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甕
兩日匆匆而過,商妍不再被允許去見商徵,只能坐在永樂宮中發(fā)呆,看著宮人把冷清的宮闈裝扮成看似熱鬧的模樣,迎接那一場虛無縹緲的祭祀。
嶺南干旱,百姓怨聲載道,商徵卻始終沒有露面,時間久了民間便有騷亂,文武百官日日跪在議事殿前已經月余……時局已經無法平靜下來,只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便會一發(fā)不可收拾。在積憤已然到達頂端的檔口,丞相君懷璧代君出面,請來南荒之地的巫蠱祭祀,為嶺南旱災召開盛大的祈雨祭祀——
君懷璧賢德忠誠,為了天下置生死于度外已眾人所知,民間美名遠播之時,他卻日日在宮中飲酒,封妃伴其左右,珠聯(lián)璧合。
商妍只遠遠在御花園中見過一次,君懷璧撫琴,一身白衣的封月翩然起舞,倒是美極。而后君懷璧抱琴而去,封月便在花園中賞那一地的君子蘭,雪白的長裙襯著火色的蘭花,別有一番驚心動魄之美。
商妍原本想離去,才離開幾步,卻發(fā)現那白裙的封妃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于是停步。
她說:“很小的時候,我就仰慕他的才學,好不容易找了理由接近他,卻發(fā)現他其實是個可憐之人。他為人平和卻沒有人可以到達他的眼底,深謀遠慮卻實在是個溫柔之人。那么美好的一個人,不應該被凡塵俗世所擾的。”
商妍在原地踟躕良久,才道:“所以,你為他入宮,替他行事?”
封妃笑了,聲音輕緩:“他從不允諾我什么,卻也從不與我計較。初時他不過礙著我父親顏面難以拒絕,后來他習慣了我日日叨擾,也漸漸有了笑,可是最后我發(fā)現他的靈魂有大半落在了宮里,即使日日相伴我也入不了他的眼。所以我入宮,為的是做他的內應,幫他一償心愿。”
商妍沉默地聽著,安靜地看封月堪稱溫柔的眉眼。那眼里的那些神采,她認識的,君懷璧也有這樣的神態(tài),執(zhí)拗而內斂瘋狂。
她冷冷地道:“你給他諸多幫助,他會信你嗎?”
封月笑忽然走了味兒,帶了幾分猙獰。她咬牙切齒道:“在我命人在青河道上伏擊你之前,他是信我的,都是因為你!”
商妍一愣,好久才默然轉身離去。青河道是前往東陵的必經道路。當初走那半個月的山路就是因為在官道上遇上伏擊。原本以為是晉聞所為,卻原來是她。
“你等著吧!祈雨之后,他就不再需要你!不再需要你!”
身后傳來封妃不復理智的聲音,商妍瞇著眼看了一眼萬里無云的天空,諸多情緒涌上心頭卻獨獨沒有恐懼。明日就是祈雨大典,許多事情就要見分曉。
*
第二日日出,祈雨祭典時所需的衣裳就被送到了永樂宮。商妍在鏡子里見到了盛裝打扮的自己,妝容精致,好看,卻十分陌生。
鵝黛輕笑:“公主往日也應該這么打扮的,很美,丞相見了一定喜歡。”
商妍抿了抿嘴角,低道:“上一個說這話的人,已經去了你說的亂葬崗。”
鵝黛頃刻間白了臉。
半個時辰后,一頂軟轎落到了永樂宮門口,抬轎的人依然是陌生而疏離的侍衛(wèi)。她在轎前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坐了上去。一路顛簸不知過了多久,等轎簾被掀開的時候,目光所及之處已經是一片牙白的塔,還有塔下寬廣壯闊的白色石砌的空地。空地上百官齊聚,身穿朝服的君懷璧靜靜地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遙遙看著前方:白塔之下是幾個衣著怪異的人在鑼鼓笙簫之中念念有詞顛簸起舞,詭異而喧囂。
這便是祈雨嗎?
