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事變
喬毓笑的肚子疼,想要安慰, 又覺不知從何說起。
怎么說呢, 這事兒是寧國公府的家事,寧國公跟李氏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旁人能說什么?
又沒有律令規(guī)定, 說樂意戴綠帽子有罪。
但從許樟的角度看, 就十分之操蛋了。
她嘆口氣, 附和蘇懷信道:“要不, 你就先搬出去住,眼不見心不煩, 再尋個差事做,自己養(yǎng)活自己就是了。”
寧國公畢竟是他的父親, 許樟也是勛貴之后,恩蔭入仕,尋個職務(wù)也不難,何必留在許家受氣。
“你們以為我不想嗎?”許樟神情苦悶,道:“老頭子不許我走, 我有什么辦法?”
喬毓有些詫異:“寧國公還蠻在乎你的啊。”
“……那是因?yàn)樗€沒想到辦法,叫我二弟承繼世子之位。”
許樟臉上遍是無奈:“我母親是他的發(fā)妻,我是他的嫡長子,規(guī)矩都擺在那兒, 他再想叫二弟承爵,也無能為力。京中這么多公府侯府,也只有我們家, 鬧的跟個笑話似的。”
大唐對于公府、侯府世子的冊立,有著明確的規(guī)定。
正妻所出的長子,是第一序位的繼承人,若長子過世,便冊其嫡長子為世孫,若長子沒有兒息便過世,就冊長子的同母弟為世子,若沒有同母弟,則按照嫡子之外諸子的齒序進(jìn)行選定,最為年長之人承繼爵位。
許樟是嫡長子,有他梗在前邊兒,李氏生的兒子怎么也不可能承繼爵位。
嫡長子十歲那年,太常寺便會上表,請定世子名分,京中公候府邸不在少數(shù),也只有寧國公府,兒子都這么大了,世子還沒定下來。
喬毓知道許樟這情況,還專程去打探過,略微了解幾分:“寧國公鬧成這樣,太常寺不管嗎?圣上也沒說什么?”
這話剛說完,她就明白過來了。
皇帝自己都不是安安生生從太上皇那兒接班的,這會兒臣下府中出了這種事,怕也不太好開口。
蘇懷信輕輕道:“寧國公是圣上的潛邸之臣,玄武門之變前夕,圣上暗令他往洛陽經(jīng)營,太上皇發(fā)覺異常,將寧國公扣留拷問,他咬緊牙根,只字未吐。畢竟是老臣,涉及的又是家私,圣上……”
喬毓為之默然,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我都不怕,你們?yōu)楹慰嘀槪俊?br/>
許樟豁達(dá)一笑,道:“我也曾經(jīng)為此失落過,但轉(zhuǎn)念一想,這其實(shí)也沒什么。”
“老頭子對我和我母親是不好,但寧國公的爵位的確是他自己一刀一槍打出來的,想要傳給誰,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又何必為此自怨自艾?”
他輕嘆口氣,道:“我小的時候,他在外征戰(zhàn),總共也就見過那么幾面,哪來什么情分。后來天下安定,他又將我母親休棄,我留在老家,便再也沒見過他,好容易到了長安,卻又深陷泥潭,每次見了生人,自我介紹說是寧國公之子的時候,我都在想,還不如跟人說我自幼喪父呢……”
喬毓聽得又是好笑,又是心酸,拍拍他肩,正待勸慰幾句,卻聽不遠(yuǎn)處傳來一聲怒斥:“滿口胡言,簡直混賬!”
幾人吃了一驚,下意識扭頭去看,卻見不遠(yuǎn)處站了個中年男子,眉頭擰個疙瘩,對著幾人怒目而視:
“何謂人義?不過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即便不知此言,也該知道子不言父過,如此信口胡言,真是……”
他似乎怒極,面色鐵青,緊緊瞪著許樟,再說不下去了。
喬毓上下打量他一眼,小聲問許樟:“你爹?”
