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
商徵卻笑了,他輕道:“辱及皇親,公主以為孤能留他性命?”
“可他本來就神志不清,陵前失態(tài)是逼不得已……”
商徵不言,眼里卻噙著一抹光亮。
一瞬間,商妍忽然明白了他所謂的辱及皇親是什么意思。他追究的根本就不是陵前失態(tài),他根本就是在清算杜少澤和容解兒的事——杜少澤戴到商氏皇族頂上的綠帽兒他不是不計(jì)較,只是在等秋后算賬。
商徵貴為皇帝,卻從來不是什么大度君子,他從來都是個(gè)睚眥必報(bào)的小人。
杜少澤被聲音吸引轉(zhuǎn)過頭來,隔著無數(shù)的侍衛(wèi),他笑呲牙咧嘴,目光渙散,口中發(fā)出一絲"咔咔咔"的怪異聲響,忽然朝她走近了幾步--只是幾步,就被他身后的禁衛(wèi)鉗制住了身體。
真的是無須自責(zé)么?
商妍悄悄別開頭掩去泛紅的眼角,不著痕跡地咬牙把眼角的濕潤憋了回去。
容解兒并非死在她的手上,容裴這次是冤枉了她,可是,她騙不了自己,她到底在這次的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
回宮路上,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絲隱蔽的惶恐。三朝元老一朝入獄,恐怕是禍延九族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幾十年戎馬征戰(zhàn),戰(zhàn)功無數(shù),獲先帝特許騎馬帶槍入宮門的容裴容將軍到頭來也不過是這樣的結(jié)局,皇家事,終究是提著腦袋走懸崖,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fù)。今日是容裴,明日又是誰?
一場大雨不期而至。
商妍有些冷,即使馬車內(nèi)鋪的是幼狐的皮毛,卻怎么的止不住她的戰(zhàn)栗。良久,她才發(fā)現(xiàn)戰(zhàn)栗并不是因?yàn)榫d綿春雨的寒意,而是來源于粘到她那件水墨云羅上的氣味兒。
那是濃重的,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即使馬車已經(jīng)駛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距離,可是那味道卻跟著她一路駛向鎖了她二十年的囚牢。
她抓著衣裳心煩意亂,忍無可忍,終于咬咬牙脫下了它。
一路顛簸,她不知道是何時(shí)到的宮中,也許是路上又犯了嗜睡的毛病,又或許是真疲憊了,等她一覺醒來,竟是好幾天后。
***
杜少澤在回宮的路上不見了蹤影。
一場浩劫換來的是商妍當(dāng)夜一場高燒,風(fēng)聲呼嘯雨聲彈窗,她在昏昏沉沉中浮沉,仿佛被整個(gè)世界遺忘在了床榻上。偶爾有幾個(gè)宮娥端來苦得掉渣的藥,她有心想喝,卻終究抵不住那苦澀到粘稠的味道,盡數(shù)吐了出來。藥不入口,燒自然不退,也不知過了幾個(gè)日出日落,身下仿佛是枕了輕軟的浮云,整張床像是要飄起來一般……
商妍瞇著眼瞧著窗外的太陽,連思緒都變得軟綿綿的。
這感覺其實(shí)還是挺舒服的。
輕輕的,軟軟的,溫暖得像是父皇前幾日送的絲絨布偶。只是不知道小皇叔啥時(shí)候才會入宮來玩?
“回陛下,公主恐怕是前幾日皇陵受了驚嚇,加上著了些春雨,故而風(fēng)寒入體,高燒不退。”
“開藥。”
“這……陛下,退燒雖容易,照幾日前的方子便可,可藥草苦澀公主難以下咽……”
“苦?”
“是,微臣也讓宮娥配了些蜜餞,可公主她……”
溫暖的房間里的人聲算不上嘈雜,卻也煩人得很。商妍裹緊了被褥蒙起腦袋,可是再厚的被褥來隔絕不了房間里的談話聲,她怒火上心頭,忍無可忍從被窩里探出了頭,朝著房間里說話的人吼:“荷田,是誰在吵,趕出去!”