商妍只覺得有些毛骨悚然,猶豫了片刻才踏出轎門,卻陡然間聽到一聲撼天動地的聲響,那幾個衣著怪異的人忽然尖叫起來,尖銳的聲響仿佛要刺穿整個蒼穹,緊接著是整齊而又亢奮的聲音:“昔我含冤,亡魂不消,今以誠心度爾,爾可散去——”
含糊的聲音夾雜在一片尖銳的聲響中原本難以辨別,可是商妍鬼使神差聽清了,青天白日,她的心里卻寒風刺骨——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君懷璧才敢在一個齊聚百官的祭天典禮上做這樣的事情,置天下官員和上天于無物——這的確是一個祭典儀式,卻不是求雨,而是度魂!
她茫然站在距離他數十步開外的地方掃視百官,發(fā)現其中有一兩個已經癱坐在了地上,恐怕是和她一樣聽清了的。可是君懷璧卻茫然不知,他幾乎是懷著虔誠的目光盯著那些祭祀,緩緩地遲遲地跪了下去。
不明緣由的官員只猶豫了一小會兒,便隨之跪倒,朝著那白色巨塔規(guī)規(guī)矩矩三跪九叩,只留下少數幾人癱坐在地上,突兀而又諷刺。
商妍愣愣地站著,渾身上下充斥著的情感名曰荒謬。
太荒謬了……
如此偷梁換柱,他怎么敢?怎么敢?!
不知過多久,鼓樂漸偃。
君懷璧什么時候走到面前的她并不知曉,只是等她從眩暈中回過神的時候,身穿朝服眸色深沉的君懷璧已然走到了她面前微微俯首,朝她伸出了手。這是一個邀請的姿勢,沒有過多的言語,卻透著幾分不容置辯。
他說:“祭臺場上共一百二十五人性命,蓋西昭舉國管理之官員,生死盡在公主一念之間。”
商妍渾身一顫,終于咬咬牙把手放到了他掌心。這是堪稱柔和的話語,卻是她此生聽過的最恐怖的話語。
*
祈雨暫休,又一頂轎子徐徐到來,轎簾徐徐拉開,沉默的文武百官都紛紛騷亂起來,幾個捺不住性子的人已經失聲叫嚷開來——
“陛下!”
“陛下——陛下——老臣可算是見到您了!”
“嶺南干旱,求陛下開放糧倉,救濟百姓啊!”
“陛下,近日邊疆騷亂,西疆無人把守,已經好幾個郡立了反旗!”
“陛下——”
商妍渾身僵硬,死死地盯著轎中的商徵。只可惜,轎子里的人卻一動不動。隔著一層輕薄的紗,商徵的目光還猶有幾分呆滯,像是宮中最精巧的工匠制作的布偶,被身旁的人牽著才遲鈍步出轎子,呆呆地站立。
朝臣中有人已經有人看出端倪慌了陣腳,有反應快的已經推開人群兩三步上前跪到了商徵面前拽住了他的衣角,卻換來商徵驚恐地后退了幾步——他的臉上是寫滿的是怯懦,哪里像是往日那個殺伐果決的帝王?
那臣子的手也顫抖起來,良久才顫聲道:“陛下,陛下——您這是怎么了?”
回應他的只有沉默。
還有商徵遲鈍而呆滯的神情。
片刻之后,君懷璧沉穩(wěn)溫煦的聲音在殿上響起:“想必各位已經發(fā)現了,陛下數月之前不幸遇刺,已經喪失了神志。如今我西昭已無人可發(fā)號施令。”
繼而他又說:“國不可一日無主,如今時局動亂,黎民疾苦,懷璧斗膽暫代之,各位可有異議?”
雖然那只有短短幾句,卻足夠讓整個朝野頓時起了軒然大波!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由古到今,哪來的“暫代”之帝王?!
“陛下尚在人世,你……你這形同謀逆!”
“大膽——”
“你……君相,昔有晉賊作反,君相賢德,切不可動了妄念啊!”
君懷璧卻置若罔聞,他甚至連神色都沒有多少變化。等人群的喧嘩漸漸過去,他終于有了動作,目標卻是商妍。
商妍原本已經悄悄站到了商徵身旁,卻不曾想君懷璧居然真有膽量,不帶一兵一刃緩步朝她走來,在她幾步之遙站定了,而后稍稍揚起了一個笑,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緩緩地屈了膝蓋,以一種臣服的姿態(tài)跪在了她面前。
滿堂沉默。
祭臺之上安靜得像是屠戮后的戰(zhàn)場。
君懷璧跪在距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低垂著頭顱,像任何一個臣子一樣祭獻上自己的靈魂。
他道:“君某愿為商氏東床,以鎮(zhèn)天下。不知公主可否愿否?”
