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卷 刃冷情深 第四章 戰(zhàn)書
洞庭湖。
怒蛟島。
除了碼頭高燃的十多支火把外,全島暗黑無光。
上官鷹、凌戰(zhàn)天和翟雨時,率著十多名怒蛟幫新舊兩代的高手,迎風(fēng)立在怒蛟島最大的碼頭上,神色凝重地看著燈火通明的雙桅大風(fēng)帆緩緩接近。
天下烏云密布,風(fēng)雨正等待著肆虐湖島的良機(jī)。
“隆隆”聲中,大船泊岸。
一道木梯由甲板上伸下來,擱在碼頭的地板上。
當(dāng)下自有怒蛟幫眾走上去為大船拖纜綁索。
一個修長挺直的身形,從容步下大梯。
上官鷹帶頭迎上,肅容道:“怒蛟幫上官鷹謹(jǐn)代表本幫恭迎方夜羽先生大駕。”
方夜羽急忙回禮,道:“上官幫主客氣了,若撇開敵對的立場不說,方某對幫主的雄才大度,實是衷心敬佩。”
上官鷹心下暗贊,方夜羽不愧龐斑之徒,自具風(fēng)范,微笑道:“方兄才是客氣,來,讓我介紹……”方夜羽截斷道:“何用介紹?”向凌戰(zhàn)天抱拳道:“這位不用說也是有資格接替談應(yīng)手名登‘黑榜’的‘鬼索’凌戰(zhàn)天前輩了,假設(shè)這成為事實,怒蛟幫便是第一個同時擁有兩名黑榜高手的幫會了。”
凌戰(zhàn)天正容道:“小魔師輕描淡寫幾句話,便給我惹來一身的煩惱,我真不知應(yīng)多謝你還是痛恨你。”
他句句實言,要知方夜羽乃龐斑之徒,身分非同小可,他若說凌戰(zhàn)天可補(bǔ)上黑榜因談應(yīng)手之死而空出來的位置,凌戰(zhàn)天便等于立即名題黑榜,這時若有人想成為黑榜高手,便必須證明他比凌戰(zhàn)天更了得,于是給凌戰(zhàn)天惹來紛紛不絕的挑戰(zhàn),真是想想也教人頭痛。
黑榜高手,豈是易為!
方夜羽哈哈一笑道:“這是家?guī)熑涨坝H口說出的話,他老人家的一些處事作風(fēng),或者凌前輩不會同意,但對他的眼光,恐怕你也不會有異議吧?”
翟雨時插入道:“方兄以飛鴿傳書,告知會親自來訪,卻沒有詳說原因,未知可否賜告?”
方夜羽銳利的目光凝注翟雨時,像要看穿對方腦袋般,好一會才微笑道:“這次小弟來怒蛟島,是要專誠為家?guī)熕蜕弦患|西,給貴幫‘覆雨劍’浪翻云前輩。”
翟雨時從容道:“如此方兄請!”
方夜羽見他口中說請,卻絲毫沒有引路的意思,心中一愕。
“蓬篷篷……”原本黑黝黝的怒蛟島,忽地亮起兩條并行的火龍,照出了由碼頭伸展而去,穿過林立的房舍,蜿蜓往后山的一條長路。
竟是數(shù)以百計的怒蛟幫徒,一齊高舉剛?cè)键c的火把,造成如此突發(fā)的壯觀場面。
凌戰(zhàn)天淡淡道:“沿著這條光照之路,小魔師可直抵浪大哥的居處。”
方夜羽心中震駭。
怒蛟幫這一手最難的地方,不在預(yù)早猜測出他此來的目的是拜訪浪翻云,而是用了什么手法通知這數(shù)百人一齊燃點起火把。
他看不出來。
這正是他震驚的原因。
方夜羽搖頭贊嘆道:“只是這一手,已使小弟嘆為觀止,佩服佩服!”