“……”許樟眉頭跳了一下:“我不認(rèn)識。”
二人一道扭頭去蘇懷信。
后者咳了一聲,道:“是博亭侯孔郁,也是孔圣人的第三十世孫。”
見這幾人還在交頭接耳,博亭侯怒氣愈勝:“父母之恩大過天,你竟敢在背后如此詛咒怨恨……”
許樟真想一腳把他踢到曲江池里邊兒,叫好生洗洗腦子,忍了忍,方才道:“我只聽說過:君不正,臣投外國,父不慈,子奔他鄉(xiāng),你只說我不該背后說父親長短,怎么不說我父親做的如何過分?”
博亭侯怒道:“你還敢狡辯……”
許樟毫不客氣道:“侯爺,你既說我信口胡言,枉顧綱常,那我也來問你,我是寧國公嫡長子,板上釘釘?shù)氖雷尤诉x,這會兒人都十八了,怎么還沒定下來啊?你抽個空兒去跟我爹說道說道?”
“這是許兄家事,我如何好插手!”博亭侯為之一滯,又冷冷道:“你不要岔開話題……”
喬毓念書的時候就不喜歡儒家典籍,知曉后世之后,便更加不喜歡了。
三綱五常暫且罷了,后邊兒又搞出一堆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鬼話,叫女人立貞潔牌坊,爭著守活寡還引以為傲,這都算些什么事兒?
孔子自己都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都貞觀三年了,周公召公后嗣不知何在,孔家憑什么還被人供奉著?
皇帝得位不正,所以格外在意世人的看法,對于士林儒家的態(tài)度也偏向友善,博亭侯這樣寸功未建的文人,只因?yàn)槭强准液笏茫推桨椎昧藗€侯爵之位。
若換成喬毓,非趕到倭國去挖礦不可。
“博亭侯,枉你口稱規(guī)矩,三句話不離綱常,”她站到許樟前邊兒去,嗤笑道:“你見了我,怎么連腰都沒彎一下?”
博亭侯此前雖沒見過她,卻聽聞過喬家四娘的鼎鼎大名,看她一眼,眉頭蹙得更緊:“孤男寡女在此,簡直傷風(fēng)敗俗!”
“什么孤男寡女,多難聽啊,”喬毓斜他一眼,糾正道:“明明是兩男一女,看清楚再說話。”
博亭侯被她這話梗得心口疼,手指哆嗦,指著她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喬毓笑嘻嘻的走過去,一巴掌將他手臂撥開,博亭侯神情中不禁閃過一抹驚懼,像是回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面色愈加難看了。
奇怪,我有什么嚇人嗎?
喬毓心下不解,卻也懶得糾結(jié),抱著胸冷冷道:“再不滾我揍你!”
按照博亭侯素日的秉性,這時候就該堅(jiān)持到底的,然而眼前這副面孔給了他無限的威懾,他僵了一會兒,還是恨恨一甩袖,轉(zhuǎn)身離去。
喬毓看不慣他這副模樣,從樹上擰了個半生不熟的石榴,徑直砸到他后腦勺上,那石榴彈了一下,滾到了不遠(yuǎn)處的草叢上。
博亭侯握著后腦勺,回頭怒目而視,便見那三人吹著口哨,跟流氓似的,笑嘻嘻的看著他。
他心頭驚怒,最后竟也忍了,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這種人就是欠收拾,”喬毓冷哼一聲,又向許樟道:“別理他。”
許樟擺擺手,無所謂道:“跟我家那些事兒比起來,這算什么。”
蘇懷信嘆了口氣,正想說句什么,耳畔卻聽到一陣弓弦緊繃的異響,心下一顫,揚(yáng)聲喝道:“敵襲!”