秋風凜冽。
君懷璧屈膝跪在幾步開外的地方,片刻之后才緩緩抬頭,白皙的臉上眸色深沉,堪稱風骨無雙。
商妍聽見了自己心跳停頓的尾音,也許很久以前,她真的曾經因為他一個笑而雀躍過,只是如今跪在她面前的君懷璧卻有著讓人最心寒的眼和心。她徐徐側頭看了一眼身旁的商徵,稍稍靠近了些,借著他身側的微小溫度才讓心跳稍稍有了一絲喘氣的力氣。可是君懷璧,他卻顯然沒有打算就此作罷。他甚至跪在當下,眼色又沉了幾許。
他道:“公主,愿否?”
“我……”
原來,三天前他要的配合竟然是這樣。商妍驚懼地后退幾步,卻發(fā)現已經無路可退。祭臺之上沒有一人敢出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帶來一陣陣灼燒一樣的刺痛感。良久,她終才硬著頭皮張了張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如果答應了,他就名正言順地篡奪了這江山,可是如果不答應,這場上一百多官員盡數被誅殺,西昭……勢必大亂。
怎么辦?
“微臣奉勸公主可要細想下再作答。”他輕聲道,“畢竟,百姓無辜。”
僵局。
忽然,一只手拽住了她的手腕。一股柔和的力道把她拖拽地后退了幾步。一個喑啞的聲音自她身后響起,帶來一陣嘩然——
“孤倒不知君相想娶我商家公主。”
商徵!
商妍驚喜轉過身去,果然見著方才還呆滯著神色的商徵已經恢復了清明的神色。他的氣息雖然依舊有些紊亂,臉色也依然蒼白,只是臉上的神情卻已然是一個帝王該有的神態(tài)。
“陛下——”
“皇叔。”商妍小聲喚了一聲,終于徹底放下了心。
商徵微微頷首,目光卻落在君懷璧身上。他道:“君相如此昝越行事,是否算是失了禮法?”
君懷璧卻只是稍稍一愣神,很快就恢復了鎮(zhèn)定。他甚至露出一抹笑來,站起身淡道:“你果然是裝的。”
“不如此,何以見百官。”
“你高居廟堂之首,卻要用裝瘋賣傻來求得一命,當真好笑。”
這幾乎已經公然的挑釁了。沉默的人群重新騷亂起來,其中不少武將已經抽出隨身佩劍氣勢如虹,朝著他吼道:“大膽君懷璧,還不下跪!”
不料,君懷璧卻忽然揚聲大笑!
頃刻間,兵刃齊出!
祭臺上并沒有多少人馬,百官之中武將盡數拔劍,轉瞬之間把君懷璧圍得滴水不漏。可是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慌亂。
一點都沒有。
商妍的心前所未有地慌亂起來,強烈的不安擾得心跳狂跳不止——君懷璧深思熟慮,絕不做魯莽之事,他不帶一兵一卒,只身挑釁商徵絕不會沒有準備。可是究竟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呢?
人群中,一位將軍的刀刃終于抵在了他的脖頸上:“君懷璧,你妄圖動搖國本,還不快束手就擒?!”
君懷璧卻只是露出一抹冷笑,他道:“君某不過是妄圖動搖,可是有人卻已經李代桃僵十年,究竟是誰該束手就擒?這商氏天下早就改了姓,君某不過是肅清皇室血脈!”
“一派胡言!”
“是嗎?”他冷笑,冰冷的目光掠過商徵的臉,忽然揚聲嘶吼,“來人!把嚴佩帶上來!”
