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灼
夏天終于還是到來了。商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在永樂宮的自家床上，午后的陽光炙烤得窗外的光亮都帶了氤氳，她身上卻蓋著厚厚一床棉被，著實(shí)詭異。不過這房間里卻并沒有那么炎熱，反而有絲絲涼意沁人心脾。她在房間里掃視了一圈，赫然發(fā)現(xiàn)屋子中央的香爐旁放了一只青銅的鼎，鼎中一塊綠熒熒的冰塊徐徐散發(fā)著寒氣，整個房間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
這一抹薄荷香把她腦海里殘留著的一絲模糊徹底地沖刷了個剔透。她咬牙坐起身來，一不小心碰到了腹部的淤青，不期然，昏迷之前的記憶猶如千軍萬馬一般狂涌而來——
莫名其妙的晉聞，怎么也走不到頭的山路，陡峭的懸崖，商徵的失態(tài)震怒，還有……那一個有些怪異的擁抱。太多的疑惑不斷地積壓滾成團(tuán)，壓得她有幾分煩躁。可是……
……風(fēng)箏呢？
電光火石間，她陡然清醒，慌亂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果不其然發(fā)現(xiàn)身上的衣裳都已經(jīng)換過了。昏迷之前她藏在胸口衣襟內(nèi)的鳳凰風(fēng)箏紙?jiān)缇筒灰娏僳櫽啊鼤谀睦铮吭诖采希渴翘嫠词膶m婢收起來了？還是在半路就被商徵扣下了？或是……
“你在找什么？”忽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商妍渾身僵硬，警惕地循聲望去。卻見著房間外的碧紗簾不知何時被掀了開來：商徵遠(yuǎn)遠(yuǎn)地佇立在簾邊，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沉靜的目光有點(diǎn)像房里的那薄荷味的冰塊，涼而剔透。
“御醫(yī)已替你診治過，你傷了腰腹間筋骨。”他略略停頓，口氣緩下來些，“之前的事，孤不與你追究，只是……”
他忽然皺了眉頭，“只是”后面的話語似乎在他的喉嚨間繞了無數(shù)個彎，卻最終一個字都沒有吐露出來。
久久的沉默。
陽光投射在珠簾上，地上是斑斑駁駁的影子。商徵整個人都靠在窗邊的陰暗處，只有一片云錦的衣袖沒有躲過金色的陽光照射，一面是暗沉的青，一面卻是艷麗的金，竟像是一個人被活生生分割成了兩半一樣。
那一刻，商妍不知道心上忽然潺潺流過的涼意是沁涼還是霜凍。也許是因?yàn)樗币姷孛撓铝四羌屓宋窇值牡弁觞S袍，又或許是他的口吻中竟然帶著一絲少見的浮軟，這樣的商徵，意外地有幾分溫和。就像她的記憶之中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幾乎稀薄得成了透明色的沉默的少年親王。
“我在找一只風(fēng)箏。”她想了想開口，卻不敢直視他的眼。
沉靜片刻后，商徵輕道：“那日你身上有血，孤……取了下來，你想要，孤……我午后差人送來。”
“嗯。”
“孤，帶了些糕點(diǎn)前來……”
“……多謝皇叔。”
“胸口……還痛嗎？”
“不疼了。”
商徵微微沉默，少頃又輕道：“當(dāng)真？”
商妍一愣，選擇了沉默。卻不想沉默換來的是更加怪異的氛圍——這感覺真是太怪了，他遠(yuǎn)遠(yuǎn)站在陰影里，連神色都被低垂的弧度遮蓋在了暗影中，每一句問話都詭異得不像話，像是實(shí)在找不到有什么可以說的，卻活生生從原本就不豐富的言辭中硬擠出話來一樣，生硬而又刻意。
商徵……不該是這樣的。
這樣怪異的氛圍，比他慣有的一句“跪下”更加讓人煎熬，如同明明頭頂懸著一把刀刃，可整個世界卻在和風(fēng)細(xì)雨，巨大的落差之下是無比的詭異。
可偏偏商徵似乎并沒有意識到這詭異的氛圍。他終于有了新的舉動，徐徐地從陰暗緩步而出，卻只向前了幾步。他說：“孤……”
又是沉默。
黏著的焦灼。
除了陽光暈染的區(qū)域稍微大了些，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這簡直是一場兵不見血的酷刑。
商妍只覺得身上出了汗，從額頭到手心都是潮濕的熱暈。久久等不到他的下文，她終于按捺不住，裝著膽兒咬牙問：“皇叔……您……到底想說什么？”
沉默。
商徵忽而閉了眼睛。片刻，再睜眼時眼里已經(jīng)恢復(fù)了些許往日的神色。
“好好休息。”最終他淡道，掀開了珠簾。不消片刻，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門口。
