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
咣當(dāng)——陳舊的掛鎖掉落下來,砸在地上激起一陣細(xì)碎的塵土。她把腐朽的門推開了一絲縫隙,輕輕地蜷身擠了出去——門外是一片荒蕪的雜草,一條蜿蜒的小徑遠(yuǎn)遠(yuǎn)地延伸開去,不遠(yuǎn)處一條小溪潺潺而過,溪旁有一間破舊的小屋。這情景,倒是和孫御醫(yī)描述的是一模一樣。
商妍悄悄舒了口氣,掩上后門,朝那小屋邁進(jìn)。
小屋已經(jīng)近在咫尺,她卻站在門口踟躕起來:如果不出現(xiàn)意外,杜少澤此時此刻就應(yīng)該在那間小屋內(nèi)等待。她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了,自從上次皇陵匆匆一別已經(jīng)數(shù)月,如今要再見,竟然也有一絲緊張。
“誰在外面?”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
商妍稍稍停頓,輕道:“請問,您是孫御醫(yī)的師兄嗎?”
房中的聲音一頓,緊接著響起了徐徐的腳步聲,然后木門“吱嘎”一聲打開了。站在門里面的果然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兒,他盯著商妍仔仔細(xì)細(xì)打量了一番,才拱手道:“你們慢聊,老朽半個時辰后回來。他如有身體不適,可以給他飲些桌上壺中藥。”說罷便離開了小屋。
商妍卻不急于進(jìn)去,她小心地打量了四周一圈,心中的怪異感覺越發(fā)濃重。可終歸……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那件破舊的屋子內(nèi)格局很簡單,一桌一椅一床一柜,所有的器具表面都積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卻奇異地透著一絲整潔的感覺。商妍輕手輕腳推門而入的時候,只看到桌邊做著一個瘦削的身影,像是一個老人。可是等她走近,才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那只是一個瘦骨嶙峋的、背部已經(jīng)躬駝的年輕人。
她呆呆看著那一抹背影,醞釀好幾天的問話一句都吐露不出來。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艱澀開口:“杜……少澤?”
那身影并沒有轉(zhuǎn)身。
商妍在原地靜靜停留了片刻,終于下定決心繞過了那橫亙在她和那個人中間的桌子,走到了那個人的正面。
結(jié)果,她看到的是一張暗黃如土,瘦削如柴的臉,還有一雙渾濁的,毫不見光彩的眼睛。
果然是杜少澤,卻也不是杜少澤。
那日皇陵匆匆一面,除了眼睛因為癲狂而渾濁得詭異之外,他似乎還沒有瘦成這樣。而且那個時候他還掛著奇異的笑,雖然舉止瘋癲卻不至于讓人覺得孱弱,現(xiàn)在的杜少澤,就像是一盞殘燈,眼底那一滴滴的瘋癲狂躁似乎成了生命唯一的象征……
良久,商妍還是猶豫著伸手觸碰到了他的肩膀:“杜少澤,你……是清醒的嗎?”
杜少澤的身體幾乎是一瞬間抽搐起來!
原本木偶一樣蜷縮著的身體像是忽然被扯了線似的驟然動了起來,凌亂不堪的發(fā)絲耷拉在凍成青褐色的臉頰上,劇烈起伏的胸腔帶來更為急促的呼吸。瞪大的眼睛里血絲蔓布,眸光卻是跳躍激躍的,如同受了驚嚇惶然回神的獸類,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閃動著意味不明的光芒。
如果死亡有顏色,那一定是此時此刻他的眸色。這眼神和那日在皇陵有略微的不同,卻同樣是沒有理智的瘋狂。
驚惶瞬間席卷。商妍踉蹌好幾步險險站定,半天才終于勉強(qiáng)開口:你……你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一聲愴然的笑聲。
除此之外,再沒別的聲音。安靜的小屋里連一聲呼吸都輕微地不可聽聞。
除了寂靜,就只剩下死氣。
商妍看不懂杜少澤此時此刻臉上的神情,可至少她可以看到他劇烈顫抖的肩膀,那一刻,她實在難以辨別涌上心頭的酸澀是為他還是為自己。杜少澤終究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因著一個算不得過分的野心,被她下了個套兒拽進(jìn)這互利的局中來,可最終卻沒有得到他想要的權(quán)勢利益,反而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對不起三個字太輕,所以,她說不出口。
可是除了這三字,她似乎又沒有什么可以償還的。到終了只能傻傻站在他面前,眼睜睜看著他艱難喘息——她甚至不能確定,他是否真的沒有了意識成了一個靈魂被碾壓得支離破碎的瘋子。
杜少澤似乎是漸漸地放松了身體,游離的目光聚集到了她的臉上,莫名的光芒終于逐漸熄滅。可是,他依舊沒有動,臉上的神情仍然可以用呆滯來形容。
不知過了多久,商妍才聽到自己有些虛軟的聲音:“杜少澤……你是清醒的,對不對?”