祭臺之上,所有人都茫然一片,只有商妍和商徵慘白了臉色。
沒有人知道之后的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上一刻武將們還把那亂臣賊子團團圍住,可是下一瞬間,武將之中有三成人忽然倒戈相向,把刀擱在了身邊同僚的脖頸上!祭臺外忽地響起了整齊的腳步聲,一個身影被侍衛(wèi)推到了祭臺之上——那是一個戴著面紗的女人,就在眾人還茫然之時,押解那女人的侍衛(wèi)忽然扯下了那女人的面紗——
所有人都忘記了呼吸,良久,才有一陣陣的喘氣聲。
那張臉,是所有人都認識的,商徵的臉。
雖然性別不同,神態(tài)也不同,可是它們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這個世上并沒有天衣無縫的易容術,這樣的兩張臉……只有一母同胞的孿生之子才有。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商氏一族從未有過龍鳳胎。
“如何?”君懷璧低眉笑了,眼色冰寒,他道,“嚴徵,你本是個帝王才,只可惜……你不該留著她。”
嚴佩!
她不是在東陵城嗎?!
商妍驚得幾乎要沖過去一探究竟,無奈手腕被商徵死死拽在手里,只能眼睜睜看著被挾持著的嚴佩在日光下漸漸睜開了懵懂的眼——她緩慢掃視了周遭一圈,目光落在商徵身上一愣,頓時震驚的神色僵在了臉上,遲疑開口:“你是……大哥嗎?”
商妍絕望地閉了眼。
“大哥……小啞巴,你怎么會在這里?”嚴佩驚詫道。
沒有人出聲。
良久之后,祭臺上才想起君懷璧的低笑聲,他道:“諸位同僚,還需要君某再解釋嗎?”
祭臺之上再沒有任何聲息,原本早已劍拔弩張的氣氛這會兒早已悄悄偃旗息鼓。到末了還是君懷璧的聲音,他道:“來人,把這謀朝篡位之人看押入牢,一敘兄妹之情。”
話音剛落,方才押解嚴佩的侍衛(wèi)便朝商徵走來。商妍幾乎是一瞬間擋在了他面前,咬牙道:“君懷璧你敢!”
“妍兒,讓開。”
“我不讓!”
“妍兒……放棄吧。”商徵的聲音很輕,透著一絲蒼白。
“不……不能放棄。”這一次放棄,恐怕真的是絕路了。她怎么能?怎么敢?
只可惜這一切終究是以卵擊石。商徵最終還是被幾個孔武有力的侍衛(wèi)束縛住了手腳,她站在一旁無計可施,耳畔是君懷璧溫和的聲音。
他說:“公主受驚,微臣,罪該萬死。”
好一個罪該萬死。
好一個君懷璧!
*
商妍是在永樂宮中醒來的。醒之前糾纏在夢魘中的是祭臺之上那綿延不絕的白,可是當她終于有力氣睜開眼,入眼的卻是滿目的紅。紅色的床帳,紅色的被褥,紅色的燈籠散發(fā)著幽幽的光芒,桌上的紅燭已經只剩下半根。
“公主醒了?”
“發(fā)生了什么事?”
鵝黛的臉上神色有些復雜,猶豫片刻才道:“前日祈雨后,君相便宣布了與公主的婚期,就定在明日。”
婚期……
商妍只覺得眼前一黑,無數記憶頃刻間灌入腦海,頭痛得幾乎要爆裂開來一般——
“公主——公主!”鵝黛焦急的聲音響起,“公主,別多想了,陛下……陛下已經入了死牢,這天下、這天下已經……”
“你……能不能幫我去找封妃?”
“封妃昨日大鬧永樂宮,已經被君相……關起來了。”鵝黛神色閃了閃,道,“君相還讓奴婢等公主醒來,告知公主一句話……”
“什么話?”
“君相說,公主不必抱著夜闖天牢的心,陛下他已經不在宮內,想見陛下就安心等明日婚宴。君相還說……”
“還說什么呢?”
“君相說,他與你才是至親之人。”
至親之人?
