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說話好使
“老大,這樣不好吧,那兩人來歷不明!”
手里握著一把白紙扇的瘦子,悄悄往后面馬車看了一眼,又鬼鬼祟祟的在車隊刀疤首領(lǐng)耳邊嘀咕,“躲避狼群根本不需要爬到那么高的地方,樹林里也沒有新鮮的狼糞,明擺著在說謊!”
“笨蛋,這么高的樹,你上得去?你能任意踩踏幾腳枝干就輕松下來?”
“呃,如果有繩子…”
“你看見繩子了?”刀疤首領(lǐng)用馬鞭敲了瘦子一下,“如果他們真的有歹心,就算我們直接離開,他們會跟不上?跟我混這么多年都看不透!”
瘦子摸摸腦門又說:“看那兩人穿著不同尋常,穿白衣的,那料子布頭估摸著是南邊郡府織造的,好家伙,一匹起碼這個數(shù)!”
旁邊有人輕輕咋舌:“真的,那身衣裳比咱一車貨還貴?”
“你懂什么,線是上好的蘇杭貨,裁剪手藝也差不到哪去,難道這些都不要錢?真以為一車貨就能買到?”瘦子不倫不類的搖著紙扇,他一身短打腰掛匕首,卻硬要裝狗頭軍師,故作深沉的說,“老大,我覺得他們身上有大/麻煩!沒準是在被人追殺!”
他們自以為隱秘的談話,被后面那輛四面漏風的破馬車里師兄弟聽得清清楚楚。
他們每說一句,陳禾就不安的挪動一下,到最后已經(jīng)縮到距離釋灃最遠的角落,低著頭沒精打采,陳禾原先覺得自己借口牽強了點,但總能蒙混得過去,沒想到那些謊言如此拙劣,別人不但看出他們沒說真話,連他們有麻煩被人追蹤都瞧得出。
釋灃無聲的笑了。
陳禾更加心虛,猶豫著想說什么,腦袋就被師兄撫摸了一下。
這輛馬車很破,只能勉強擠進來三個人,縱然陳禾縮到最邊上,釋灃一伸手還是能輕松的就將他扯回來。
修長的手指握住陳禾左手,悠閑的在他掌心書寫。
“不要小看凡俗之人?”陳禾抬頭。
釋灃頷首。
天地之間萬物皆道,修真者可以從游魚飛鳥身上悟道,又怎能輕視凡俗紅塵中人的智慧。
釋灃并不希望陳禾成為那種矜傲冷漠,視凡人為螻蟻的修真者。這樣的修真者,首先就忘了自己是人,連人都不會做,還想成仙?
陳禾歪頭想了想,繼續(xù)偷聽外面的聲音。
“二當家,你說他們被人追殺?”
“什么二當家,要叫我軍師!”
瘦子搖頭晃腦的說,“他們自稱是兄弟二人,行事做主的都是那個年輕人,但他總時不時在意另外一個,好像在征詢意見,所以我敢斷言,他們兩個里面真正說話好使的是另外一人!”
陳禾悶悶哼了一聲。
才不是!他師兄根本不說話!!哪來的“說話好使”?
釋灃看出陳禾的不忿,好笑的彈了下師弟腦門。
“…最關(guān)鍵的是,憑我黃某人的一雙招子,竟然看不出那人身上的衣服是什么料子。這二人的功夫可能臻至化境,就像大雪山那些眼睛長到頭頂上的家伙,竟然肯與我們搭話,還上了我們的馬車,這不是有意藏匿行蹤是什么?”
陳禾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
到最后,連車隊的首領(lǐng)也壓低嗓門說了一句:“我沒聞到血腥氣,但從那年輕人小心謹慎,總想扶他兄長的動作看來,另一人只怕有傷在身。雖有麻煩,但我料他們也不過是迷路了,或者在等人,否則就算蹲在樹上,也不可能被我們發(fā)現(xiàn)蹤跡,不像惶恐躲避追殺的人。”
“首領(lǐng)英明。”
“哼,若真是麻煩,我又豈會多管閑事!我?guī)е銈冏哌@條路,大伙的身家性命都在我身上,混跡江湖,遇到有人受困咱們能幫就幫,多個朋友多條道。要是不能咱們扭頭就走,也不要有什么愧疚顧忌!”
“是是!”軍師黃瘦子心悅誠服,捏著扇子不住點頭。
馬車里的陳禾也有點發(fā)呆,他沒想到自己信口胡說,隨意在路上搭了車,結(jié)果在別人眼中竟是完全沒秘密的。
“師兄,他們是做什么的?”陳禾湊近釋灃身邊追問。
釋灃看他一眼,不理睬。
“我想不到,說是押鏢的又沒鏢旗,說是商隊又太過兇悍。”陳禾苦苦思索。
至于馬賊就更不像了,西北赤風沙漠外的荒原中,這么一隊江湖氣息濃厚的中原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師兄!”
釋灃沒辦法,在陳禾掌心寫了個字。
“鹽?”
陳禾呆愣片刻后恍然大悟,原來是私鹽販子!
漠北荒蕪,西北貧窮,鹽與鐵、茶葉都必須經(jīng)由關(guān)內(nèi)運出,即使北狄臣服中原,但每年邊貿(mào)數(shù)量仍然有限,一些大部落還吃用不愁,小部族就沒法活了,所以草原上年年發(fā)生戰(zhàn)爭,用人命填這個缺口。
販賣私鹽,果然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也是提著腦袋干的活,荒原上風沙、馬賊、狼群,甚至是交易部族的翻臉,都有可能使他們永遠葬身關(guān)外。
陳禾伸頭到窗外看那些騎馬趕車,拿著皮囊烈酒,時不時粗俗俚語說笑的人。
“首領(lǐng)…”
黃瘦子扭頭看見陳禾,忍不住又過去嘀咕:“老大你說他們長啥樣,怎么蒙頭遮臉的?”