好大的膽,公主房里也是聊天說話唧唧歪歪的地方么?
房間里瞬間寂靜無比。
良久,一個(gè)輕微的聲音響了起來:“公主……宮里沒有叫荷田的人呀……”
商妍氣得抱被子打滾兒:“把荷田找來!她又偷跑去母后那兒告狀了嗎?叫她回來!”
“公主……”
“把荷田抓回來,她要是再去母后面前說本宮一句壞話,本宮罰她不許吃飯!哭也沒用!”
“公主,您這是怎么了啊……”
“你們先退下吧。”終于,一個(gè)冷颼颼的聲音響起。
床鋪是暖的,房間是暖的,空氣中淡淡的沁香是暖的,可這聲音卻冰冰涼涼,像是從井底舀上來的水。不過對捂在被窩里燥熱口干的商妍來說卻也并不是難以忍受。毛躁的心情因?yàn)檫@聲音出乎意料地被平復(fù)了下來,她懶洋洋掀開被窩瞇眼曬太陽,那個(gè)站在逆光里的身影一不小心就入了眼。
那是個(gè)頎長高大的身影,他站在一片光暈中五官都有些模糊,粗粗看去有些眼熟?
“荷田出去了。”那個(gè)涼颼颼的聲音猶豫道,“你還要睡多久?”
“你好大的膽,哪個(gè)宮的?本宮要睡多久輪得到你……小皇叔?”
眉目如畫,萬年皺眉,明明長得一副俊秀少年郎模樣卻永遠(yuǎn)好像被欠著整個(gè)國庫的銀兩的神情,這人不是冷冰冰的商徵小皇叔是誰?兇巴巴的小皇叔親自出馬,這下,再大的火氣都發(fā)不出來了。
她壯著膽兒和他對峙,只片刻就敗下陣來來,可憐兮兮地穿衣裳,邊穿邊小心地打量他:雖然已經(jīng)有兩個(gè)月沒見上面,可是商徵小皇叔卻好像有些變化。容貌有些變化不算,他為啥一副見了鬼的神態(tài)?
等她委委屈屈穿戴晚輩,他依舊一副沒有回過神的模樣。
她咧嘴笑笑,小心道:“小皇叔,我穿好了。你是不是來接我去放風(fēng)箏的?”
商徵靜靜地打量著床上那個(gè)言行舉止似曾相識的商妍,猶豫幾分端起了藥碗,卻并不走近床榻。他不敢。他已經(jīng)記不得有多久沒有見到她絲毫不帶恐懼的眉眼了。十年前那場變故后,她仿佛是在一瞬間收起了所有的驕縱蠻橫,仿佛生來就是就是一只柔軟卑微的兔子,而此時(shí)此刻,她面色雖然蒼白,神態(tài)卻是跳脫歡暢的。他居然……不太敢靠近。
也許他一靠近,她就會又慘白了臉色;也許他一開口,她又會惶惶然縮起身子說“妍兒知錯”。記憶中許多年前喝醉酒抱著比她身子還大的酒壇搖搖晃晃嬉皮笑臉跌進(jìn)他懷中的女童,就像是藏在地底的一談佳釀,在三月芳菲時(shí)節(jié)埋下,秋去冬來漸漸沉淀成成一個(gè)美夢,一夢十年。
而如今,也許是高燒的緣故,她的眼里不復(fù)往日的疏離恐懼,他其實(shí)……是該高興的。可是有時(shí)候凡人之所以為凡人,就是因?yàn)橛刑嗟胤矫髦獰o謂而有所謂。
“小皇叔……”床上的商妍疑惑地眨眨眼,片刻后皺起眉頭打量他的手,“小皇叔你帶風(fēng)箏了嗎?”