商妍只覺得冷得徹骨,好久好久,才抱著被褥又閉上了眼。
*
長夜終于過去。寢殿里宮婢來來去去張羅著婚禮要用的器皿,每個人的腳步都極輕,明明各處都是艷紅喜氣之色,卻沒有一個人的臉上帶著笑。
當大紅的嫁衣穿在身上的時候,商妍仍然沒有從昏沉的感覺中抽出神來,鏡子里的女子陌生得像是從來沒有見過一樣,她朝她伸出手,鏡子里的女子也伸了手,沒有神情的臉上銘刻著的一絲顏色叫作絕望。
再有幾個月,她就該年滿二十一了,是這皇族中少有的待嫁公主。在一年之前,她是曾經幻想過隨便找個愿娶的人嫁了,然后到宮外海闊天空去。可是時過境遷,誰也沒有想過一年后的今天會是這樣一副局面。
“公主,花轎已經到了。”
“公主,吉時快到了……”
“公主,您不想見君相,也該見見陛下啊……”
“好。”
商妍輕聲應了一聲,踏出房門。
*
艷紅的花轎一路輕晃,搖搖擺擺地到了承德宮,商妍坐在轎中心里一片冰涼。這宮中早已是張燈結彩一派喜氣,她還記得上一次如此大張聲勢是封月入宮的時候。她這公主婚嫁自然不會比封美人遜色的,更何況這一次公主并非出嫁,而是招贅。婚禮擺在承德宮,如此排場恐怕先皇泉下有知也會愴然吧!
花轎落定,禮樂齊鳴。
商妍在鵝黛的攙扶下才得以蹣跚而行,從承德宮宮門口到議事殿不過數十丈距離卻仿佛隔著汪洋的大海,她每行一步皆是折磨。而在艷紅綢錦海洋的盡頭,是身著紅衣的君懷璧。
這是一副詭異的景象,明明鞭炮鑼鼓熱鬧喧天,可是在殿上卻沒有一人臉上帶著笑,殿上之人都成了啞巴,只靜靜看著她一步一步蹣跚著向前邁進,宛若整個世界是安靜的,沒有鑼鼓,沒有笙簫。只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一場謀逆的局——君懷璧已經瘋了。這世上怕是再也沒有人而已阻止他。下嫁丞相的是當朝的公主,陪嫁的卻是整個西昭天下。
君懷璧終于近在咫尺。
商妍已經無法判別心中究竟是什么樣的滋味,很多之前懼怕的東西真正走到絕路其實只剩下了茫然。她站在他面前仰頭看著他微皺的眉眼,不知道為什么想起了很久之前的午后,她在他的書房里仗勢欺人逼他送一只風箏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子的神態(tài)。只可惜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皇叔呢?”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先行禮,少頃自有相見之時。”
“我不相信你。”
“是嗎?”
君懷璧低眉一笑,伸手一指。商妍順著他的指尖望去,果然在議事殿的珠簾后面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頓時心臟險些跳出了喉嚨——商徵!
“現在可以行禮了嗎?”
“君懷璧,你罔顧倫常!”
“倫常?我只知道天理報應。”君懷璧冷笑,一把拽過了她的手腕,在她耳邊輕喃,“倫常是什么?”
倫常是什么?
那原本是極其囂張的一句話,可是被他低聲柔語道來卻透著一絲森然的味道。
一瞬間,絕望席卷而來。商妍再也壓抑不住心頭的駭然,用力甩手想掙脫,無奈手腕卻被她死死鉗制——倫常是什么?是天理,是道德,是這世上所有事物遵循的法則,是最起碼的尊嚴!
“妍樂!”
“你有本事殺了我。”她冷笑,“你殺了我啊!君懷璧,你處心積慮謀奪的東西本就不屬于你!你真以為你在替天行道?你只知道宓妃慘死,卻不知宓妃也曾經為禍宮闈,殺了不知道多少無辜妃嬪和皇子?為謀天下,放任母親尸骸十年不收,借天災為人禍死傷萬千,若是真有報應你以為老天會先報應誰?”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君懷璧的聲音冷了下來。
“是,你不敢。”商妍冷笑,“你不敢,因為你的性命根本就沒有入皇室宗譜。我死,沒有人可以證明你的血緣。”
“你!”
“君懷璧,我商家百年基業(yè),你當真以為你十年得以侵蝕?我死,商氏亡,天下必反,你大可以試試!”