今日端午,又剛賽過龍舟,周遭氣氛正盛,他雖出聲示警,其余人想要反應(yīng)過來,卻也困難。
一支利箭呼嘯而過,不知是射中了誰,血色一閃即逝,驚叫聲旋即響起,再遠(yuǎn)一些的地方,看臺處似乎也亂了起來。
喬毓方才同兩個義弟說話,選的位置便有些偏,眼見事情有變,心就慌了。
別人也就罷了,喬老夫人還在那兒呢!
她來不及多想,話都沒說,便匆忙往看臺那兒去了。
蘇懷信同樣掛心父母,也是疾奔而去。
許樟無牽無掛,便不似那二人那般慌亂——要是他爹今天死了,他非敲鑼打鼓慶賀一個月不可。
想歸想,他動作卻不遲疑,跟著兩個義兄過去,看能不能幫點(diǎn)什么忙。
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一群刺客來,先是暗放冷箭驚亂人群,后來又撲入場中,直奔看臺方向而去。
喬毓唯恐母親和姐姐出事,心臟跳的飛快,匆忙過去的時候,見到了韓國夫人與昭和公主,二人正被林縉護(hù)在身后,幾個禁軍防衛(wèi)在前。
她安下心來,話也不說,便待離去,冷不防有人扔過來什么,回首借住,卻是一柄鄣刀。
天子面前不得佩戴兵刃,在這兒的人多半手無寸鐵,面對這等異變未免反應(yīng)不及,只有負(fù)責(zé)警戒護(hù)衛(wèi)的禁軍們佩有兵器。
喬毓手握刀柄,就有種找到本體的安心感,向林縉點(diǎn)一下頭,直往看臺處去。
事發(fā)突然,現(xiàn)場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仆婢們的驚叫聲與兵刃相擊的脆響交匯在一起,更顯得雜亂無序,人群擁擠,奔向看臺的路似乎被拉得無限長。
也是趕得巧了,喬毓穿過人流,越過花壇時,正好瞧見前不久剛見過的博亭侯了。
他是文人,不通武藝,這時候當(dāng)然是有多遠(yuǎn)躲多遠(yuǎn),正慌亂的往不遠(yuǎn)處橋洞處躲避。
喬毓瞥了眼,懶得理會,倒是許樟,經(jīng)過的時候順帶著踢了他一腳,博亭侯腰背受力,咕嚕嚕滾過去,碰到橋洞才停下。
博亭侯勃然大怒:“你這……”
許樟敷衍的留了個假笑,扔下句:“舉手之勞,道謝就不必了。”便飛速離去,只留博亭侯在那兒七竅生煙。
情況并沒有喬毓想象中那么壞。
她到了地方去看,便見喬老夫人與喬家一眾女眷被昌武郡公與喬安等小輩護(hù)在身后,并沒有受傷的跡象,而衛(wèi)國公卻協(xié)同禁衛(wèi),守護(hù)在皇帝與幾位皇子身邊。
今日盛宴,各府郎君不在少數(shù),抵御幾個刺客倒不困難,甚至有高門夫人手持兵刃,護(hù)衛(wèi)在前。
衛(wèi)國公府的坐席距離皇帝等人迫近,有刺客沖到近前去,手中利刃還沒下?lián)],便被常山王妃舉刀架住,一腳踢開之后,反手割了脖子,血淌的跟噴泉似的。
喬毓下意識打個哆嗦,就被常山王妃瞅見了:“去哪兒了?傷到?jīng)]有?”
喬毓喊道:“我沒事兒!”
