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外頭還亂哄哄的, 不斷有人在急促奔走,火把和油燈的光芒時不時映在值房半舊的窗紗上。
蘇瓷和阿康阿正面面相覷,她剛張了張嘴, 阿康阿正都緊張起來了,下意識堵住門口方向。
蘇瓷:“……”
蘇瓷無語,不過她也并沒有打算為難阿康阿正,楊延宗向來令出如山罰得很重的,可現在怎么辦呢, 光站著也不是事啊?
不過不用她頭禿, 有關蘇瓷的新工作安排很快下來了——驅蚊液也很重要, 先前蘇瓷那蚊怕水效果十分顯著,她立馬寫了配方,徐老將軍趕緊叫人去附近的城鎮(zhèn)加緊搜購了,第一批藥材現在剛剛送回來,正緊趕慢趕地往城里運, 正好蘇瓷在,立馬將她調往新騰出來的驅蚊劑制藥房。
“太好了, ”阿康大松一口氣,“夫人,那我們趕緊過去吧!”
“哦, 好!”
蘇瓷拎著那紙調令從上到下看了一遍, 眨眨眼睛,回神, 連忙應了一聲。
她點了兩個近段時間都給自己打下手的藥僮, 連同阿康阿正, 一行四人飛快趕到這個新騰出的制藥房。說是制藥房, 其實是城西一排大鍋飯的大灶房, 他們到的時候胖乎乎的火頭軍還急趕慢趕往外拖土豆籮筐之類的東西,亂哄哄的。
但軍營效率高,里頭好歹騰空了,燒火的小兵也配好了,蘇瓷探頭看了眼,趕緊叫他們先把大鍋洗干凈擦干,還有準備磨盤木杵等物。
這時候車輪轆轆,一車車的藥材剛好送到,蘇瓷撕開麻包袋取出一點捻捻嗅一下,都是上好的柏蘭殼蒼木薄荷艾篙,她點點頭:“不錯,藥材都很好,可以,快卸下來吧!”
押運藥材的小隊長聞言松了一口氣,趕緊招呼弟兄們快些往下卸。
這時候誰也沒站著看,不管是阿康阿正還是藥僮,都趕緊上前幫忙卸藥,快速往里扛,連蘇瓷都上前幫忙。
連拖帶拽,拆封稱量,研磨煮沸,熱出一頭大汗,她伸手抹抹,蘇瓷手上忙著,腦子卻得空,這時忍不住分神想——話說楊延宗怎么操作的,怎么這么快,他這是去尋了徐老將軍嗎?
不用懷疑,沒有這么湊巧的事,她這新差事肯定是楊延宗操作的。
可老將軍頗有軍人意氣,令出絕不輕易更改的,他究竟是怎么弄的?
……
而這時的古關口,正陷入一片血海之中。
作為守關的主將,楊延宗率兵一到古關口,立即身先士卒,站到最上方的城垛前。
蜂擁的北戎兵悍不畏死,不斷攀登而上,隆隆的撞擊關門巨響轟然,離得近的兵士耳朵都震出了血。
連續(xù)殺了十幾個時辰,長刀都卷了刃,楊延宗扔下手頭那把,反手抽出佩劍,一劍刺進露頭的北戎兵的心窩。
身邊的季元昊忍不住吐槽:“你自動請纓為紅顏,下回可千萬別帶上我了。”
他抹了一把臉上噴濺上的鮮血,罵一聲扔下又卷刃的刀,從捧著替換兵刃飛奔而上的卒長手里另挑一把,右手已經發(fā)麻得厲害了,他不得不先換一換左手。
本來季元昊剛剛從后方平完民亂回來,怎么也能休息一會的,可人還沒囫圇躺下,就被飛奔過來的令兵喊了起來,他不得不匆匆忙忙上馬馳援古關口去了。
楊延宗想替蘇瓷換個差事,當然沒這么簡單,這是他立下軍令狀用強扛古關口換來的。
現在的古關口,可不好守啊,左賢王烏奢屠耆等的就是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古關口陣亡的守軍已經三批了,快頂不住了,楊延宗上去這是第四批。
雖說武將沙場征戰(zhàn)馬革裹尸,但面對這么兇猛幾乎是命懸一線已經陣亡多批同袍的惡戰(zhàn),是個人都會膽寒。
但楊延宗還是毫不猶豫自動請纓了,僅僅只有一個附帶的小要求,請徐老將軍給蘇瓷換一個傳染區(qū)之外的差事。
他不畏戰(zhàn),他也在生死打滾中險戰(zhàn)過無數次,他對自己有信心,而這個信心可遠比讓蘇瓷進入傳染區(qū)大多了。
所以他毫不猶豫就選擇了。
另外,他把季元昊也捎上了,畢竟現在兩人不是同盟嗎?
