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初至京城
樓梯嘎吱作響,與豫州的冷清不同,京城客棧里十分擁擠。
陳禾走進來的時候,還有一個裹著棉衣的小孩,因為沒站穩(wěn),左腳絆右腳,從樓梯最后一階,猛地趴到了他小腿上。
“……”
釋灃給他用了障眼法,此刻他們看起來是兩個普通的中年男子,小孩的感覺最是敏銳,他盯著陳禾,忽然放聲嚎啕。
隨后孩子被他身后的家人急急抱走。
陳禾還沒從僵硬里回過神來,依稀聽到一聲輕輕的笑。
“師兄。”陳禾尷尬的低聲。
“嗯,你小時候也常常這樣摔,不過從來不哭。”釋灃順口說。
陳禾更尷尬了,金丹后期的修為,都沒能壓得住耳根后泛起的那點紅。
釋灃在后面看到,噙帶的笑意卻逐漸消失,他也感到有些尷尬,更多的是難以遏制的自我厭惡。
——他看著師弟長大,卻對陳禾起了這樣的妄念。
傳出去,哪怕是魔道中人,也會驚愕嘲笑。
修真界從沒有過同為男子的道侶,更不要說還是師兄弟。情生為孽,要如何自拔?
“師兄,我們這樣隨便住下,沒關(guān)系嗎?”
陳禾的話語,驚醒了釋灃。
釋灃斂去目中憂色,微微一笑:“這里是京城,明天就是正月初六,再過兩天,就要放花燈了。上元燈會要一直持續(xù)到正月十七,京城外四縣的百姓,都要趕來參加燈會。那些有點家財?shù)模攵嗤鎺兹眨惶崆皝恚慌露甲〔簧峡蜅# ?br/>
這年月,到了夜里就是宵禁,通宵不夜的輝煌燈火,唯有上元佳節(jié)可見。
“噢!”陳禾瞄著到處竄動的人頭,不自覺的也有了幾分期待。
他雖不再是少年了,但經(jīng)歷卻很有限,沒瞧過什么熱鬧,也沒見過盛世浮華。
“掌柜,可還有房?”
釋灃隨手拿了個東西變作路引,沒這玩意是住不了店的。
“客官,對不住,上房沒了,不過樓上西邊拐角處還有一間地字號的房,收拾得干凈整齊!”撥著算盤的客棧掌柜眉花眼笑。
“就這間!”釋灃拿出銀子。
“等等,您拿好咯,這是鑰匙!”掌柜噼里啪啦的打著算盤,神神秘秘的一笑,“客官若是不要新被褥,也不要熱茶熱水,小店能給您減個半價。雅*文*言*情*首*發(fā)”
這話問得十分古怪,哪有住店不要這些的,釋灃卻從容的點點頭:“正是不必,勞煩掌柜。”
“好嘞!”
掌柜喊來一個伙計,去領(lǐng)他們上樓。
這伙計神情恭敬,完全不因釋灃看起來普通而怠慢,領(lǐng)二人到屋前后,還搓搓手問:“客官是否要買大報國寺與白山書院的消息?最新的。”
釋灃眉頭都不眨的扔過去一塊碎銀。
伙計更殷勤了,他看看左右,然后關(guān)上門,用極快的語速說:“今年大報國寺要招十來個供奉,白山書院倒不太缺人,他們的大供奉走了,想急尋一位頂尖高手。白山書院招供奉是正月初十,報國寺是正月初八。”
釋灃不動聲色的點點頭。
那個打算繼續(xù)賣詳細情報的伙計,神情有點失望,卻沒有糾纏,很快就出去了。
“供奉是什么?”陳禾疑惑的問。
“大報國寺與白山書院,是京城里最多修真者的兩個勢力。”釋灃漫不經(jīng)心的繞著屋子走了一圈,確定這里沒有任何法術(shù)痕跡。
陳禾閉上嘴,神情窘迫。
——果然他沒有任何行走世俗的經(jīng)驗,下次他一定記得檢查完房子再說話。
“上元燈會,聚集京城的不止是百姓,還有眾多散修。由于這里是浣劍尊者勢力最強的地方,正道式微,所以能排得上號的只有這一寺一書院。為了增強實力,他們只能年年招供奉,以抵御魔道勢力蠶食。”
陳禾努力想了想,還是沒能在那點可憐的記憶中翻出這兩個名字。
釋灃哂然:“別想了,這只是兩個小門派。”
“嗯?”
“河洛派是修真界五大宗派之一,門派內(nèi)元嬰期修士成把抓,長老至少要是化神期。而大報國寺的修士里,有一個元嬰期就算不錯了。”
陳禾沮喪摸額頭。
——他忘了,修真界最多的還是金丹期之前的修士。
黑淵谷里最低化神期,四十年小界碎片,除了湊數(shù)的小道士,最差也是元嬰期。
無形中導(dǎo)致陳禾忽略了在大門派與大勢力的這個圈子外,修真界的普通情況是:金丹期就能被奉為上賓,而元嬰期修士已經(jīng)是高不可攀,可以拿鼻孔看人,能被尊稱為xx祖師的高人了。
浣劍尊者勢力很大,但他在豫州最信任的屬下秦蒙,只是個筑基期魔修。
就算浣劍尊者是魔道第一高手,這稱號也不能把屬下的實力都翻一番,世間比高手更多的,永遠都是普通人。
“所以,這兩群最高不過元嬰期的正道修士,每年都在艱難抵御浣劍尊者的勢力擴張?”陳禾不知道該露出同情的目光,還是談瘋子的神色。
——這得多想不開,多無知,才能跟浣劍尊者死磕啊!
