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
“只是封妃。”良久,他輕柔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透著一絲異樣的口吻,他喃喃,“別無其他,不過……孤……我很高興。”
很高興。空曠的殿內只空留蠟燭燃燒的聲音。商妍不知道這一句“很高興”被他呢喃了幾遍,也不知道商徵這是唱的哪一出,晉聞說他是天生會撒謊的那一種人,可是其實他好像并不善言辭。十年前如果他肯騙上她一騙,而不是簡簡單單一句“愛莫能助”,或許……
“皇叔能不能……”她艱澀開口,有些困難地抬了抬頭,“放開些?”這樣怪異的姿勢下,她的腦袋實在有些不夠用。
沉默。
片刻之后,商徵松開了手,眉眼上的柔和尚未退去。
這狀態(tài),怕是多少年都難得見上一回。商妍低頭想了想,壯起膽兒狗腿地裂開一抹笑:“皇叔,有件事……”
“嗯?”商徵甚是愉悅。
“皇叔可還記得杜少澤?”
一句話出,殿上連蠟燭燃燒的聲音都消失了。商徵的臉一瞬間陰沉下來。
商妍騎虎難下,橫豎豁了出去:“皇叔,杜少澤是受制于人,也是被我害得。他如果沒死……如果,皇叔能不能網開一面?”
商徵沉默。許久才冷笑:“孤倒不知杜侍郎好大的臉面。”
商妍沉默片刻,選了另一條路:“可是皇叔,杜少澤身后有人指使……妍兒懷疑,皇叔與容將軍之事是被人挑撥得。皇叔如果讓他先回朝然后徹查……”
“容裴已死。”
“可是皇叔……”商妍急得咬牙,卻不想商徵的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冷得快要凝結成霜。這下,再借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開口了,本就是強憋出來的一口膽氣,商徵一冷眼,她就再難維持那份底氣,顫顫巍巍縮回了自家龜殼。
又是寂靜。
良久,是商徵的冷笑:“你就如此想出宮?為此不惜屈尊去迎合一個侍郎?”
商妍咬牙,沉默著退后了幾步,徐徐地跪在了地上。方才的和樂氛圍像是做夢一樣,這才是現實,真實的商徵和真實的她。一個公主居然有著身體上和心靈上都烙印著的奴性,如果先帝在天之靈瞧見了,估計會一劍斬了她腦袋吧。她不敢反抗,只敢小小地計劃著有朝一日出宮。可是它那么難,自由那么遠。
“這是為了杜少澤?”
商妍沉默。
商徵冰冷的手落在了她的發(fā)頂,他說:“這十年,孤對你不好?”
商妍縮了縮身子,頭低得更下。
“不好到你千方百計想要出宮,不惜以姻緣做賭注?”
商妍咬牙。
靜謐的殿上再沒有其他聲音。很久以后,才是一陣冰冷的聲音:“站起來。”
商妍依舊不動。她不知道自己是觸了商徵哪根底線,他的心思她好像從來沒有猜對過。顯然這一次她也是走了最下等的路數。站起來,或者不站起來其實結果都是一樣的。可是,這一次卻又好像不一樣,她的龜縮并沒有換來他的甩袖而去。他似乎是在等,而她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久久的僵持。
這樣的僵持十年來發(fā)生了許多次。她跪在地上只能看見他繡著金線的衣擺,在燭光下閃著刺眼的光芒。那是皇權。是讓杏德宮里的那個人活活餓死在房梁上的皇權……也許是杜少澤,也許是那堆尸骨,也許是別的,前所未有的疲憊席卷了她。她并沒有站起身來,可是卻徐徐地抬起了頭,帶著一絲惘然看高高在上的商徵。一句藏匿了十年的話輕輕地劃過了喉嚨。
“皇叔……你究竟想要我怎樣?”
如果是防,十年前殺了便是。
如果是寵,何不早早了卻她心意。
如果是恨,家國天下都已經給了他,他恨她什么?
“我不曾想過害你反你,你能不能放過我?”
“你要了江山……還不夠嗎?”
在問出這一句話前,商妍腦海里一片空白,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她再也不掩飾眼里的恐懼和猙獰,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卻在一瞬間被鉗制住了手腳,狠狠拽向了他——
“——皇叔!”
脊背上陡然間傳來劇烈的疼痛,源頭是她身下的紅木椅。可她來不及呼痛,因為鉗制著她的腰的此刻在貼近她的男人是商徵,她不是沒有接近過他,卻從來沒有這樣的模樣。鋪天蓋地而來的氣勢不是來自一個帝王,而是來自一個男人。她只看到了他的一雙眼,漆黑的猶如夜色一樣的眼睛。
灼熱的氣息瞬間靠近,她的手腕重重磕在了椅背上,一瞬間的酸痛幾乎鉆到了心口——
痛并不是最大的折磨。因為下一刻唇上傳來的微涼讓她連震驚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個透著絕望的、連靈魂都會跟著輾轉的吻。
夜色,黑眸,眸中只有一盞宮燈幽幽閃著光,仿佛隨時會熄滅。
靈魂在酒的芬芳中踩了空,下墜下深淵。
商徵的氣息近在咫尺,唇上的濡濕粘連著一絲酒味,讓她的頭一瞬間抽痛起來,意識也開始迷蒙。
商徵。
皇叔。
*
不知過了多久,商徵總算退開一些。她呆呆看著他眼里躍動的光芒,忘記了如何出聲。
“孤懷著的就是這樣的心思。”
他黯啞的聲音只有一點點,輕,卻仿佛穿得透靈魂。
他說:“十年前是,十年間是,今日也是。”
他的手不知何時游離到了她的頰側,逼得她不得不與他對視,他說:“你說,孤懷的是什么心思?”語畢,他的眼里竟然也有一絲不易覺察的狼狽。
你說,孤懷著的是什么心思?
