人跨進縣衙的大門,迎面走了過來。
雅虞一抬頭看到那人,渾身一涼,驚愕至極。
對方著一身絳紫色長袍,腰間佩羊脂白玉,樣貌秀雅,面容蒼白,雙目幽深,竟是……晉王!
晉王不是該在京城么?他怎么會在蓮花鎮(zhèn)?
雅虞回過神,飛快垂下了眼睛,垂在身側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握緊。
晉王腳步匆匆,并未覺察到她。
二人擦肩而過后,雅虞腳步微頓,側首一望,見對方是走去與鄧冧說話,輕輕吐出一口氣,回頭離開了縣衙。
天色深暗,街上人影稀少。石橋底下,餛飩攤的老板正在忙活著收攤。
雅虞走到河岸邊臺階坐下,望著靜靜的水流出神。衣袍給風浸得微潮,絲絲纏纏的涼意鉆入皮膚,寒氣透骨,冷得她發(fā)抖。
風聲微微,夜里給雨水浸潤過的泥土散發(fā)出澀澀的淺香,飄蕩著霧蒙蒙的潮氣。
對岸有個老婦,雙手托著一盞天燈。那燈鼓成帆一般大,風一起,揚著燈飛到了天上。
雅虞仰起頭看向飄揚而去的天燈,子夜般的眸子里映出兩點星光。柔白的光暈落在那張小臉上,秀眉麗目,如凝香雪。
她的目光,無法從天上那盞燈上移開。
思及生死未卜的二哥,她悲憂交加,感到深深的無力。
此時,一滴淚從她臉上無聲無息地滑落,與眸光、燈火相交映,瑩瑩生輝。
她沉浸在思緒之中,絲毫不知,在她背后的灌木叢中,有一個人正站在暗處望著她。
他在重重疊疊的花木之間,修長的身影有如一團模糊的水墨,于月光變幻間,時明時滅,時隱時現(xiàn),仿佛鬼魅。
那雙眸深處的綠色,濃郁如墨,幽焰隱隱,似化不開的沼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