他坦然說出心中所想,反令上官鷹等三人心中悚然,知道此人必是具有強(qiáng)大的自信,由此推之,他亦應(yīng)有驚人藝業(yè)。
方夜羽腳步輕搖,就像忽地興起,要參觀怒蛟島般,沿著火把照明的路徑,輕輕松松地走去。
風(fēng)行烈鼻孔癢癢的,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從好夢中驟醒過來。
風(fēng)鈴般的悅耳笑聲傳入耳里。
風(fēng)行烈嚇得推被而起。
坐在床緣的谷倩蓮巧笑倩兮,剛將一樣?xùn)|西收入袖管內(nèi),不問可知就是用那東西作弄了風(fēng)行列。
谷倩運道:“天快亮了!還不醒來?你這懶惰豬。”
風(fēng)行烈見她像哄小孩般對自己,也不知好氣還是好笑,自己昨天趁刁辟情往追她時,溜了來這隔離原先人住那客棧兩條街的另一小旅館,誰知還是給她找到。
窗外暗沉沉的,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但總不會是天亮了,床頭油燈燃起,紅閃閃,別具一番情景。
風(fēng)行列坐了起來,拉遠(yuǎn)了少許和這任性大膽少女的距離,皺眉道:“夜深人靜,你這樣闖入一個男人的房間,傳了出去,于姑娘清譽(yù)有損。”
谷倩運將俏臉湊了過來,皺起嬌巧的鼻子道:“你不告訴人,我也不告訴人,除了天知地知外,還有誰知道?”
風(fēng)行烈微怒道:“我既幫不上你對付刁辟情的忙,你還纏著我干嗎!”
谷倩運兩眼一紅,垂下頭道:“你這樣兇巴巴的干什么,人家給那惡人趕得走投無路,來這里躲一會也不成嗎?”
風(fēng)行烈自然知她在胡說,但看到她的楚楚可憐,卻沒法發(fā)作出來。
谷倩蓮綻出個狡猾的笑容,咬著嘴唇低聲道:“更何況我是安著一片好心,想來治好你這天下間只有我府的雙修心法才能治好的傷勢。”
風(fēng)行烈心中一動。
他的內(nèi)傷復(fù)雜非常,連來自被稱為天下醫(yī)道正宗凈念禪的廣渡大師也束手無策,故谷倩運這句話顯出她眼力高明。嘗聞雙修府的雙修秘技,利用男陽女陰的本原力量,能使人瀕死復(fù)生,谷倩蓮說她有方法治愈自己,看來并非虛語。
這次他到武昌來找韓清風(fēng),向他討回一柄刀,最終目的就是希望能找到傳說中一個神秘的宮殿,尋找到回復(fù)功力的方法,好挑戰(zhàn)龐斑,怛成功的機(jī)會實在相當(dāng)渺茫,假若眼前便有回復(fù)功力的方法,何樂而不為?谷倩蓮見他沉吟不語,那會不知其心已動,卻站了起來,故作幽怨地道:“看來你是非常討厭我,否則那會對人家如此兇惡,我還是走吧!”
風(fēng)行烈見她口說要走,腳步卻沒有絲毫移動的意思,知她在戲弄自己,本來自己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對她這樣一個美麗少女,賠幾句小心也沒啥大不了,但如此一來,她便會覺得占了上風(fēng),往下不知還有什么頑皮手段?心想若是要自己受這屈氣,還是罷了,淡淡道:“姑娘請便,恕鄙人不送了。”他自稱‘鄙人’,內(nèi)中實藏有無限的自悲自苦,英雄氣短!
忽然間他想到的,是連向韓清風(fēng)討刀的念頭也打消,索性找個隱僻之地,就此終老山林,什么也不聞不問。
谷倩蓮杏目一瞪,正要含怒而去,不管他的死活,但回首一瞥間,看到風(fēng)行烈眼神露出的意冷心灰,芳心一軟,柔聲道:“你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訴我嗎?”