她終于抽回深思試圖掙扎,才揚起的手卻被他一把拽在了手里狠狠掰到了身后——
才解脫沒多久的唇又落入了他的口中,這一次卻并不是如剛才那樣淺嘗輒止。濃郁的酒味伴隨著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絲絲入鼻,她死死睜著眼掙扎,口中的酒味不知何時已經沾染了腥甜,卻依舊換不來他半分松懈……
如果剛才是迷惘,此時此刻便是絕望。一個女子對一個男人的絕望。
衣衫上的第一個扣子被扯裂的剎那,她停下了所有的掙扎,包括呼吸。
商徵終于停下了動作,閉上眼緩緩地替她把有些凌亂的衣衫整理整齊,再睜眼時,他在她的唇間留下了一個帶著嘆息的吻。
燭光下,商徵的眉眼中藏著太多情緒難以分辨。商妍呆呆看著,沒有看懂他的眼睛,卻在他的脖頸上找到了一抹眼熟的綠,那綠在方才的動作中搖搖欲墜,倏地掉落在了地上——那是她幾日前送給安公公的暖玉,竟然到了他的脖頸上。
又或者……安公公討要那塊玉,本身就是為了他。
商徵松開對她的束縛,商妍記得不是非常真切。今夜變故實在是太多,多得她已經沒有思考的力氣。只是在商徵的背影就要消失在視野中之前低頭看了一眼那暖玉,喃喃出了一聲沒有意義的輕喚。
皇叔。
商徵二字,于她從來不是簡單的名字。她懼他敬他恨他信他,卻從未向今天這樣連靈魂都被碾壓破碎——
血肉至親,他……怎么會?
***
第二日如何到來的,商妍已經并不關心,她在黎明前終于沉沉睡去,直到黃昏才初醒。醒來時,宮中已經翻了天。小常守在床邊,見她醒來松了一口氣,拍拍自家胸口哀嘆:“公主,你可算是醒了。”
商妍猶豫片刻,問:“怎么了?”
小常左顧右盼,良久才貼到她耳邊輕聲耳語:“陛下不知道著了什么妖邪,把整個宮闈都翻了個遍,要找一塊玉。奴婢見了那畫像,看模樣有些像我們宮里那塊……”
暖玉?商妍微微皺了眉,不再言語,趁著小常心事重重地去準備洗漱的用具,她才輕輕張開被褥下一直緊握的手心。在那兒一直藏著的,就是她口中所謂“翻遍了整個宮”的東西。可是,那并不是他的。
這找玉的事件終究無疾而終。商徵找玉的時候,永樂宮也在上下搜索,不過找的并不是暖玉,而是毛球兒。毛球兒向來懶,幾乎足不出戶,可是昨夜卻不知道去了哪里,竟然一夜未歸。
午時,安公公上了門,帶了商徵的旨意來。一道圣旨只提了一件事:三日后狩獵場,邀妍樂公主同往。
“我身子不適。”商妍皺眉。
安公公卻笑了,他說:“陛下還有道口諭,讓老奴問一句,公主不是有賢才需要引薦么?”
商妍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可是心上燒的火卻日漸猛烈。賢能……杜少澤。商徵竟然松了口……是因為昨夜的事?
安公公道:“陛下說了,若是公主不答,便再問一句,公主的身體三日后可以轉好嗎?”
“……能。”最終的最終,商妍咬牙答。
“如此便是最好。”安公公行了個禮笑瞇瞇往外走,走了幾步又匆匆回頭道,“對了,公主的那只猛獸,在陛下那兒。”
“猛獸?”
安公公憋笑:“那小畜生昨夜尾隨陛下,陛下又心神不寧未及時發(fā)現,就留了它一晚。”
“……”
“昨夜老奴觀陛下神色異樣,大概也能猜出一二,”安公公正色,“公主莫要嫌棄老奴多嘴,貓兒尚且知道感恩,陛下待公主十幾年如一日,公主莫要生在福中不知福為好。”
原來,這才是他想說的話。商妍聽了只是冷笑:“安公公近來倒是做起師長來,他日倒是可以做太傅了。”
誰知安公公卻搖頭嘆息:“公主,皇恩如斯,莫要不知恩。若不是陛下護得周全,公主這時日……”
“退下。”商妍冷道。
安公公神色一變,一時無語。
商妍狠狠砸了桌上的杯盞,冷笑:“亡朝不救、舉兵入城登帝,不除叛將先殺皇裔,本宮該謝他刀下留命,還是謝他罔顧倫常心懷不軌?!”
“公主不可胡說!”安公公徹底慌了神,匆匆四顧,卻在一瞬間面如死灰。
商妍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赫然發(fā)現一襲金錦佇立在門口,年輕的面上沒有半點神情。是商徵。他的懷里還依稀有一團包色的絨球兒,正是昨夜隨他一塊兒消失的毛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