領著令箭后他點選戰(zhàn)將,他二話不說就把季元昊給算上一個。
但這場守關戰(zhàn)真心是不好打啊,連強悍如楊延宗都一度出現了透支狀態(tài)。
烏奢屠耆有備而來,挑的就是疫病爆發(fā)的次日,皋邊守軍焦頭爛額,一邊是民亂一邊是藥材,不斷有兵士倒下被抬進傳染區(qū),所有兵士都陷入恐慌的情緒當中,在這種士氣不振的情況下,仗很難打的,否則楊延宗作為主將就不會一到古關口就率諸將上了城頭了,這除了堵缺口更重要的是盡可能地振一振士氣。
“將士們,關在人在,關失人亡!不要去擔心那最終未必波及到汝等頭上的疫病,全力守關!!!”
“軍醫(yī)營已經研出了新藥,截止到本將出戰(zhàn)之前,疫病已經得到有效控制,不必恐慌!!”
連連厲喝,才勉強讓底層兵卒打起精神,終于進入正常的守關狀態(tài)。
而戰(zhàn)況最緊急的時候,關門一度被叩破了,“轟隆”一聲巨響,兩扇厚重的鐵木關門轟然倒地!這個時候急需一隊先鋒兵敢死隊沖出城外,反殺沖亂敵軍,才能給關門爭取到一絲喘息之機。
楊延宗毫不猶豫親自去了!
將城關交給季元昊,他旋即率一隊騎兵沖殺而出!兇險激戰(zhàn)程度可謂九死一生,毫不停歇的機械猛殺狂沖,鮮血糊了一頭一臉澆得睜不開眼睛,連續(xù)斬殺敵軍三員大將之后,楊延宗也咳出一口血。
他呸了一口,睜開銳利的雙目掃視前后,后方的關門終于堵得差不多了,楊延宗厲喝:“撤!后軍轉前軍,回去!!”
關門已經裝不上了,唯有臨時用大石堆壘起來堵住,此時已經快堆到頂了,一行喋血而歸的勇士狂奔至至,直接棄馬,往上一跳,里頭有人一伸手,趕緊把他們拉進去。
一邊拉一邊壘,誰也不敢慢半拍,壘到最后,就剩楊延宗與阿照,身后兵刃割裂空氣的呼嘯聲,他厲喝一聲,直接硬提一口氣,一手提起阿照,直接從敵軍攻城的飛索一掠而上!
那匹跟隨他多年的大黑馬奮力一頂,將主人送了上去,卻身中數箭,倒伏在地。
楊延宗直上城頭,一口氣方歇,直接跪倒在地,他閉了閉眼睛。
而戰(zhàn)局才終于谷地反彈了。
關門被破一瞬,所有守關將士心里一緊一悲,但隨著先鋒敢死隊在城下的沖殺,所有人都不禁熱血沸騰起來了。
一槍一槍把冒頭的敵人戳下去,一塊一塊大石一個接一個傳過去壘上去,士氣在這一刻終□□速回升,并很快達到了頂峰。
是啊,這一關都過不去,談什么恐慌疫病呢?
眾志成城,熱血沸騰,關門堵上,戰(zhàn)局終于好轉起來了!
之后鏖戰(zhàn)了足足三個晝夜,他們成功守住了古山關。
左賢王烏奢屠耆車輪攻了十天十夜,可守關的大慶兵卻越戰(zhàn)越勇,到后來,飛索被撅了下來,扶梯被滾油和鮮血澆得滑不溜手,能成功攀上關門城頭的北戎兵越來越少,己方漸漸覺得不可攻克士氣越來越低迷,底下將軍和心腹幕僚反復勸說了多次,烏奢屠耆死死盯著那鮮血染紅的城頭,很不甘心,但也不得不下令,退兵。
古山關守關戰(zhàn)最后獲得了成功。
……
楊延宗一開始鼓舞士氣說的“疫病已經得到有效控制,不必恐慌”當然只是為了穩(wěn)定軍心的,疫病有沒有被控制,誰知道呢?