就這么……走了？商妍晃了晃脹痛的腦袋，想躺會床榻上繼續(xù)睡，卻怎么也睡不著了。沒有責(zé)罰，沒有恐嚇，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
之后的幾日，商徵都沒有再出現(xiàn)，永樂宮倒是難得有了一段休養(yǎng)生息的時日。
商妍這傷來得并不光彩，半路偷跑還在外面奔走了幾天幾夜，即使她是八百年待嫁八百年失敗的公主，也并不是一件值得宣揚(yáng)的事兒。故而朝中上下雖然都知曉，卻并沒有人傻乎乎前來探望。幾日修養(yǎng)中，最常上門的人是孫御醫(yī)。每日靠近午時的時候，孫御醫(yī)都會上門，除了張羅藥石的事，還會帶來些宮闈上下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言行舉止倒是和小常越來越相似。虧他還長了一把白胡子。
開完最后一副藥，孫御醫(yī)沉道：“公主這傷若是再拖上幾日，恐怕就難以根治了。聽聞這幾日陛下心情似乎好得很，看來是不會追究。公主何不把墜崖的原由與陛下說明，追究那人的責(zé)任？”
“追究？”
孫御醫(yī)道：“護(hù)主不力之罪。”
商妍愣了愣，忽而有些想笑，對著孫御醫(yī)搖了搖頭：那個叫晉聞的詭異的人何時把他當(dāng)做“主”過？他既非奸細(xì)也非叛將，因著骨子里的惡劣帶著她在獵場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日幾夜看盡笑話，幾次動了刀子，眼睜睜看她摔下崖，這些恐怕沒有人會相信，而且恐怕他早就和商徵報備過那幾日的事，她現(xiàn)在才馬后告狀，并非上策。既然安全保住性命回了宮，要想好好回敬一番也并非什么難事。
只要，只要再見他就可以了。
“公主是個寬容念舊之人。”半晌，孫御醫(yī)微笑。
商妍抓著毛球兒的爪子引著它按住自己的耳朵，捂緊了。
毛球兒抬了抬高貴的眼，抬了抬爪子，見是商妍，又猶豫著放下了……
……
幾日下來，她身上的傷經(jīng)過調(diào)養(yǎng)已經(jīng)大致痊愈，幾日前的還著實(shí)有些恐怖的淤青已經(jīng)變成了淡淡的褐色，想來再過幾天就會徹底地消失不見，連同對晉聞的憎惡也淡了。也許人往往是這樣的，傷疤好了，疼就忘了。在這世上似乎并沒有什么人讓她長長久久的記恨過，哪怕是容裴也一樣。
只是……除了商徵。
診治完畢，孫御醫(yī)卻沒有如同往常一樣悠然離去，反而是默默站在房中沉吟了許久，渾濁的眼里有一絲遲疑，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公主，老臣月前出宮省親，遇見了一個舊人。想著公主心善念舊，故而收容了他。”
“舊人？”
“是。”孫御醫(yī)悄悄四顧，確信周遭再沒第三個人，才壓低了聲音道，“此人身染心疾，神智時而清醒時而癲狂。公主若是想見，老臣自是拼死也一試。”
身染心疾，神智虛浮……商妍一愣，良久才輕輕呼出了一口氣，笑了。
杜少澤，他還活著。真好。
“公主可有話語需要老臣代為轉(zhuǎn)達(dá)？”
商妍想了想，道：“告訴他，好好活著。”
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
午后，安公公上了門。那時商妍已經(jīng)下了床，抱著永樂宮最識相的白貓毛球兒玩耍。安公公拖著肥碩笨重的身子在她幾步開外站定了，行了禮卻不急著開口，直勾勾盯著她一派欲言又止的模樣。他這眼神似乎把毛球兒看得暴躁了，忍無可忍舔了舔爪子冷眼伸腿邁開了第一步——
“別別別——”安公公連連搖手，邊笑邊退，“公主，奴婢這身子可經(jīng)不起摔砸了……”
商妍心情不錯，把毛球兒的爪子握住了塞回懷里，抬頭問：“安公公是來宣旨的嗎？”
誰知安公公聽了神色越發(fā)詭異，倏地低下了頭，他的動作極快，可是聳動的肩膀卻出賣了他。少頃，悶聲悶氣的笑聲終于再也遮掩不住，低低地回蕩在永樂宮院中。
商妍看得糊涂，卻不知從哪里問起——他是專門來笑的嗎？
“沒有旨意。”安公公深深吸了口氣，眼圈明顯被憋得有些紅暈。他湊近了悄聲說，“原本是有的，可是陛下把寫廢了十?dāng)?shù)份絲帛，最后連硯臺都砸了，于是沒有了。”
“……”
“老奴好奇得很，陛下是從公主這兒得了多大的怨氣，才如此失態(tài)。不像是君王天怒，倒像是孩童鬧了別扭，噗……”
“……”
“方才幾個面圣的大臣看不了眼色，每一個被罰了三個月俸祿……”
“……”
“公主啊。”安公公喘過氣來收斂了笑聲，嘆息道，“老奴侍奉了三代帝王，說這番話雖然放肆了些，不過公主需知，自古為君者一人治全天下之事，心思未免比常人迂回，心思約迂回，表露起來越是愚笨。有些東西藏深了，就挖不出來了。”
有些東西藏深了，就挖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