杜少澤沉默不語,像是根本無從知曉。
就在她快要死心的時候——忽然,他眨了眨呆滯的眼。一下,又一下,原本死灰一般的眼眸里竟然逐漸攀爬上一絲光亮。
“我……”沙啞而低沉的聲音突兀地在空曠的牢房里響起,他艱澀地開口,“我……殺了容解兒……”
“你說什么!”
他閉上了眼。
“可你身上的藥引……不是我下的……我不知道……是誰……”
“后來,侍郎府著了火……是……是皇帝的人擄走我……嚴(yán)刑……逼供……”
“他救了我……又把我丟在野外……”
“公……我……”
杜少澤的聲音沙啞無比,一番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卻仿佛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似乎是想站起來,卻緩緩倚倒在桌邊。
商妍震驚于他說的事實,一時間忘記了動作,好久才手忙腳亂地去攙扶他。竟然是杜少則殺了容解兒!怎么會?!他們不是……兩情相悅嗎?連婚期都定了,他怎么可能?可是……她清楚地記得,在他長眠后第一次清醒的時候,也曾經(jīng)說過受命于人之類的話。那時候她有心想查,可是他卻忽然失蹤,再見時已經(jīng)是皇陵那樣的情況。
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幕后的黑手,那會是誰?
“命令你的,和把你從朝廷手里劫走的人是同一個?”
杜少澤遲疑片刻,終于點了點頭。
“……是誰?”商妍只覺得遍體生涼,手腳都有些顫抖。
這一次,杜少澤選擇了沉默。蒼白的嘴唇被他咬破了,有一絲殷紅的血從其中緩緩留下,竟然成了他身上唯一的亮色。
不能說嗎?還是不敢說?
事情到這地步,似乎已經(jīng)沒有什么再深入的意義,他恐怕是怎么都不肯說出那個人是誰的了。商妍艱難地把他扶到了床上,又在房里轉(zhuǎn)了圈兒,找到了那老者說的藥壺,倒了一杯藥汁端到床邊,吃力地把他攙扶了起來。
杜少澤顯然還沒有昏睡過去,他只是氣息奄奄,沒有半分反抗地任由她拖拽著支起了半個身子,抬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藥碗,溫馴地低下了頭。
商妍有些心虛,笨拙地側(cè)過碗,一不小心使多了幾分力氣,藥汁就順著他的脖頸流到了衣衫上——
“對不起!”她慌忙去去擦,結(jié)果卻越發(fā)手忙腳亂,一碗藥有一半倒在了他身上。
這……商妍尷尬地移開了碗,抱著他的腦袋把他放回床榻之上。這些事情她是從來沒有做過的,看著容易,沒想到真做起來卻麻煩得很。這藥,還是等大夫來喂得了……
“你打算……怎么辦?”半晌,杜少澤沙啞的聲音響起。
“不知道。”商妍輕道。
半年之前,她滿盤的算盤打得很是順暢,先嫁杜少澤,換得出宮的機(jī)會,再問他討要一封休書便是從此海闊天空。可是這一切似乎真要實施起來卻是步履維艱,她還沒有真正地嫁出去,就已經(jīng)遭遇了許多。可是假如不是用這種方式……公主出宮,只有死或者嫁兩條路可選。
“對不起,假如不是我利用容小姐……”
“沒有假如。”商妍輕道,“你不必自責(zé),真要清算起來還是我欠你比較多。”
“可是……”
“好啦,我們時間不多。我知道你有不得說的苦衷,我只再問你一句。”她停頓片刻,輕道,“容裴事已了,不會再有人查,你雖是逃出來的,卻也可以說成被劫。我想知道,你,是想回朝為官,還是……”
“我還能回去嗎?”
“能。”
商妍頷首,微微一笑:容家小姐的事情雖然驚動了全朝,可說到底最后是以容裴逆反的結(jié)果落幕。史書之上早有記載,哪怕此時疑點頗多普通官員也是不敢輕易觸碰。杜少澤被救時神色瘋癲,硬要說成被劫也并非難事。宮闈之事就是這樣神奇,哪怕人人都知道有疑點,可是為了面上的寧靜,沒有人膽敢去觸碰那個禁區(qū)。因為一碰就是九族之禍。
杜少澤皺了眉頭,他似乎是在糾結(jié),良久才遲疑道:“如果我回去,還能幫你嗎?”
幫?
杜少澤的臉上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雖是暗黃的臉上似乎紅了些許。
商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袋有時候的確有些遲鈍,杜少澤說的幫除了她一開始就想著的事兒還能是哪件呢?他滿臉的不自然讓她原本焦灼的心剎那間被一股涼風(fēng)吹得清涼無比,臉上再也壓不住笑意:
“當(dāng)然可以。”她眉開眼笑,把公主的端莊甩到了爪哇國。杜少澤若是還肯再幫忙,那便是太好了。
誰知杜少澤的臉色越發(fā)不自然,沉吟片刻,才吞吞吐吐道:“我……想喝藥……”
“……好。”
所謂喂藥……總能學(xué)會的。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