不過等他交接了城關,往皋邊城回轉的時候,城內的情況卻確實好轉多了。
蘇瓷的青蒿素確實是非常有效的,而且已經實驗提取成功過了,藥物服下去以后,除了部分敏感和重癥的兵士出現輕度的惡心、嘔吐|腹瀉等不良反應之外,其余患兵皆狀態(tài)良好。
服藥兩三天時間,已明顯出現治愈癥狀,體溫逐漸恢復正常,不再高熱、冷戰(zhàn)和時不時渾身大汗淋漓,患兵兵士也感到腹中饑餓,開始狼吞虎咽進食流質食物。
甚至一部分的輕癥患者,經已痊愈了。
不過為防還有傳染性和沒好全,徐老將軍下令暫時將他們安置到另一處隔離房進行醫(yī)學觀察。
但觀察了一天多的時間,結果是非常好的。
青蒿素可以治愈瘧疾已經成了鐵一般的事實了。
人人都知道,但當正式宣布那一刻,一支強心針打下去,醫(yī)營隔離區(qū)那邊還是傳來了雷動一樣的歡呼。
歡呼聲久久不絕,人人喜極而泣。
蘇瓷趴在窗口上,聽了一會兒,忍不住會心一笑,她有些感嘆,難怪前世她姥爺爸爸媽媽和老師們大多沉迷于此,自己經歷過一次之后,才發(fā)現這種感覺還真挺美好的。
心里很舒服,像累一天泡進暖水澡里似的。
她笑了自己一下,蘇瓷向來自詡是個沒什么偉大情操的俗人,咸魚一條,沒想到有一天居然還嘗了嘗這種滋味兒。
笑過之后,她望向古關口方向,有些發(fā)呆。
也不知現在楊延宗怎么樣了?成功守住關門了沒有。
蘇瓷后來才知道,原來自己在外制藥,是楊延宗特地去徐老將軍跟前請求回來的,交換條件是他自動請纓去守古關口。
徐老將軍替她打掩護,自然不會給她特例的,并且當時令下匆匆也很難特地想起哪個人,楊延宗也不用這個原因,他直接跪地請纓,愿立下軍令狀必守住關門,同時提出想給她換個差事。
其實前兩批守軍全軍覆沒,第三批也快頂不住緊急求援,徐老將軍正焦頭爛額,踹了他一腳罵幾句不爭氣,老將軍從未破例,但因古關口實在是難,最后同意了。
楊延宗立下軍令狀,隨后立馬點兵馳援古山關,今天是第四天了,一直沒有消息。
蘇瓷其實是有點擔心的。
可就在她翹首以盼的時候,耳邊忽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沓沓沓沓,馬蹄聲在她大門前停下,緊接著有人翻身下來,軍靴落地的聲音,直進了值房的門扉,在她身后。
蘇瓷趕緊站直回頭,來人正是楊延宗。
她驚呆了。
楊延宗一身黑甲變成了赭赤色,干涸的血跡層層疊疊,鎧甲簡直成了血甲,臉上頭上一身都是,噴濺鮮血凝結成血痂子斑駁在他的頭頸臉面和鎧甲,甚至連頭盔上的紅纓都黏在了盔面上。
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他身后的阿照大銘等人都是。
浴血而歸,他通身掩不住體力透支后的深切疲乏。
蘇瓷“啊”了一聲,趕緊叫阿康阿正去張羅安置阿照大銘他們,她拉著楊延宗的手進了房內。
一拉他的手,才發(fā)現他掌心纏了厚厚的麻布做護掌,已經被血染成黑紅色了,他掌心都磨破皮了。
蘇瓷趕緊給他卸甲清洗,然后她還發(fā)現他負傷了。
不重,肩后被人劃了一刀,刀刃滑破牛皮鎧甲割開皮肉,傷口外翻,但好在不深,大約一厘米上下,一個巴掌多長度,這在戰(zhàn)場傷而言完全屬于輕傷,所以楊延宗當時連包扎都沒包扎,直接接著上了。
回來蘇瓷說,他才醒起。
“你坐著,我給你擦擦,先縫合包扎。”
他“嗯”了一聲,以手支額,闔目假寐,回到家中,他渾身繃緊的肌肉和神經才放松回來。
蘇瓷飛快清洗傷口,消毒穿針引線,他不愿喝麻沸湯,就給他涂了點新制的外用麻藥,刷刷刷刷,麻利將傷口縫合完畢,接著涂藥包扎。
繃帶穿過肋下,一圈圈包裹收緊,最后打上一個漂亮的結。
現在兵力很緊張,打水的兵士都少了,除了必要的用水,大家這些天都是湊合著用,燒水洗澡洗頭是不夠的了,蘇瓷便絞了帕子給他擦了擦身湊合一下,他頭發(fā)根盡是血痂子,蘇瓷只好捂一下,用濕巾一點點給他擦下來。
一地的血痂子,他身上纏著繃帶,肌肉皮膚上還有被重鎧長時間壓過的印子。
她戳了戳他手臂的上的印子,撓撓頭,大佬你這么認真我很難辦啊!