風(fēng)行烈想不到她忽然間又變得如此關(guān)懷親切、善解人意,心內(nèi)煩厭稍減,可是給她這樣一個女孩子家如此湊近細(xì)看,真是渾身大不自在,正想避開她的眼光,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男子漢一名,難道竟給她看怕了嗎?兩眼一瞪,反望對方。
谷倩蓮見他目灼灼地望著自己,嚇了一跳,隨即破天荒地第一次臉紅起來,垂下眼光怪責(zé)地道:“你怎能如此眼瞪瞪地看著人家!”卻沒有想到自己也是那樣地看別人。
風(fēng)行烈拿她沒法,低聲下氣地道:“我只是個落難的人,姑娘……”谷倩蓮嬌軀一震,纖手一伸,按在風(fēng)行烈口上,露出傾聽的神色。
她動作迅快,風(fēng)行列要躲也躲不了,柔軟的手心貼緊他的嘴唇,使他枯死的心也不由泛起魂銷意軟的滋味。
谷倩蓮臉色一變道:“惡人來了!”也不征求風(fēng)行列同意,掀起被鋪,一頭鉆了入去,緊偎在風(fēng)行烈身旁,整個人藏在被里。
睡帳落下,這時風(fēng)行烈才知道她順手解下蛟帳,可見她身手多么敏捷。
棉被又給掀起一角,谷倩蓮撮唇一吹,床頭油燈熄去。
室內(nèi)寂靜黑暗。谷倩運往被內(nèi)暗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睡好。
油蕊剛滅,生出的煙屑馀味充斥房內(nèi)。
谷倩蓮再用力扯了他一下。
風(fēng)行列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躺下。
谷倩運灼熱的嬌軀緊擠了過來,使他感到既尷尬又刺激。
窗門無風(fēng)自開。
一個黑影在床前出現(xiàn)。
韓柏扭轉(zhuǎn)身來。
那個被寧芷喚作云清姑姑的中年婦人,立在身前兩丈許處,臉寒如水。
同一時間,背后殺氣涌來。
韓柏冷哼一聲,右掌后拍,重?fù)粼隈R峻聲穿窗而出,迅刺他后心的一劍劍鋒處。
馬峻聲觸電般往后退去。
韓柏則借勢前飄。
云清冷冷道:“朋友好身手!”兩手雙飛蝴蝶般飛起,分左右拂向他的面門,擾他目光,真正殺著卻是下面飛起的一腳,正踢韓柏小腹。
韓柏想不到她的攻勢如許凌厲,吃了一驚,同時醒悟到她武功如此高強(qiáng),故此才能識破自己的行藏,通知馬峻聲,配合出手。這時已不容他多想,口一張,吹出一口勁氣,箭般射往對方臉門,同時左手構(gòu)切,迎往由下而至狠辣無掄的一腳。
云清想不到他有此“氣韶”奇招,“咦”地一聲,兩袖急護(hù)面門,踢起的一腳乘勢加速,由直踢改側(cè)踢,目標(biāo)是韓柏的手腕,腳法精妙絕倫。
韓柏心中一凜,要知他現(xiàn)時武功,已可列入黑榜高手之林,甚至以小魔師方夜羽之能,在公平情況下,也沒有定能勝他的把握,可是這叫云清的女人,竟著著使他感到龐大的壓力,實是非同小可。
豈知云清心中的震駭,比他有過之而絕無不及,多年來她雖隱居雁蕩山的入云觀,看似不問世事,其實卻是八派聯(lián)盟的最高核心小組‘十二元老會’特意栽培的第一代種子高手之一,專門為了對付隨時會重返人世的魔師龐斑,眼下卻要施出渾身解數(shù),對付這不知從那里鉆出來的粗豪大漢,心內(nèi)的震湯不言可知。
“霍”!
氣箭射上鼓漲內(nèi)勁的衣袖。
同一時間,韓柏左手縮變?yōu)槿負(fù)敉哪_尖。
兩人幾乎同時悶哼一聲。
云清往后飄飛。
“篷蓬!”