刺客主要是沖著皇帝父子幾人去的,故而別處的壓力便沒有那么大。
李氏皇族尚武,皇帝也是馬背上打的天下,與皇太子長身而立,手中提刀,神情并未因這變故有所改動,禁衛(wèi)們護(hù)在前邊兒,逐漸清繳所剩無幾的刺客。
較之場中禁衛(wèi),刺客的人數(shù)并不占優(yōu),身手也有所不如,只是事發(fā)突然,方才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這會兒禁軍掌控局面,再去應(yīng)對刺客,自然就是砍瓜切菜了。
好好的端午節(jié)鬧成這樣,注定是不能善了了,不僅如此,恐怕最終還會蔓延成一場巨大的風(fēng)暴。
喬毓在心里嘆口氣,下意識去找京兆尹,就見那可憐的人兒擦著冷汗,看起來像是要哭了——畢竟在長安發(fā)生這種事,他首當(dāng)其沖。
僅剩的幾個刺客已經(jīng)是強(qiáng)弩之末,見狀便咬破口中藥囊自盡,其余人想要制止都來不及。
喬毓眼明手快,一刀背打在近處刺客脖子后邊兒,那人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yīng),便暈死過去了,禁衛(wèi)們忙近前去將人按住,三兩下將他下頜卸了。
局面已經(jīng)穩(wěn)定,皇帝的臉色方才陰沉下來,怒喝道:“京兆尹?!”
“臣在。”這一回,京兆尹是真的哭了。
皇帝這廂問責(zé)官員,秦王便組織著將一眾女眷安置妥當(dāng),皇太子則去指揮禁軍警戒,又叫人將那僅存的刺客帶走,以備日后審問。
喬毓跑到喬老夫人身邊去,左右看看,見是無恙,方才道:“嚇?biāo)牢伊恕!?br/>
喬老夫人見慣了大風(fēng)大浪,這一點(diǎn)小場面,并不放在心上,語氣微急道:“三郎受傷了,你去幫他看看。”
喬毓心頭一跳,湊過去一瞧,便見喬安手臂中了一刀,淅瀝瀝的往下滴血。
她蘸了幾滴一瞧,松口氣道:“刀上沒毒。”
說著,便從隨身攜帶的香囊里取出傷藥,往傷口上倒了點(diǎn)兒,又將他衣袖切斷,小心翼翼的將傷口裹好了。
“沒事兒,”喬毓摸了摸侄子的腦袋,安撫道:“養(yǎng)一陣子就好了。”
皇帝出行,必然是帶著太醫(yī)的,但場中傷者不在少數(shù),不免會顧及不到,喬毓跟喬老夫人和常山王妃說了聲,便去幫忙了。
人有親疏遠(yuǎn)近,喬毓也不例外,先去看了邢國公夫人,見她無恙,又去問常珪夫妻。
常夫人緊緊盯著她看,目光有些古怪:“你也會醫(yī)術(shù)?”
“會啊,”喬毓不明所以:“有什么不對嗎?”
常夫人怔了幾瞬,眼眶忽然濕了,猛地抓住她手,似乎想要說句什么,冷不丁被常珪推了下,方才回過神來。
“沒什么,”她笑著掩飾:“那邊兒有人受傷了,你快去看看吧。”
喬毓心下奇怪,見她不欲直言,便沒有問,沖他們倆一點(diǎn)頭,轉(zhuǎn)身走了。
她一離開,常夫人的眼淚便流下來了,她看向丈夫,悄聲問:“是不是……”
常珪喉嚨發(fā)酸,哽咽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喬毓沒注意到這些,不遠(yuǎn)處有個年輕女郎崴了腳,疼的站不起身,她近前去一搭手,便知是骨頭錯位了。
喬毓砸吧一下嘴,忽然一指遠(yuǎn)處:“哇,有人在飛!”