蘇瓷有點頭禿。
蘇瓷這么戳一下,倒是把楊延宗戳醒了,他寐了一下,不過睡得很淺,身邊一有動靜就醒了,醒來身上已經料理妥當了。
他把她拉到他大腿上坐著,“這幾天怎么樣,忙嗎?”
蘇瓷今天有點格外乖巧,瞅了他一眼,把腦袋擱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下沒一下戳著他的手臂。
楊延宗有些想她了,很難想象,他居然有一天會出征在外都惦記著一個人,一有點點空就想她聽沒聽話。
他也沒提守關的事,想人了,直接捏起她的下巴,重重吻上去。
他的吻還是一如既往的霸道強悍,等結束后蘇瓷有點氣喘吁吁的,用力瞪了他一眼。
親完之后,趴在他的胸口被他箍著,她也想開了,難想的話就先不想唄,船到橋頭自然直。
實話說想太多也沒啥得益,人生神奇得很,誰也說不好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事兒呢。
他想談戀愛,行,正好蘇瓷突然也來了興致,那就先談談著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
沒錯,心大的咸魚想法就是這么簡單。
想完之后,她也開心起來了,楊延宗還沒親夠,摟著她重重又吻了兩回,兩人折騰到床上去了,摟著膩歪了一番,他親了她臉頰一下,給她掖掖被子:“快睡吧。”
蘇瓷趕緊說:“你不睡會嗎?”
楊延宗站起穿衣,休息過養(yǎng)了養(yǎng)神后,他精神狀態(tài)好轉了許多,神情恢復平時的淡定穩(wěn)肅,一邊套上里衣披上軟甲,坐在床沿穿上干凈的長靴,完事他回身親了她眉心一下:“通敵那事有些眉目了,我得過去一趟。”
是關門逮出來的,古山關的關門之所以被撞破,是因為有內鬼殺了同伴抽開一條橫栓,關門左右他遣有心腹部下,雖來不及阻止了,但卻逮住了此人。
據初步審訊,此人知道的東西應該不少。
童繼恩已經等不及了,老皇帝那事楊延宗得立即去處理了。
“你睡。”
他沒說他去去就回,因為實在不知得多久。
楊延宗說著,已經站起,快步往外,外頭的阿康阿照大銘等人已經重新整裝完畢,牽馬待命。
楊延宗剛跨出門檻,后頭的蘇瓷一掀被子跳下床,她追上來,“我也去!”
“我也一起去好不好?”
楊延宗回身:“你軍醫(yī)營沒事了嗎?”
蘇瓷搖搖頭,大致都妥當了,青蒿素起效,瘧疾疫情基本定局,而她的驅蚊劑已經全部配備完畢,并且運出去正在使用當中了。
大局已定。
“行。”
既然這樣,那就走吧。
楊延宗一掀大披風,直接把她兜頭罩住,他身上仍有淡淡的血腥氣,但更清晰還是他熟悉的氣息,暖暖的。
蘇瓷笑了下,扯下披風一角,露出一雙骨靈靈的大眼睛,和楊延宗剛好對視上。
兩人都笑了下。
“走吧!”
楊延宗翻身上馬,把她拉上來,用披風罩住她擋去晚風,他笑道:“我給你介紹個朋友認識。”
蘇瓷訝異:“你還有朋友?”
楊延宗揉了一把她的發(fā)頂,笑罵:“我怎么沒有?我難道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嗎?”
他在她心里究竟是怎么一個形象?
他有點狐疑盯著她。
蘇瓷嘿嘿兩聲,她趕緊轉過腦袋裝沒聽見。
“喂喂,你別掐我呀!……”
馬蹄聲疾疾,一行黑甲輕騎悄然而過,只留下了幾聲輕脆的嬉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