商徵沉默。
片刻之后,他終于靠近床榻坐了下來,輕輕地把手里的藥碗遞到她面前,道:“喝藥。”
“……苦。”
“你病了。”
“病著也比苦暈好……”
“聽話。”
“小皇叔……”
“喝。”
一個(gè)字,已經(jīng)帶了一絲涼意。
商妍小心抬頭瞧了瞧自家小皇叔有些詭異的眉眼,又看看他快要擰成山的眉毛,最終的最終泄氣地端起了藥碗——在這宮闈之內(nèi)人人都知曉,囂張跋扈的妍樂公主有兩個(gè)克星。一個(gè)是溫雅文弱的新晉狀元君懷璧,另一個(gè)是冷冰冰的宣王商徵。前者只要輕輕一句公主就樂得遵從,后者冷冰冰一句,公主便委委屈屈應(yīng)下……
她慘烈地低下頭,僵硬半天,終于還是咬咬牙接過了藥碗端到唇邊,閉眼抿了一口——一碗藥,終于在眼淚快要橫飛之前見了底。
可逼她喝藥那人卻顯然并沒有滿意,他坐在床邊,眉眼間噙著一抹冰冰涼涼的神色。
她頓時(shí)有些委屈,伸手拽他衣擺:“小皇叔,喝完了……”
商徵的面色稍緩,低眉輕聲問:“苦不苦?”
那是堪稱溫柔的聲音。
他坐在床頭,本該落在床榻上的陽光把他的發(fā)梢染成了一片金,恬靜而內(nèi)斂。商妍還沒有從那苦澀的藥味兒中回過神來,只迷迷糊糊看著他。他總是這樣的矛盾,就如同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shí)候,他明明只有十幾歲,眉宇間尚且還有稚氣未脫去,可是卻像個(gè)八九十歲入定的老頭兒一樣擺著一盤棋,端坐在父皇對面,纖白的指尖捏著一枚白子徐徐滑過棋盤,仿佛這世上的每一粒塵埃落到他身上都是罪無可赦。
她原本是暴躁地沖去瞧瞧那個(gè)讓父皇反悔也要作陪的小王爺?shù)模墒钦娴搅擞▓@卻傻乎乎站了半天——后來呢?
苦澀的藥草漸漸在喉嚨間彌漫,可是腦袋卻越見紛亂。
“小皇叔,帶我去找……”商妍昏昏沉沉想去抱他的脖頸,指尖剛剛觸及冰涼的錦衣,腦海間陡然炸開了無數(shù)煙花——身體和心靈在一瞬間僵硬,如墮冰窖。
荷田死了。
十年之前,她就死了。
在那場浩劫中,她被叛亂的匪軍一劍刺穿了胸膛,成了無數(shù)具宮婢尸體中的一個(gè)。
“妍兒……”
商徵的眼眸帶了一絲疑惑,目光落在她陡然縮回的手上,那一絲困惑便漸漸凝固成了沉寂。良久,才是他沉靜的聲音。
他說:“既然無礙,擇日就去升平宮吧。”
商妍聞言一怔,微顫的手縮了縮,終究在他的目光下藏到了衣袖里。原來,之前的變故和真相的揭露并不意味著他給她的懲罰的結(jié)束,他只是延緩了責(zé)罰,而她竟然都快忘記這回事情了……
兩兩沉默。
焦灼彌漫在房間的每一個(gè)角落,脊背上的潮意為著僵持平添了幾分不耐,她卻仍舊不敢反駁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喘了一口氣,沉默不語。
商徵卻放柔了口氣,低道:“你想說什么?”
她還能說什么?還敢說什么?商妍咬著唇僵持片刻,最終從喉嚨底擠出一個(gè)輕飄飄浮軟的字眼。
“是。”
這似乎激怒了商徵,他臉色稍沉,卻最終什么也沒說,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