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蓮花鎮(zhèn)因蓮花峰得名,這蓮花峰怪石聳立、崎嶇坎坷,當(dāng)中暗木叢生,極不好走。
杜雅虞此刻站著的地方,就是蓮花峰的頂端,這兒原本有一座高聳入云、遙不見頂?shù)氖澹巯聟s……消失無蹤。
確切地說,是整座石峰都被削去了大半,只剩下一塊光禿禿的石臺。
不僅僅是這石峰,旁邊的雜草斜木也都被連根拔起,簡直像是被狂風(fēng)雷電掃蕩過一般。
杜雅虞皺眉看著眼前的情形,疑惑叢生。昨日她也有上山采藥,那時蓮花峰頂明明還是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間竟……
正百思不得其解,對面斷崖高處忽然傳來一聲巨響!
雅虞循聲望去,就看到一個人從上面跌落下來,青色的衣袍如帆影翻飛,擦過重重樹枝,直至落地發(fā)出一聲悶響。
她低呼出聲,臉色大變,連忙放下背上的竹簍,趕上前去察看。
對方那一身青衣已有多處磨損撕裂,身上血色交錯,皮肉外翻,簡直慘不忍睹。
雅虞吸了口氣,摸了摸他的脈象,感覺到還有一線生機,不禁微微怔住。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竟還有一息尚存。
她從前襟內(nèi)取出一個小玉瓶,倒出當(dāng)中僅有的一粒補丹,喂入了對方嘴中。
看著對方含進(jìn)丹藥,雅虞才注意到此人的樣貌,微微一怔。
清俊幽邃,如琢如玉。即便臉上布滿塵土和血污,都無損其俊美,長眉修目,鼻梁高挺,連嘴唇的弧度都恰到好處,處處透著清貴卓雅。
這樣的人怎么會從斷崖上摔下來,莫非是……遭了強盜?
見他喉頭滾動,應(yīng)該是吞下了丹藥,她輕吁一口氣,使出全身的力氣才把人扶起,勉強用自己整個身子半架著對方,一步步艱難地往山下走。
雅虞根本背不動他,只能如此半拖半撐著走,每走十?dāng)?shù)步便要停下歇一歇。
日頭高高地掛在頭頂,在林間小路上落下點點光斑,碎如星子。
她雪白的臉龐透出淡淡的粉色,額間也冒出了細(xì)汗,不過一刻鐘工夫,就有些頭暈眼花了。
她側(cè)過頭看了那人一眼。
日色落在他的臉上,勾勒出精致無暇的輪廓。雖然很微弱,但還是能聽到起伏的吐息聲。
雅虞咬唇,繼續(xù)拖著人一步步地往前走。
*
等走到山腰處的小木屋,天色都暗了。
等在門外許久的劉阿婆看到她,神色一喜,連忙扔了手里的東西跑過來:“總算是回來了,謝天謝地……”
看到雅虞身邊的人,她一滯道:“阿虞,這……這是誰?”