——最終釋灃沒戴上師弟好心給他裁的蒙面布,只是給自己施加了一個障眼法,讓他們以為兩人頭上扣著斗笠。
“如果他們真的身有麻煩,不讓我們知道長相,是為我們著想。”首領(lǐng)不在意的說,他臉上丑陋的刀疤聳動了一下,拎起馬鞭抽了一記空響。
“兄弟們注意貨物,檢查車軸!老規(guī)矩,直接睡在車上,酒不準喝過量,遠處已經(jīng)能看到別的商隊,再過三個時辰,我們就要抵達蒼石鎮(zhèn),都給我警醒點!”
說著首領(lǐng)就開始了一連串指派,誰守夜,誰去盯著廚房做飯,誰盯著喂馬飼料,零零總總不盡言述。
陳禾聞聲往遠方眺望,果然風沙里隱隱綽綽有馬隊蹤跡。
——鹽販子首領(lǐng)不在抵達鎮(zhèn)上后吩咐手下,大概也是防止旁人聽見吧。
陳禾默默想,果然就算有了師兄的灌頂秘法,他還是有許多東西不懂。
縮回車廂時,看見釋灃已經(jīng)閉目調(diào)息了,陳禾也乖乖的盤坐,一邊調(diào)養(yǎng)經(jīng)脈暗傷,一邊警惕著意外。
他不敢睡覺。
陳禾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玉球了,他要記住今天的事,就必須不能入睡。
黑淵谷就像一個世外桃源,陳禾習(xí)慣每天用入定代替睡覺,輕松愜意,但是現(xiàn)在師兄遇到心魔重傷在身,陳禾覺得自己必須學(xué)會獨當一面。
修真者幾日不眠不休應(yīng)該沒問題,陳禾只是沒試過。
——等離開這支私鹽販子隊伍,重新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再休息吧。
車馬轔轔,隨著暮色/降臨,外面吵雜的聲音逐漸多起來。
有車隊里馬匹嘶叫的聲響,也有不遠處其他商隊說話聲,有人正焦躁不安的大喊:
“這是怎么回事?都堵在前面干什么,天就要黑了,狼群可不是吃素的!”
陳禾眉梢一動,凝氣收功。
他沒打擾還在調(diào)息的釋灃,無聲的探頭出去張望。
果然有很多車隊擁擠在一起,夜色將沉,人們都點上了火把。不止是人,連馬匹都不安的躁動著。
“首領(lǐng),似乎就是大雪山那群牛鼻子。”軍師黃瘦子匆匆回來,神色緊張,“把通往蒼石鎮(zhèn)的那條路堵住了,就像丟了什么東西,人人都拿著一個羅盤在那里探查。真是活見鬼了,蒼石鎮(zhèn)上除了燒刀子,只有丑得我都不想看的女人,那群神神叨叨的臭道士跑來干啥?”
“閉嘴!”首領(lǐng)狠狠瞪他一眼。
據(jù)說大雪山上住的都是神仙,不論傳聞?wù)婕伲┥角Ю锓秶鷥?nèi)沒有朝廷駐軍,西北部族也不敢冒進是事實。
“這位道長,我們車隊里有被狼咬傷的病患,急需救治,你看能不能——”
“是啊,人馬累了一天,跋涉百里才有這么一個歇腳的地方。”
幾個穿青袍的道人,任憑眾人如何苦求,都半點不為所動,陳禾瞥到他們鞋履上半點塵埃不染,看起來是踩在石塊上,實際根本沒有踩實。
躡空虛踏,元嬰期修真者!
陳禾目光一凝,迅速縮回頭。
可是剛才的窺視,已經(jīng)引起一個道人注意,他立刻目視這邊,看似身影不動,驟然出現(xiàn)在馬車旁。
“啊!”瘦軍師嚇掉了扇子。
青衣道人手持拂塵,頭戴三清冠,目光似冰:
“何派小輩,還不報上名來!”
陳禾悄悄提掌,他雖然差這道人兩個境界,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陳禾自己在心中暗暗盤算過多次,要怎么找谷里那些老不死的徒弟報仇呢,怎么可能一個元嬰期就把他嚇倒了?
忽然一只手按住他,釋灃不知何時睜開眼。
師兄?陳禾無聲又憂慮的問。
“小輩,莫不是連大雪山乾坤觀都沒聽說過?”那道人輕蔑的一揚拂塵,馬車前面簾幕立刻飛起。
道人卻微微一怔,因為以他用的力道,這輛馬車都該全散架變成飛灰才對。
眾人也在悄悄目視這邊,只見簾幕揚起,一個披著緋色寬袍的人,袖擺自膝上垂落,清晰可見修長五指,散在紅衣上的烏發(fā)如漆。
還沒看清容貌,就被那雙隱含厲光的眼睛一掃,眾人頓時如侵冷水,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簾幕重新落回去,他們才感到周圍的馬嘶,熾熱的空氣與火把燃燒的剝嗤聲響。
別人沒看見釋灃長相,青衣道人卻是例外,但他也好不了多少,立刻顫抖著深深稽首:“不知前輩在此,多有失禮,望請見諒。”
陳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