韓柏又連擋云清兩下流云袖,避了她三腳,馬峻聲的劍已幻起千百道劍影,吞吞吐吐似水銀瀉地般攻向他面門。
韓柏心中大怒,這馬峻聲確是心計狠辣,想擾他眼目,以待云清發(fā)揮她精妙的腳法,輕哼一聲,左掌閃電拍出,拍在劍身上。
馬峻聲劍勢一窒下,韓柏已搶入他長劍不及的死角,右手撮掌成刀,直剌他左肩胛骨處。
云清輕叱道:“峻聲退后!”右腳尖點往韓柏脆弱的右膝蓋。
三人混戰(zhàn)至今,都是極力噤聲,好象都不想驚動他人的樣子,韓柏不想驚動其它人,自是大有道理;但連馬峻聲和那云清都打這個主意,就使人有點摸不著頭腦。
馬峻聲雖見韓柏來勢洶洶,但自負(fù)武功高強(qiáng),又看對方和自己年紀(jì)相若,那肯畏戰(zhàn)退避,左肩一縮,回劍不及下,左拳迎向韓柏凌厲的手刀。
韓柏面對馬峻聲,正是仇人見面,份外眼紅,他既恨馬峻聲陷害他入獄,更恨他騙韓寧芷純真的感情,把心一橫,一移一蹲,手刀改插馬峻聲的腰腹。
馬峻聲想不到對方變招如此快捷,且毫無先兆,大驚下拳變?yōu)檎疲邢驅(qū)Ψ降氖值叮瑒诺酪巡蝗缜啊?br/>
“砰”!
馬峻聲慘哼聲中,往后跌退。
云清一腳踢在韓柏腿旁厚肉處,但覺對方肌肉像有靈性般一轉(zhuǎn)一扭,腳尖不由自主滑了開去,只能用上小半力道。
韓柏的苦頭亦頗不少,他雖運氣護(hù)著被踢的部分,又避開了要害,可是云清那一腳乃她三十年苦修的成果,豈是易與,被踢中處一陣劇痛,接著蔓延往上身,右邊身子痹發(fā)軟,說不出的難受,倉煌閑身子一側(cè),借勢直滾入一堆草叢里。
馬峻聲連退數(shù)步才能站定,張嘴吐出一口鮮血,他武功全在劍術(shù)上,內(nèi)功底子雖好,又那及得上韓柏來自赤尊信的蓋世神功,硬拚下立時受了傷。
云清見韓柏傷了馬峻聲,殺機(jī)大起,凌空飛璞韓柏,終于亮出了藏在身上的兩把有護(hù)腕的短劍,這名為“雙光”的短刃,配合著流云袖,一硬一軟,在八派里極被推崇。
韓柏滾入草叢里,深吸一口氣,左手握上了背后的三八戟,現(xiàn)在他只能在逃命或暴露行藏上揀取一項。
激戰(zhàn)到了以生命相搏的時刻。
驀地林木深處冷哼傳來,黑暗里噴出一大團(tuán)東西,向云清沖去,內(nèi)中隱含勁氣風(fēng)聲,聲勢懾人。
云清狹不及防下,硬生生凌空急改身法,回身后避,以免韓柏乘勢出手,使自己腹背受敵。
同一時間韓柏耳邊響起一陣沙啞干澀的聲音道:“小子!到這邊來!”
韓柏忍著半邊身痹痛的苦楚,勉力躍起,往聲音傳來的林木暗影處投去,消失不見。
那一大團(tuán)東西落在地上,原來是十多塊枯葉,于此可見偷壟者手上的功夫何等驚人,只是擲出枯葉,便將云清的攻勢瓦解。
云清并沒有追趕,望著一他的枯葉,臉上現(xiàn)出憤怒的神色。
馬峻聲蹣跚來到她身邊,沉聲道:“那人是誰?武功全無成規(guī)定格,便像隨手拈來,教人完全看不出來龍去脈。”
云清道:“我不知道,但和黑榜高手‘獨行盜’范良極一起的,那會是好人。”
馬峻聲虎軀一震,駭然道:“以枯葉暗龔姑姑的原來是范良極,怪不得如此厲害。”
云清跺腳道:“這死鬼,我一離開入云觀他便吊靴鬼般纏著我,真煩死人了。”
頓了一頓,關(guān)心地問道:“你的傷怎樣了?”