那女郎面露訝色,下意識扭頭去看,忽覺腳踝一陣劇痛,好容易才忍下來,沒有痛呼出聲。
“好啦,”喬毓搭著她手臂,道:“你站起試試看。”
那女郎緩緩站起身來,略微動了動,雖覺還有些痛,較之先前卻要好得多,莞爾一笑,屈膝施禮,再三向喬毓稱謝。
她生的很好看,素衣碧裙,亭亭如一支新荷,嫻雅端莊。
喬毓自己走不了這種風(fēng)格,倒很喜歡這樣的姑娘,笑著問了聲:“你是哪家女郎?改天可以一起出去玩兒嘛。”
那女郎笑意溫婉,再度屈膝,道:“秦國夫人有禮,家父乃博亭侯孔郁,小女單名一個蘊(yùn)字,家中行四。”
“……”喬毓:“博亭侯啊,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她有點(diǎn)兒囧,不知該說什么才好,正巧韓國夫人打發(fā)人來尋她,忙借著這個由頭溜了。
方才混亂起來的時候,韓國夫人正同昭和公主在一處,被禁衛(wèi)護(hù)的嚴(yán)實(shí),沒受什么傷,這會兒四下里找喬毓,是昭和公主怕母親傷到了,非得親自看看才安心。
喬毓好久沒享受到這種待遇了,被人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兒,才道:“好了沒有?這不是沒事兒嘛。”
昭和公主再三囑咐:“小姨母,這樣很危險的,以后再遇上這種事,你不要再往前沖了,要先保護(hù)好自己……”
喬毓最喜歡乖巧的小姑娘了,伸手摸摸她的頭,道:“知道啦。”
昭和公主將她的手撥開,郁卒道:“你要往心里記,不要只是嘴上答應(yīng)。”
喬毓道:“好好好。”
昭和公主半信半疑,韓國夫人聽這口氣,便知道她根本沒往心里邊兒記,正搖頭失笑,就聽不遠(yuǎn)處有人在嚷嚷:“那個會看病的女郎呢?還不快些過來,長公主殿下傷到了……”
喬毓聽這口氣,便覺得不高興:
她是出于好心去幫忙的,可不是閑的蛋疼去當(dāng)使喚丫頭,你們家長公主殿下的傷又不是我砍的,關(guān)我屁事。
她不高興,昭和公主更不高興。
母親愿意去幫忙是她心善,可不代表就要被別人使喚吩咐,鑰匙三分錢一把,十文錢三把,有人配嗎?
“長公主受了傷,那就去找太醫(yī),找不到就慢慢找,實(shí)在不行就去城里邊兒請個大夫,在這兒嚷嚷什么?”
昭和公主冷冷道:“好叫別人知道,她身邊的侍婢特別沒規(guī)矩嗎?”
她聲音不算大,但也不算小,話音落地,周遭便安謐起來,連帶著那說話的侍婢身邊兒,也空曠了幾分。
昭和公主掃了她一眼,蹙眉道:“你是哪家的?”
那侍婢驕橫慣了,但也要看是對誰,太上皇有那么多公主,可哪一個的分量都不如昭和公主重。
她心知闖了禍,忙近前去施禮,賠笑道:“奴婢是廬陵長公主身邊的人,語有冒犯,殿下見諒……”
別人也就罷了,偏生是在母后喪期生事的廬陵長公主。
昭和公主三分的怒氣也變成了十分,倒不至于拿這侍婢撒氣,眉頭皺了皺,擺手道:“你回去吧。”
那侍婢松了口氣,連連謝恩,忙不迭走了。
喬毓看她神情,隱約猜到什么:“你跟廬陵長公主相處的不好?”
“她是皇祖母的親女,”昭和公主一句話點(diǎn)名利害,又補(bǔ)充道:“母后過世之后,她在命婦哭臨時鬧過事兒。”
喬毓不敬鬼神,但是敬逝者,尤其是在逝者是自家親眷的時候,唐六郎只所以會死,很大原因就是因?yàn)榉噶诉@個忌諱。
她眉頭一跳,沒再說什么。
方才刺客出現(xiàn)的突然,廬陵長公主匆忙躲避,不小心摔了下,腰磕在石頭上,這會兒還在難受。
這地方有些隱秘,即便有太醫(yī)在,也沒法兒叫幫著看,正好聽說有個女郎會醫(yī)術(shù),便吩咐人去叫她來,不想竟碰了這么一個硬釘子。
“……奴婢早先不知那女郎便是秦國夫人,有所冒昧。”那侍婢不敢隱瞞,低著頭,將事情一五一十的講了。
廬陵長公主信手捉起身邊兒的茶盞,砸到那侍婢頭上:“沒用的東西,連個人都叫不來!”