雅虞的衣衫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渾身酸軟乏力,筋疲力盡,連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劉阿婆見狀不再多問,忙幫她扶著人進(jìn)屋,將那男子安置在了矮榻上。
雅虞喘了口氣,正想將來龍去脈告訴劉阿婆,沒想到劉阿婆看著榻上那年輕人的臉,突然就愣住了,不一會兒又哭又笑,且伸手不住地輕撫著對方的臉:“二郎,是我的二郎……是我的二郎回來了……”
雅虞看了半晌,說不出話。
劉阿婆是個可憐人,早年她的丈夫和長子接連去世,后來連小兒子也不知所蹤,為了等小兒子回家,她就一直一個人住在這個地方,度過了數(shù)年。附近的人,都傳她是天煞孤星之命,克死親夫,又克兒子,少有人與她親近。
不知是不是因為遭遇了太多變故,劉阿婆常常神志不清,有時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這會兒是又犯老毛病了。
“二郎怎么受了這么重的傷?阿虞,他會不會死?”劉阿婆緊緊抓著雅虞的手,害怕極了。
雅虞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他還活著,就是受傷了,要先把傷治好?!?br />
劉阿婆連連點頭:“治,得治……”
她俯身用自己的袖子把榻上人的臉一點點擦干凈,目光閃爍,神色間滿是失而復(fù)得的喜悅:“二郎,我的二郎總算是回來了……”
雅虞看到對方蒼老灰暗的臉如鍍了一層淺淺的金光,一下子亮堂了起來,不禁兩眼泛酸,不忍再多說。
*
蓮花鎮(zhèn)地處青州城,是個小地方,人不算多,所以鎮(zhèn)上的郎中也是屈指可數(shù),最出名的要數(shù)住在太平巷口的金大夫。這鎮(zhèn)子上的有錢人家都是請此人上門看診,他醫(yī)術(shù)還算不錯,只是出診金收得太高,尋常人家根本請不動他。
雅虞趕到醫(yī)館的時候,已近二更,小學(xué)徒張羅著閉館,一看有人進(jìn)來,張口就趕人:“去去去,都什么時辰了,今兒不接診了?!?br />
雅虞急得不行:“家中有人從高處摔下來,傷得很重,求求通融,讓我、讓我見金大夫一面!”
小學(xué)徒見慣了這些事,很是不以為意,拿起掃帚就要趕人,卻被人狠狠打了一下手,一把推開了去。
他一見來人便不敢做聲,捂著手灰溜溜地走開了。
來者不是別個,正是那位金大夫金世榮。
金世榮原本聽到外面嘈雜,是要出來罵人的,哪知道這大晚上上門來求診的竟是個天仙兒,雪膚紅唇,纖腰束素,一雙星眸含著盈盈水光,真是難得一見的絕色。他在蓮花鎮(zhèn)這破地方待了許久,還從未見過此等美人,一時間色迷心竅、股掌發(fā)熱,頓時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敢問姑娘如何稱呼?家中何人生病?”
雅虞見這位金大夫本人親切異常,并沒有因為她穿著粗布麻衣就拒人于千里之外,松了口氣道:“大夫喊我阿虞就好,我就住在蓮花峰下,今日……是我兄長不慎從崖上摔落,跌成重傷,情況危急,想請大夫前去看看?!?br />
旁邊學(xué)徒一聽要上山,心里便篤定師傅不會答應(yīng),沒想到金世榮竟一口應(yīng)了下來,而且還要他這就收拾藥箱,立馬上山。
“師傅,您看她這副打扮,又是住在山上,肯定出不起診金,您怎么……”小學(xué)徒忍不住小聲埋怨。
金世榮抬手在他額頭上一敲:“兔崽子懂什么,為師自有為師的考量?!?br />
*
夜色已深,山間涼風(fēng)幽然?;璋抵?,木屋的紙窗透出微黃的光芒。
“貴兄筋脈斷了十之八九,身上多處骨頭碎裂,命是救得活,怕只怕……”金世榮摸著下巴,一臉難色。
劉阿婆被嚇得臉色發(fā)白。
雅虞神色一緊。
她早想到了這一點,畢竟對方是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的,能保住一命就很不錯了。可盡管如此,此時此刻聽大夫這么說,還是忍不住有些揪心。
“請大夫盡力一試,”她咬唇道,“診金和藥費我們……一定會還?!?br />
小學(xué)徒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光是我?guī)煾档某鲈\金你就還不……”
話沒說完,金世榮便飛去一記眼刀,讓他閉了嘴。
“錢的事不急,以后……總有辦法,”金世榮微微笑道,“我先給他施針開藥,姑娘記得每日給他換藥包扎,不能落下,其余的,等過幾天再看。”
雅虞連忙應(yīng)好,再三謝他。
等金世榮那二人一走,劉阿婆就憂心忡忡道:“給二郎治傷很貴,我們哪來的那么多銀子啊……”
雅虞沒有說話,只伸出手探向頸間,輕輕握住了那枚貼身戴著的玉菩薩,雙眸微垂。
實在不行,就把這玉佩也拿去當(dāng)了吧。
*
此后幾天,雅虞與劉阿婆便日日照顧此人,為他煎藥包扎。他的臉色倒是一日比一日紅潤,但卻始終沒有蘇醒的跡象。
劉阿婆一心把這人當(dāng)作劉二郎,時常與他說話,日日夜夜盼著他能睜開眼,精神反倒比過去好了不少。
據(jù)金世榮所說,此人筋脈自愈得極快,幾乎是從所未有。
“照您這么說,他……我兄長是不是快要醒過來了?”