馬峻聲猶有馀悸地道:“只是小事吧,再調(diào)息個幾時辰將沒有問題。”
云清沉吟道:“這二十年來,八派聯(lián)盟刻意栽培出我們兩代共十八位種子高手,全以龐斑為假想敵,豈知隨隨便便鉆了個人出來,竟能硬接我一腳,又傷了你,唉!難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小樓處傳來韓寧芷呼喚馬峻聲的聲音。
馬峻聲低聲道:“我回去了!”轉(zhuǎn)身回小樓去。
云清獨立花園里,望著地上的枯葉,眼神閃過一抹難言的哀傷和失落,她和范良極究竟有何關(guān)系?斜坡的盡處,一間被竹籬圍著的簡陋小屋,孤零零地在月照下靜待著。
這小屋的主人就是名震天下,成為龐斑目下唯一能匹配他的敵手的‘覆雨劍’浪翻云。
在后山黑沉沉的林樹里,屋內(nèi)閃動著一點油蓋燈蕊的光。
身后的火炬倏地熄滅。
方夜羽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氣,往小屋大步走去。
就像走往一個與塵世斷絕了任何關(guān)系的孤僻天地。
通往籬門的小徑旁長滿花樹,愈發(fā)使人感到幽深致遠(yuǎn)。
方夜雨穿過敞開的籬門,肅立門前,正要作聲,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自內(nèi)傳出道:“夜羽兄來得正好,還不進(jìn)來!”
方夜羽想不到對方如此隨和客氣,愕了一愕,應(yīng)道:“如此晚輩便不客氣了。”
正欲椎門而入,但在指尖還差小半分便觸上木門時,木門悠悠拉開,方夜羽剛好推了個空。
站在門內(nèi)的浪翻云微微一笑道:“夜羽兄請進(jìn)來。一掉轉(zhuǎn)頭便往屋內(nèi)走回去。方夜羽壓下心神的震湯,徐徐步入屋內(nèi)。小屋二百尺許見方,除了一桌一椅一席和多個酒壺外,便是雜亂堆在地上的一大堆斷竹,其中一些被破了開來,削成一條又一條長若六尺許的扁竹窄條。名震天下的‘覆雨劍’,離開了劍鞘,和鞘子隨意地構(gòu)放在地上,看來浪翻云就是以他的覆雨劍削出了這幾十條扁竹條,又隨手放下了劍和鞘。浪翻云毫不客氣,伸了個懶腰,跌坐地下,拿起剛織成了小半個的竹籮,細(xì)心地繼續(xù)織籮的大業(yè),頭也不臺地道:“要趕在睡前弄好這家伙,否則明天那些熟得不能再等的石陜龍眼便沒有東西裝了,請坐!”
一向口舌便給的方夜羽,像啞了那樣,傻愕愕地在那粗簡木桌旁唯一的竹椅坐下,發(fā)出‘唉唉咿咿’的噪響,不知怎的,這種平時絕不會放在心上的聲音,在此時此地分外使方夜羽感到不自在,好象已將自己某些秘密透露了給這能與自己師尊擷抗的超卓人物知道。
他終于見到了浪翻云。
但卻與他想象中的浪翻云完全不同。
他想象中的浪翻云,應(yīng)是悲情慷慨、對酒當(dāng)歌的人。但現(xiàn)在的浪翻云一派自得自足、平淡自然。
這樣的浪翻云,更使他心神顫動。
浪翻云像想起什么可笑的事般,臺頭一笑道:“最近才有人以茶代酒來招呼我,但在我這狗窩里,只能以酒代茶來招呼你,夜羽兄莫客氣了,墻角十多壺里裝的無不是‘茶’,請自便吧!”當(dāng)他說到‘有人以茶代酒來招呼我時’,眼中閃過一絲掩不住的幽思,像記起了某些被遺忘了的事物。
方夜羽全神盯在浪翻云織竹籮那雪白纖長的手指上,一時間竟連‘多謝’也忘了說。
浪翻云臺頭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從地上柚起另一扁竹條,繼續(xù)工作。
一個看,一個織,不一會大竹籮由無至有,誕生到這寧靜的山居里。
浪翻云拍棹手上的竹屑,來到方夜羽身旁,輕拍他肩頭兩下,哈哈一笑道:“夜羽兄你必非愛酒之人,否則在嗅到我自制土酒的香氣后,怎還能硬忍這么久,來!你既然這么愛看那個竹籮,隨便看好了。”
方夜羽愕然站起,來到籮前,心中還在想著剛被浪翻云拍了兩下的肩頭。從來沒有人敢拍他的肩頭,他也不會讓人隨便拍他的肩頭。
但浪翻云卻如此自然地做了。
方夜羽揀起竹籮,名震天下的覆雨劍正平躺在他腳下,浪翻云對他難道一點戒心也沒有?浪翻云從墻角拿起一壺酒,來到桌旁,放松了一切似的跌坐竹椅上。
卻沒有發(fā)出任何應(yīng)有的的人椅相挨撞的聲音。
直到這刻方夜羽仍未能說出一個字來。
浪翻云擰開壺蓋,仰頭痛灌數(shù)大口,‘砰’一聲將酒壺放在桌上,以衣袖拭去口角的酒漬,淡淡道:“龐斑差你送了什么東西來,快給我看。”
方夜羽一言不發(fā)深望著他。
浪翻云皺眉催促道:“夜羽兄!”
