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上)
嚴(yán)家的扇莊本就是寥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這一次把扇子賣成了貢品更是為扇莊開拓了不少生意。畫師們不能理解的奇形怪狀的扇子吸引了一堆文人雅客,扇莊日日賓客臨門,奇形怪狀的扇子倒是得了不少追捧。扇莊的生意原本就做得不錯,經(jīng)此一役更是門庭若市。古板的老畫師看得直搖頭,卻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舉一反三,山海經(jīng)畫完了換上了本不知名的志怪,寥寥幾筆勾勒出或動人或獵奇的故事,說是俗,卻也雅。
日子就這樣不咸不淡地過著,平淡而真實。
數(shù)月如白駒過隙,飛快地流逝。
商妍的身體也仿佛是被平淡的日子洗滌了一遍,嗜睡的毛病發(fā)作得越來越少,到后來她已經(jīng)能夠坐在扇莊的閣樓上盯著街市保持一整天的神志清醒……日子久了,一聲嚴(yán)小姐也仿佛漸漸生了根。除了偶爾的噩夢會回到那陰暗潮濕的地方,她幾乎就要真正地成為嚴(yán)佩了。也許再過上一年半載,五年十年,宮闈中的盛宴終究會變成一個久遠(yuǎn)得不能再久遠(yuǎn)的夢。
如果,她沒有在那一日黃昏見到城中那一則告示的話。
那是一個非常平淡的黃昏。寥城是個算不上繁華的小城鎮(zhèn),城中一般日落之前就會休市,不過那一日她路過街市卻發(fā)現(xiàn)人頭洶涌,數(shù)不清的人涌在城門之前竊竊私語,對著城樓上一張公告指指點點。她好奇地穿過層層人群擠到了前面,卻在看完布告后呆呆愣在了原地。
商徵……病重?
布告寫得十分隱晦,只說皇帝偶然怪疾,宮廷御醫(yī)皆束手無策,無奈只得廣征民間良醫(yī)而診……可是什么樣的病才能讓宮中御醫(yī)束手無策?他真的……病重到如此地步嗎?還是又一場甕中捉鱉之局?
商妍站在原地踟躕了片刻,終究還是僵著身子回了頭,卻不想迎面就撞上了一個一抹藏青色的身影。她匆匆抬頭勾了一抹歉意的笑,卻在看清那個人面容的一瞬間脊背都僵直了——
他比她要高出許多,靜靜站在熙攘的人群中,仿佛所有人流都成了過灣的水,整個世界的聲音都被抽空一樣的寧靜。這世上,如果一個人的容貌舉止可以堪稱修竹之姿,那個人只可能是君懷璧。這天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儒將君相。
“微臣見過妍樂公主。”商妍怔神的時候,君懷璧已經(jīng)略略俯首,做了個請的姿勢。
她低頭道:“我姓嚴(yán)。”
君懷璧似乎早有預(yù)料,他的目光掠過人群落到遠(yuǎn)處的布告上,輕聲道:“公主是否仔細(xì)看過那告示?”
商妍沉默。
也許這尷尬的沉默更像是默認(rèn)。他沉道:“陛下生死,公主當(dāng)真薄幸至此毫不在乎?”
薄幸。商妍細(xì)細(xì)咀嚼著這兩個字的分量,想從他眼里找到半點探究或者別的什么哪怕是憤怒,卻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找到,除了極淡的厭惡。
“微臣以為公主是個重情之人。”
商妍只回頭看了一眼就埋下渾濁的頭,松開了捏成拳的手,稍稍側(cè)了側(cè)身與他擦肩而過。最后的記憶中,君懷璧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除了疏離之外的疑惑,她卻不想再去深究。
眼前的這個人她追逐了許多年,她曾經(jīng)以為假如這狼狽的一生假如還能穿透幾縷陽光,她就會一直踩著他的影子追逐。可是,生死一線之后,疲乏終究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舍棄二字,原來并不如病來如山倒之勢轟轟烈烈,而是無聲無息如病去抽絲,身未怠,心卻漸漸地蒼老著。
也許這世上的每一場美夢都有破碎的一天,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迷惘。
*
雖然君懷璧并沒有跟隨,商妍還是在城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無數(shù)次,終于在月夜半央的時候回到了嚴(yán)府。嚴(yán)府上下早已燈火通明上下亂作一團(tuán),她一入府門便被管家揪了過去灌了實打?qū)嵢霚帯?br />
商妍理虧,抱著膝蓋坐在院落中發(fā)呆。苦澀的中藥入喉,也不知是因為藥性還是思緒紛亂,久違的暈眩感頓時涌了上來,明明夜風(fēng)涼爽得很,卻無端地?zé)┰辍9芗倚跣踹哆兜亟淮惹f的生意,低沉的聲音好似隔著一層棉花一樣不真切。
“小姐,你可在聽?”
“啊?”
管家重重嘆了口氣,道:“如今陛下病重,他膝下無子,局勢動蕩,扇莊這一月來的生意尚不足往年五成。若是陛下不幸……這天下,可要大亂了……”
商徵……商妍心上微顫,那日沾上血的手燙得驚人。商徵病重,是因為醉臥紅塵么?
他是一國之君,本就是醉臥紅塵的主人,就算晉聞膽大包天又怎么敢?在這世上,最不可能中醉臥紅塵之毒的就是他了。可是……
“小姐,小姐——”管家無奈的聲音忽然提亮,“小姐有心事?”
心事……么?商妍煩躁地抱著腦袋搖頭,卻不想對上管家一張擔(dān)憂的臉。猶豫片刻,她輕道:“管家,當(dāng)今皇弟他是個好皇帝嗎?”