沉默。
良久,殿上才想起君懷璧低沉喑啞的笑聲。他道:“行禮。”
兩個字,寒冷徹骨。
*
喧鬧的禮樂又重新奏響,如同來自十八層煉獄的百鬼號叫。君懷璧只是輕輕抬了抬手,便有兩個宮人邁步到高殿之上掀開了遮擋著商徵與這個世界的薄紗珠簾。頃刻間所有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氣,即使是鑼鼓喧天,無數喘氣之聲依舊夾雜在喧囂里傳來了出來。
商妍只覺得眼眶疼得厲害,良久,她忽然聞到了口中漸漸彌漫開的血腥味。她終于明白為什么商徵一直沒有出聲甚至沒有動彈了。他雖然身著帝錦身居高位,可卻是被手指粗細的鐵鏈鎖在那一張盤龍椅上,那猙獰的鐵鏈如同騰蛇,幾乎要掐進他的骨血里……可是即便如此,他的目光卻依舊死死鎖在她的身上。
那是柔和的沉穩(wěn)的眸光。躁亂的心在這樣的目光下漸漸平穩(wěn)。
她咬牙站定靜靜等候,卻久久沒有等到君懷璧的下一個動作。
禮樂聲漸偃。宗廟的祭祀緩步走到殿前,開始吟唱起遠古的誦福。那是一種說不清的腔調,來自亙古的語言。君懷璧就在那樣的聲調之中緩步上前,緩緩地跪倒在了商妍面前。他原本就略顯蒼白,如今身著艷紅的衣裳越發(fā)顯得面白如紙。
他道:“今,懷璧有幸娶得明珠,感上天之恩德,必年年歲歲謹言戴德,守我子民,護我西昭。”
商妍僵直了身體,即使早有準備,可是當儀式真正開始的時候,心頭的惶然依舊鋪天蓋地而來。祭祀在吟唱些什么她早已聽不清,她只見著君懷璧沉寂片刻后站起了身,拉過她的手腕,面對著文武百官目光森然。再然后,原本和她僵立著的百官中有人跪了下來——第一個、第二個……稀稀疏疏的人不斷地匍匐在地上,剩下的人眼里的絕望之色越來越濃烈……
數十人跪地,便再也沒有人屈服。
君懷璧的眼里閃過些異色,嘴角綻開一絲笑意。
商妍的心不受控制狂跳起來——他想做什么?
果然,他只抬頭看了一眼高座之上的商徵,回過頭朝她笑了笑,道:“沒想到你那冒牌的皇叔倒有不少死忠之臣。”
“他是個好皇帝。”
“是嗎?”君懷璧眸色閃了閃,笑意越發(fā)執(zhí)拗,“那我就成全他,做個名垂青史的一代帝王,如何?”
“你……你想做什么?”
君懷璧卻不再看她,他甚至放開了她的手腕。少頃,是他低柔的聲音。他說:“留他性命,你以為我想做什么?”
商妍一愣,渾身涼透——幾乎是同時,君懷璧猛然抬頭,厲聲開口:“還不動手?!”
頃刻間,殿上原本整齊戰(zhàn)列的侍衛(wèi)忽然拔刀相向,直沖高座之上!
“皇叔——”
慌亂的呼喊已經不能阻止事態(tài)的發(fā)展。君懷璧……他從來沒有想過放過商徵性命,他之所以留他性命是為了當庭斬殺,絕了商徵親信的信念!萬法化形,此法卻是誅心之舉!
跑。
那一刻,商妍心里只有這一個念頭,可惜在她蒙生這念頭的一瞬間,四周已經包圍了四個侍衛(wèi),逃出殿外已經不可能。可至少,她可以前往商徵的身邊。不管是刀光還是劍影,她可以去到他的身邊!
血光四濺。殿上早已分不清敵我。商妍從來沒有發(fā)現她居然有這樣好的身手,可以再刀光劍影中躲過那么多致命的傷害,一步一步接近商徵——
“別過來!”商徵終于出了聲,聲音卻只剩下干涸的嘶嘶氣息聲——不過,那也夠了。真的夠了。
幾步之遙的距離,商妍終于靠近了他,一支箭貼著她的脖頸飛過,卻并沒有阻擋她的去路。眼看著只剩下幾步之遙卻遲遲不得靠近,她咬咬牙,在商徵驚恐的目光中一躍而上!
數不清有多少支利箭擦肩而過。
裂帛聲傳來的時候,商妍尚有幾分迷惑。身上并沒有過多的疼痛,她茫然抬起頭來,忽然在商徵眼里見到了快要滿溢出來的絕望。他的眼睛周圍青筋快要瞪裂,猩紅的血絲幾乎染紅了他的雙眸——
“皇叔。”她茫然喚了一聲,卻不知道這樣的場合該說些什么,只是本能喃喃了一句,“有些……疼。”
商徵張了張口,卻只突出一絲微弱的氣息。即使那樣,她還是聽懂了,他在說,別怕。
她吃力抬起頭想去拖拽那鐵鏈,背上卻傳來又一陣刺痛。
“皇叔……怎么解?”