方夜羽仰天一聲長嘆,肅容道:“浪大俠請勿再如此稱呼我,便像師尊那樣喚我作夜羽好了。”這是他首次尊稱浪翻云為大俠,同時巧妙地表達(dá)了他對浪翻云便如對龐斑般崇敬之意。
浪翻云大有深意地瞅了他一眼,再喝了一口酒,嘆道:“好酒!夜羽你真的不想嘗嘗嗎?”
方夜羽哈哈一笑道:“沖著大俠叫我作夜羽,我即使舍命也要喝他一壺。”逕自走到放酒壺處,拿起一壺,旋開蓋后‘咕嘟咕嘟’的直灌下去。好一會才喘著氣放下壺,道:“這是不是用龍眼浸出來的?”
浪翻云有點擔(dān)心地間道:“是不是味道很怪?”
方夜羽道:“的確很怪,但怪得非常之好,我擔(dān)心怕會由今天起愛上了這壺中之物。”
浪翻云放懷大笑道:“看來龐斑也是個不愛喝酒的傻瓜,否則怎會不好好教導(dǎo)你這好徒兒。”
他肯定是歷史上第一個稱龐斑為傻瓜的人。
方夜羽像忽地記起了什么似的,“燠”一聲后,探手從懷里掏出以潔凈白布里好的一件東西,遞給浪翻云。
浪翻云全無戒心地一把接過,輕輕松松地翻開白布,露出里面一個尺許高的持劍木人,浪翻云眼中掠過驚奇的神色,珍重地放在桌上。
木人不動如山地穩(wěn)立桌上,自具不可一世的氣概。
木人并沒有臉,但持劍而立的姿勢和身形,竟和浪翻云有九分酷肖,形足神備。
木人背上以利器刻了“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夜”十個蠅頭小字。
“戰(zhàn)書”終于送到浪翻云手上。
浪翻云目不轉(zhuǎn)睛看著那全憑龐斑對他的想象而雕出來的,但卻又神肖非常的木人,幽深的眼睛閃爍著懾人的異采。
天地有若停止了運轉(zhuǎn),時間煞止了腳步。
木人雖沒有眼珠,但觀者卻總覺木人全神貫注在斜指前方的劍鋒上,而更奇怪的是,這木人只是隨隨便便的手持著劍,但卻能教人感到全無方法去捉摸劍勢的變化。
方夜羽的心神亦全給龐斑親制的浪翻云木像完全吸引了過去。龐斑離闔高崖后,使人送了這小包里給他,著他送給浪翻云,直到這刻見到浪翻云之前,他從沒動過拆開里布一看的念頭,因為他要將拆看這戰(zhàn)書的權(quán)利,留給浪翻云,假若他連龐斑心怎意也不明白,龐斑早逐他出師門了。
浪翻云坐。
方夜羽站。
但兩人的目光卻沒有片刻能離開那木人。
木體布滿削劈之痕,干凈利落,造成使人心神顫震的豐富肌理線條,就若天地渾沌初開般鬼斧神功,妙若天成。
浪翻云一聲低吟,閉起了眼睛,但方夜羽卻知道木人的馀象,定仍纏繞在浪翻云的眼內(nèi)。
浪翻云雙目再睜,射出前所未有的精芒,緩緩道:“龐斑是否無情之人。否則怎能將如此深情,貫注在這個木人內(nèi)?正如若非局外之人,怎能看清楚局內(nèi)之事?”