說完,她又叫人攙扶著起身,冷笑道:“怎么,明德皇后身份貴重也就算了,她妹妹也是金枝玉葉,使喚不得?”
廬陵長公主想起那張與喬妍相似的面孔,心里便覺得膈應(yīng),略微整了整鬢發(fā),叫那侍婢領(lǐng)著,去尋喬毓了。
她過去的時候,喬毓正坐在欄桿上,優(yōu)哉游哉的跟昭和公主說話,兩腿離地,閑適極了。
廬陵長公主心下更覺不快,輕咳一聲,示意有人到了。
昭和公主打小就跟這姑姑相處的不好,經(jīng)過喪期之事,更是徹底撕破臉了,屁股也沒挪地兒,道:“姑姑見諒,我不小心閃了腰,這會兒站不起來。”
韓國夫人聞言失笑,起身向她行了一禮。
“……”廬陵長公主心下暗罵,冷臉道:“秦國夫人呢,便不需要向我見禮了嗎?”
喬毓雖沒見過廬陵長公主,但也不至于這點(diǎn)兒面子都不給,正準(zhǔn)備起身呢,腿就給昭和公主按住了。
笑話,她怎么可能看著母親給廬陵長公主見禮?
“巧了,小姨母也傷了腰,站不起來。”
昭和公主語氣輕飄飄的道:“再則,小姨母是一品夫人,又食邑千戶,與姑姑輩分相當(dāng),難道還需要施禮嗎?姑姑你也才食邑六百吧。”
“長公主是長公主,國夫人是國夫人,”廬陵長公主冷笑道:“怎可一并而論?”
“這我就不知道了,”昭和公主無所謂道:“要不,姑姑先去禮部問個清楚,再來尋我們說話吧。實(shí)在不行,還可以去父皇面前問問,看他怎么說。”
形勢比人強(qiáng),廬陵長公主如何不知自己即便問了,也討不到好?
她臉色鐵青,目光在那三人臉色一轉(zhuǎn),恨恨的走了。
喬毓跟昭和公主沒吱聲,只有韓國夫人說了句:“長公主殿下慢走。”
廬陵長公主回身看她,哂笑道:“韓國夫人還是顧好自己吧,沒事兒多喝幾劑湯藥,免得平陽侯府?dāng)嘧咏^孫。”
“哦,我忘了,”她神情似乎有些歉疚:“明德皇后薨逝,你便是能懷孩子,也得等到明年了,更別說你這輩子都沒指望了。”
韓國夫人俏面寒霜,目光冷凝,卻沒說話。
喬毓一直沒聽她提過孩子,也就沒問,還當(dāng)是像姐姐一樣,沒有帶到喬家去,今日一聽,才知另有內(nèi)情,皺眉道:“我姐姐還年輕,生孩子的機(jī)會多得是,不牢長公主掛心。”
“那可未必,”廬陵長公主似乎尋到了樂子,笑容生動起來:“這么些年了都沒動靜,以后就更不會有了,一個女人,居然不能生孩子,真是難為平陽侯了……”
說完,便揚(yáng)長而去。
喬毓真想將她踢到曲江池里邊兒去,忍了又忍,才沒付諸行動,韓國夫人低著頭,重新坐回原處,久久沒有做聲。
她向來是愛說笑的,這會兒忽然沉默起來,倒叫喬毓心疼。
她陪著坐了會兒,忽然伸手過去,搭在了韓國夫人脈上,片刻之后,欣然笑道:“三姐姐,你只是有些體寒罷了,好生調(diào)養(yǎng)的話,會好起來的。”
韓國夫人似乎有些驚喜:“果真嗎?”