“這倒不好說,”金世榮道,“在他醒過來之前,你照常給他換藥就是。”
他說完,想到什么,又囑咐雅虞道:“對了,這幾日姑娘就不要下山了,我讓我那徒兒親自給你送藥來?!?br />
雅虞一怔:“這怎么使得……”
金世榮擺手,神色肅然:“近日也不知怎么回事,咱們鎮(zhèn)上來了不少外地人,我看……還都是些江湖人士,不知出處,你一個姑娘家,出門在外若遇著歹人可如何是好?”
劉阿婆連連點頭:“說的是啊,阿虞,你就聽大夫的話,往后幾日還是少出門的好。”
小學(xué)徒收拾著藥箱道:“聽說是有個了不得的大人物被人殺了,尸體還是在紫云頂給人發(fā)現(xiàn)的咧!”
劉阿婆嚇得直發(fā)抖:“紫云頂,那不就是旁邊的山頭?離咱們這兒很近啊……”
蓮花峰東邊的那座山峰就是紫云頂。
金世榮瞪了徒兒一眼:“多嘴多舌,隨便聽來的小道消息也敢亂講?”
小學(xué)徒不服道:“徒兒可沒有亂講,有人親眼瞧見的,死的好像還是什么光明門的長老,聽說……腦袋都給人削了?!?br />
聽到這話,雅虞不禁變了臉色。若真遇到此等窮兇極惡之人,便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了。
如今朝廷重文輕武,且又腐敗冗贅,外野江湖門派林立,有些還雄踞一方。這些江湖門派,和過去那些烏合之眾不同,他們已經(jīng)在地方形成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網(wǎng),甚至與各地官商勾結(jié),對朝廷形成極大的威脅。
以前她就見過父親因外野江湖門派的動亂,對下屬大動肝火。
一想到遠(yuǎn)在京城的杜如敷,雅虞的眼睛就不禁泛了紅。
也不知道父親如今……好不好。
“都叫你少說閑話,還不閉嘴?”金世榮見雅虞神色,以為她是被自己徒兒的話給嚇著,忙道,“姑娘不必多慮,依我看,這些人來此地都是別有目的,與尋常竊賊強盜不同,想來只要不去招惹他們,他們也不會來找我們的麻煩?!?br />
她聞言點頭,仍有些心不在焉。
傍晚時分,雅虞才送走金世榮師徒二人。她回到屋里便著手準(zhǔn)備晚飯,因廚藝不精,只能給劉阿婆打打下手,做一些切菜洗菜的活。
正打算把切好的青菜放到鍋里燙一燙,就聽到劉阿婆在隔壁屋里喊她。
“阿虞快來,二郎不好了……”
雅虞匆匆趕了過去,看到眼前情形,不禁一呆。
昏迷之人仍然雙眸相合,沒有蘇醒,只是他雙鬢處透出點點星白,竟是華發(fā)早生。
明明之前還沒有如此,怎會突然就生出這些白發(fā)來?
就在雅虞和劉阿婆不知所措之時,躺在榻上的人竟慢慢地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