商徵的氣息粗重無比,猩紅的眼里漸漸充盈了晶瑩的水。
“皇叔……”
商徵終于閉了眼,眼淚劃下。他張了張口,忽然無聲地啜泣——
我后悔了。妍兒。
我后悔了。
后悔了啊……
*
議事殿中混亂一片,周遭的刀光箭光不知何時漸漸消失了身影,只剩下兵刃相接的聲音傳來。天原本已經烏云密布,昏暗無比,不知從何而起的火光驟然點亮了灰暗的天際。
號角聲驚天動地地響起。
高座周圍已經沒有了侍衛(wèi)。商妍緩緩地轉過了身,見到了她此生見過的最為瑰麗的景象:議事殿已經布置成一個艷紅無比的喜堂,在一片廝殺屠戮中,有一人卻身著綠衣,策馬朝殿上本來,在馬上拉弓滿弦,尖銳的尖頭在火光的映襯下閃耀出奪目的光芒——
弦聲嗚鳴。
箭離弦!
那一道銀光直射殿內,只有一瞬間,便有一聲細微的碎帛之聲轟然炸開!
君懷璧!
沒有人會料到事態(tài)會有這樣的發(fā)展,就如同沒有人料到這世上居然還有如此精湛的箭技。君懷璧原本站在殿上最為安全的角落,周圍有層層侍衛(wèi)把守,可是那一支箭卻偏偏穿透了所有人,從最刁鉆詭譎的角度直直刺穿了君懷璧的胸膛!
不可置信的神態(tài)凝結在君懷璧的臉上。
所有的廝殺陡然間停滯。
他低頭看了一眼穿胸而過的箭,良久,才緩緩抬頭望向箭的主人。所有人都望向了箭的主人。
一騎白馬,一襲綠衣,銀弓在手。那人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緩緩下馬,捂著染血的腰腹慢慢踱步進殿堂,每一步都有鮮血滴下。他卻似乎渾然不知,一步一步走到殿下,朝著商徵徐徐彎曲了膝蓋跪倒在地,抬起頭勾了勾嘴角笑了。眼睫都帶了彎。
他道:“末將晉聞,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晉聞。
叛將,晉聞!
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一個數月之前謀逆不成消失在宮闈的叛將居然在這生死攸關的關頭殺入內宮,以這樣近乎決絕的方式一箭射穿了僵局——
沉默。
久久的死一樣的沉寂。
商妍呆滯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局面,脊背上的痛似乎也不是那么難以忍受了。不知過了多久,君懷璧忽然低頭咳嗽了起來,等再抬頭時,他嘴角已經血紅一片。
他的目光死死鎖在晉聞身上,連連氣喘數次,才終于沙啞開口:“你……為何……”
晉聞笑得眼睛成了月牙,他道:“逐鹿天下本就是一場豪賭,舍不了本不下注玩真的,如何釣得心思縝密的君相入甕?君相聰明絕頂,不過可惜了,這一局你還是輸了。”
“你……是商徵的人……”君懷璧一愣,眼里忽然瘋狂起來,“為什么?”
晉聞的眉宇間清涼一片,輕聲細語:“為了天下蒼生。”
為了天下蒼生。
這一句話晉聞吐字極清,卻仿佛透著說不清的力量,明明他渾身的血污,就連頰邊的發(fā)也黏在臉上一片泥濘,可是不知為何透出一股干凈得幾乎凜冽的氣息。天下蒼生,世人皆謂這四個字,可是此時此刻卻沒有一個人比他更加純粹。
“好個……天下蒼生……”
君懷璧終于吐出一口血來,踉蹌好幾步重重地靠在了殿上的柱子上,緩緩地癱坐在了地上——
殿上所有叛黨皆為之一怔,無數兵刃脫手落到了地上。一片蒼涼的聲響。
一場戰(zhàn)局,終。
商妍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抬頭看了一眼商徵,無力地閉上了眼。如果這是一場策劃已久的局,那么不論是君懷璧還是商徵都不是贏家。在這一場紛爭里,每一個人都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