“真的。”喬毓還以為是多了不得的事兒呢,真的探看過之后,才知道根本就沒什么:“我開幾服藥給你,回去吃了就能好。”
韓國夫人不注意的時候,昭和公主悄悄問:“小姨母,你說的是真的嗎?不會是在騙三姨母吧?”
“真的,”喬毓失笑道:“這怎么騙得了人?過一陣子便能見真章。”
“那可太好了,”昭和公主由衷歡喜道:“喬家的郎君不納妾,也這么要求女婿,三姨母出嫁多年,卻沒有兒女,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說閑話呢……”
喬毓聽喬老夫人提過,說韓國夫人今年二十有七,出嫁十來年了,至今沒有子嗣,想也知道面對的壓力有多重。
她心中憐惜,暗暗想著回府之后便給她開藥,盯著叫調(diào)理好,卻見有內(nèi)侍匆忙趕來,說是皇太子請她過去。
怪哉,喬毓在心里想:大外甥那兒有什么能用的到她?
想歸想,她動作卻不遲疑,同那兩人說了聲,便跟著過去了。
內(nèi)殿之中,皇太子眉頭緊鎖,見喬毓到了,忙迎上去:“有件事情,怕要勞煩小姨母……”
喬毓道:“什么事?”
皇太子領(lǐng)著她到了偏室,一指先前被擒的那名刺客,道:“他傷的太重,好像要不行了,太醫(yī)沒有法子,小姨母是否……”
“我先看看。”
喬毓說著,便彎腰去瞧,扒開那人眼皮,卻見瞳孔的光已經(jīng)有些散了,遲疑著道:“銀針續(xù)脈,或許可以延長生機(jī),但是我沒有把握……”
“無妨。”皇太子笑道:“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便是。”
說話間的功夫,另有人取了銀針來,喬毓叫點(diǎn)了燭火灼燒幾瞬,緩緩刺進(jìn)了那人腹腔處的穴道之上,一根接一根,約莫過了半刻鐘,方才停手。
皇太子道:“如何?”
喬毓搖頭道:“聽天由命吧。”
站在皇太子身邊的是禁衛(wèi)副統(tǒng)領(lǐng),方才帶頭殺敵,肩頭被砍了一刀,還是喬毓給傷藥包扎的。
“秦國夫人醫(yī)術(shù)精湛,救這刺客,自然也是不在話下。”
他似乎是個愛說話的,聞言笑道:“不知秦國夫人的傷藥是如何調(diào)配的,用過不久,便覺傷口不疼了,肩膀也有勁兒了……”
“太子殿下,”守著刺客的禁衛(wèi)道:“他沒有呼吸了。”
禁衛(wèi)副統(tǒng)領(lǐng):“……”
內(nèi)室中一陣安寂,冷不防有人在外邊兒說話,聽語氣還挺急的:“大錘哥,大錘哥?你在里邊兒嗎?”
喬毓弱弱的應(yīng)了一聲,皇太子則吩咐道:“叫他進(jìn)來。”
來的是個少年郎,還跟喬毓一塊兒喝過酒,這會兒臉上全是著急,拉著她央求道:“大錘哥,我姐姐方才受驚,怕是要生了,一時半會兒找不到穩(wěn)婆,你能不能先去給她看看?”
喬毓頭大道:“我沒幫人接生過啊……”
那少年顯然也是病急亂投醫(yī),沒法子了:“那,那你有沒有救人經(jīng)驗(yàn)?”
喬毓想了想,道:“剛剛還試著救過人……”
“啊,我知道,好多人都在夸你呢,”少年郎左右看看,疑惑道:“人呢?救醒之后就走了嗎?”
沒走啊,就在隔壁躺著呢。
“……”喬毓舔了舔嘴唇,道:“沒救醒。”
“……”少年郎呆了一下:“那人呢?”
喬毓覺得這有點(diǎn)損害自己的醫(yī)治能力,咳了一聲,沒好意思說話。
禁衛(wèi)副統(tǒng)領(lǐng)組織一下言辭,委婉道:“當(dāng)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