釋灃又感到一陣好笑,同時也感到一陣喟嘆。
醍醐灌頂只能讓陳禾明白常理,卻沒法知道這世間因人心而起的復(fù)雜。
“這世俗的權(quán)勢最高者,天子帝皇,喜歡玩權(quán)謀均衡之術(shù)。對他來說,大報國寺、白山書院、國師,都是神乎其神的有道高人,但凡睿智的天子,都不會只依賴一方。這樣他才能安枕,也才會感到世外之人也是效忠他的。天子喜歡這樣自欺欺人,大家就陪著他這么玩,浣劍尊者不會鏟平大報國寺,也不會滅掉白山書院。”
大家心照不宣。糊弄天子,是修真界干了幾千年的老本行,熟稔得很。
至于金丹期跟大乘期的區(qū)別——
白山書院敢說嗎?浣劍尊者會說嗎?
陳禾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忽然問:“師兄,你剛才提到國師,那是誰?”
“……”
釋灃瞥了他一眼。
“不,不會吧!”
陳禾有些震驚,他有些無法想象帶著福娃娃面具的國師,更忍不住問:“浣劍尊者在三百年前把乾坤觀趕到了大雪山,前朝覆滅,他確實算出過大力,但三百年了,他怎么跟每任皇帝解釋自己一直活著的事?”
“障眼法。”釋灃眼都不抬。
“……”
“本朝三百年來,前后傳繼十七位國師,都是浣劍尊者一個人扮的。”
陳禾徹底說不出話,只能一個勁的眨眼睛。
其實釋灃還有話沒說完——按照人間的史書記載,本朝有一半國師死得很蹊蹺呢。
這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慣例了,礙于祖訓(xùn)不能取締一脈傳承的國師頭銜,但急著抓權(quán)的皇帝很多,玩離間,搞暗殺,賜毒藥!
反正哄騙天子的伎倆大家都會,包括大報國寺的方丈,白山書院的山長,皇帝“賜毒藥”就死一下給皇帝看唄,讓皇帝覺得這天下還是他的,哪怕“神仙”也是會死的,你好我好大家好,真是特別的好。
糊弄完天子,背后大家繼續(xù)掐。
史官會記載國師的事,卻不會管京城寺院換了幾個主持,反正大報國寺的方丈,只是個名頭,等金丹期的佛修換了一圈后,皇帝也死掉兩位了,還怕露餡?
但是像浣劍尊者那樣,曾讓自己在一個多疑又暴戾的皇帝手里“死”過七次,第八次還是他自己上!事實上本朝十七位國師的相貌性格習(xí)慣都不相同,在史料記載上毫無破綻,這在修真界,也算得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
“他不會弄混嗎?”陳禾脫口而出。
釋灃想了一下,回答:“以前我也不太明白,這番結(jié)識后,算是恍然。”
皮影戲是民間很普通的賣藝人,挑著擔(dān)子走在市井之中,只要一扇屏風(fēng),幾根蠟燭,獨自一人,手持勾連線繩的竹棒,不管男女老少的聲音都學(xué)得惟妙惟肖。
放下皮影人,拿出障眼法的浣劍尊者,誰能看出破綻?
“白山書院與大報國寺,實力雖差,但卻在京城深有根基,每年不缺銀錢,論起錢幣多寡,富庶勝過河洛派。給供奉的東西也十分可觀,每年正月,都有很多散修來爭這個名額。”
“所以我們偽裝成那些上京的散修?”陳禾有些明白了。
只是這客棧平平無奇,掌柜與伙計都是普通人。
釋灃像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說:“在凡人眼中,大報國寺與白山書院,都是精深內(nèi)家法門的武林門派。”
“……”
噢,裝武林高手嘛!
修真界最喜歡的掩飾方法。
“所以,京城客棧的掌柜與伙計,以為每年會來大報國寺與白山書院擂臺比武,爭著做供奉的江湖高手,都是晚上打坐不用被子,不用沐浴,不用喝茶的?”陳禾越回想,神情越是古怪,“所以,那伙計在師兄要買消息后,才對我們這么恭敬?難道怕我們拆了他的客棧?”
“這個…可能吧。”
釋灃從前來京城時,可沒想到這么多。
他找客棧,而不是讓浣劍尊者安排住處,一是釋灃不會全信對方,二來也避免驚動浣劍尊者屬下,從而打草驚蛇,讓季弘發(fā)現(xiàn)端倪。
最重要的是,正月的京城魚龍混雜,極方便藏匿。
“歇息吧。”釋灃習(xí)慣性的想伸手摸師弟的腦袋,只是半途頓住,若無其事的收回去,“師兄守著你修煉。”
妄念再生,他也沒法離開師弟。
釋灃隱約覺得,季弘只不過是一樁天大陰謀里露出的一角。
就算要忍耐這種妄念的折磨,他也不能讓陳禾落入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