“登帝十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不失為賢君明主。”
“可是他殺了很多人。”她咬牙,“假如他是個不折手段,手下冤魂無數(shù)的帝王,還是好皇帝?”
管家卻笑了,他道:“新帝登帝后,四海太平,國土不失半寸,苛捐少雜稅減了三成,嚴(yán)政則民安。小姐還想如何?”
不想如何。商妍閉了眼睛,任由熟悉的冰涼漸漸地籠蓋。其實早在白天城門前她就已經(jīng)看清了,在那張告示周圍每個人都是一臉的沉重,女人合著手在祈禱帝王平安,書生圍作一團(tuán)嘆息帝王多慮而體弱,醫(yī)者三三兩兩交換猜想……每個人都不想要商徵死。因為商徵是個明君。
沒有人知道他冷眼看著十年前宮闈血流成河,他設(shè)計殺老蔣,他一舉殲三千西北軍,他甚至還要她的命去鑄江山,這一切,終究都成了殺佛前的蒲團(tuán)。他的存在似乎是天理所照,更襯得她猙獰而郁結(jié)。
他是明君。
那她呢?合該連容身之地都沒有?
*
商徵病重的消息如同一場燎原的大火,很快地焚燒盡了寥城的寧靜,連同嚴(yán)家的扇莊幾日來生意也如同管家所預(yù)料的那樣日漸清冷。
嚴(yán)府上下愁眉苦臉好幾日,卻不想今日后喜從天降,竟有一筆巨大的生意上了門,一位來自帝都的豪爽客人訂了三百把水墨畫扇,且點名只需山水花鳥,不需獵奇。這消息讓管家樂得買了幾壇好酒,在畫舫船上訂了一桌宴席,生生拉了她去“禮尚往來”。結(jié)果禮不曾送出去,她倒是在畫船上見到了一個許久不見的熟人,竟是理論上應(yīng)該在帝都的晉聞。
這個堂堂國之將領(lǐng)早在船上擺了美酒佳肴,身旁兩側(cè)伴著幾個云羅青衫的女子,有人手執(zhí)酒壺巧笑嫣然,有人握著杯盞款款相迎,遠(yuǎn)處一女懷抱琵琶零零碎碎撥著三兩弦,不大的畫船上彌漫著脂粉沁香。他倚在床邊含笑妍妍,哪里還有半點將軍姿態(tài)?
他見了她,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彎月牙。他道:“嚴(yán)小姐這一月的日子可還舒爽?”
商妍站在船甲上遲疑片刻并沒有回答,最終還是掀了簾入了船艙,坐在了他對面。對于晉聞,她始終還是防備居多的,他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人,與其說是吊兒郎當(dāng),不如說是深不可測。如今商徵病重,他身為商徵左膀右臂又手握天下兵權(quán),不在帝都好好待著卻到寥城來做什么?
“嚴(yán)小姐這眼神可讓晉某好心傷。”那笑吟吟的人皺起眉頭做出副西子捧心的模樣,輕聲輕氣道,“即使幾番交托性命,晉某依舊換不來嚴(yán)小姐半點信任?”
商妍猶豫不決,卻在他的眼底看見了一抹清亮。就是這一抹清亮讓她早早有了防備,沒有真正地靠近他。這世上就有那么一種人,他們似乎從不徇禮法所有的行為舉止都可笑無比,可是很多時候,看笑話的反而會成為笑話。
她道:“救命之恩……多謝。”
晉聞瞇眼一笑,金邊扇兒啪的一聲合上了:“不夠。”
“晉將軍想要什么?”
晉聞收斂笑意戚戚然低沉道:“莫非在嚴(yán)小姐心目中晉某是這樣重利輕情的人?”
“難道不是?”
“的確是。”
晉聞嘆息,扇兒搖了搖,臉上重新展露的笑稱得上恬不知恥四字。在這世上,要論臉皮厚度,晉某認(rèn)第一恐怕罕少有人敢認(rèn)第二。晉聞之無恥,貴在理直氣壯,他桌上明明擺著好幾個杯盞,卻偏偏伸長了手取了商妍面前的那只抿了一口里面的芬芳佳釀。“你用不到的東西。”他指了指酒,纖白的指尖點了點唇,“還我。”
“你想要什么?”
商妍一頭霧水,警惕地看著他。誰知晉聞卻再不開口,只是一杯酒接著一杯酒往腹中灌。之前的那些舞姬歌姬不知道什么時候退了出去,酒過半巡,他本來有些蒼白的臉開始泛紅,雖有了點血色,可是咳嗽聲卻一聲比一聲急促,與之相反的是臉上的神色更加暖和。
他緩緩放下了酒杯,瞇眼眺望船外。他道:“我膩了沙場,想換換口味嘗一嘗坐在朝堂上的滋味。”
這是一種詭異的狀態(tài),看得人有幾分毛骨悚然。商妍忽然有種落跑的感覺,這種感覺他曾經(jīng)在商徵身上經(jīng)常體會到,卻不太在別人身上有過這樣的感知。晉聞與商徵,明明是兩個不一樣的人……
她匆忙站起身來疾步往外走,卻不想船艙不知何時被人從外向內(nèi)上了鎖,縱然使出渾身力氣卻不能懂它分毫,頓時慌了神,回眸卻對上晉聞似笑非笑的眉眼和深埋在眼底的一絲陰狠。它是藏得那么深,深得讓人措手不及。
一時間萬籟俱靜,岸邊的種種喧鬧都已經(jīng)消失不見。寂寥的世界只剩下倉皇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