方夜羽微微一愕,浪翻云這個對龐斑的評語,看似矛盾,其實內(nèi)中含蘊著至理,就像你對一個人愈熟悉,知之愈深、愛之愈切,便愈難作出客觀的判斷,父母對子女的劣行睜目如盲,便是這身在局內(nèi)的影響所作祟。
淚翻云并不真的想從方夜羽身上得出答案,淡淡一笑道:“告訴龐斑,浪某還是第一次因看一件東西而忘了喝酒,第一次因看一件東西卻像喝了很多絕世佳釀。”
方夜羽躬身道:“我將會一字不漏轉(zhuǎn)述與師尊知道。”
浪翻云伸出指尖,沿著木人后腦的刀痕,跨過了頸項閑的凹位,來到弓挺的背脊上,柔聲道:“后腦和背脊的刀痕,有若流水之不斷,外看是兩刀,其實卻是一刀,而且定是將這朽木變成這包含了至道的木人第一刀。”
方夜羽雙腿一軟,差點跪了下來。
他能被龐斑選為徒弟,天資之高,頗難作第二人想。所以浪翻云寥寥數(shù)語,便使他看出浪翻云眼力之高,已到了超凡脫俗的境界,故能從一個木人里,‘翻’出了‘千言萬語’來,更勝看一本厚逵千頁的戰(zhàn)書。
浪翻云收回纖長修美的手,心滿意足地長長嘆道:“龐斑啊龐斑!知我者莫若你,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夜……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夜……”他的語音逐漸轉(zhuǎn)細(xì),但近乎痛苦般的期待之情,卻愈轉(zhuǎn)愈濃,愈轉(zhuǎn)愈烈。
方夜羽不由熱淚盈眶。
他終于完全地明白了龐斑和浪翻云這兩人,為何能繼百年前的傳鷹、令東來、蒙赤行、八師巴等蓋代宗師后,成為這百年來江湖上最無可爭議的頂級人物。
只有他們那種胸襟氣魄、超脫成敗生死的氣度,才能使他們并立于武道的巔峰。
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夜。
這十個細(xì)小的字靜靜地被木人的厚背背負(fù)著,但代表的卻是自傳鷹和蒙赤行百年前決戰(zhàn)長街后,最驚天地位鬼神的一戰(zhàn)。
戰(zhàn)書現(xiàn)已送達(dá)。
浪翻云忽地哈哈一笑道:“物尚往來,我既已喝了他送來的‘絕世佳釀’,總有十天八天醉得不省人事,暫時要這竹籮也沒有用,夜羽你便給我?guī)Щ厝ニ徒o龐兄,看他有沒有用得著的地方?”
方夜羽躬身道:”夜羽僅代表師尊多謝大俠!“浪翻云沉默不語。方夜羽知他有逐客的意思,緩緩?fù)撕螅瑏淼街窕j旁,小心翼翼捧起竹籮,直退至門旁,恭謹(jǐn)?shù)氐溃骸袄舜髠b還有什么吩咐?”
浪翻云深深望向他,眼中涌起斬之不斷的感情,淡然道:“告訴令師,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時,浪翻云必到!”
方夜羽想說話,但話哽在喉嚨處,卻沒法說出口來。
浪翻云微微一笑,舉措輕彈,桌上的油燈隨指風(fēng)而滅,大小兩個浪翻云同時沒入屋內(nèi)的暗黑里。
忽爾里方夜羽發(fā)覺自己實在分不清楚木雕的浪翻云,和真正的浪翻云,誰才‘真’一點。
他無言地退出門外。
輕輕掩上了木門。
頂起竹籮,往回路走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