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孫臣愿做門下走狗
老卒……
弘治皇帝和劉健都覺得不可思議。
便連朱厚照,也是一頭霧水。
老卒的事,朱厚照還曾嘲諷過方繼藩。
可現(xiàn)在看來,這一招,管用!
就在所有人大惑不解時。
朱載墨笑吟吟的道:“劉老西曾與學(xué)生人等朝夕相伴,他經(jīng)驗豐富,在錦州,足足的呆了三十多年,衛(wèi)戍在那天寒地凍的錦州,足足呆了一輩子。歷經(jīng)過數(shù)次韃靼人的襲擊,兩次炸營,還有一次,官軍的叛亂,甚至……還曾被調(diào)去了海西,應(yīng)付女真人的叛亂,他既不通文墨,又沒有顯赫的家世,世世代代,都為軍戶。陛下可知道,劉老西平生最大的念想是什么?”
弘治皇帝一愣,他想了想:“莫非是殺敵立功,恩蔭妻子?”
朱載墨搖頭:“陛下,劉老西平生最大的念想,是自己的兒子,有娶個兒媳。”
“……”
朱載墨又道:“軍戶世代為軍戶,日子過的凄苦,因而,有女兒的人家,寧可嫁去百里之外,也不肯委身給軍戶子弟,劉老西的爹在的時候,那時正是文皇帝和宣皇帝在的時候,軍戶日子倒還過得去。可到了劉老西這一代,娶妻就有些困難了,劉老夫運氣好,他有一個妹子,妹子嫁給了另一個軍戶,而他,卻又娶了對方的妹子,方才算是有了一個家,可若是家里沒女兒的人家,想要娶妻,可就難上加難了。”
弘治皇帝不禁愕然。
他想不到,世上還有如此離奇的事。
“陛下可又知道,軍中的士卒,若是出征,就非要先上官拿出撫恤銀子不可,否則,士兵們一定毫無斗志。這又是因為,朝廷若只是空口許諾,可兌現(xiàn)的時候卻少,對他們而言,只有先拿出真金白銀,他們才肯上陣拼命。”
“當然,這些還是其次的,劉老西一輩子,跟隨無數(shù)的將軍們征戰(zhàn)沙場,歷經(jīng)各種叛亂,在錦州也衛(wèi)戍了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他了解軍中每一個人的人心,知道那些包裹在統(tǒng)一衣甲里,在兵部,不過是一個數(shù)目之人的內(nèi)心深處,所渴求的是什么,他們?nèi)绾卧谝股跁r開小差,如何在操練時,躲避上官的責(zé)難;朝廷給予的撫恤,他們都花去了哪里。這一切,他都知道,如數(shù)家珍。”
“恩師說過,打仗,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早在兩千年前,就有兵法大家指出過,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
弘治皇帝頷首點頭,若有所思。
這是一個完全全新的角度,從這個角度來看問題,讓弘治皇帝竟都好像,自己學(xué)到了點什么。
劉健聽的入神,只希望,繼續(xù)聽下去。
朱厚照雖有些不服氣,想要借此反駁一點什么,他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暫時找不到什么漏洞。
朱載墨道:“所以,想要打勝仗,知己知彼就可以,這是極簡單的道理,誰都能領(lǐng)會。可是要做,就難了。其中知己知彼之中,想要知彼,其實是最容易的,只要放出足夠的探哨,就能通過無數(shù)的訊息,來明白敵人的意圖,敵人的兵力多寡,以及敵將的喜好。其實……真正難的,卻是知己。”
“知己?”
弘治皇帝眉一挑,他看了方繼藩一眼。
方繼藩樂呵呵的干笑。
這家伙,每一次被人吹捧,就一副很憨厚的樣子。
“是。”朱載墨點頭:“這是高高在上的將軍們,最容易忽視的一點,許多將軍,只知道我軍的數(shù)目是多少,有多少給養(yǎng),便以為這是知己,卻殊不知,自己的軍隊,他們在想什么,他們有什么樣的經(jīng)歷,他們?yōu)楹味鴳?zhàn),如何激勵他們,如何鼓舞的士氣,他們?nèi)珧?qū)趕羊群一樣,將人拉去了沙場,便以為,自己坐在大帳之中,運籌帷幄,就可大勝。倘若戰(zhàn)爭如此容易,那么……豈不是羊倌也能做將軍?”
“可是,陛下,士兵們不是羊啊,就如劉老西,他生存在這個世上的智慧,甚至可能比這殿中的人,還要多。上官們視他們?yōu)檠蛉海瑓s殊不知,他們在戰(zhàn)場之上,是最擅長保護自己,他們知道什么時候可是開始逃亡了,知道什么時候,可以一擁而上,知道若是對方開始射箭,自己該躲到哪里,知道遭遇了騎兵,自己如何才能活下來。他們太聰明,而將軍們卻將他們視為愚夫,這樣不能知己知彼的人,朝廷怎么可以,將數(shù)萬甚至十數(shù)萬血肉之軀,托付給他們呢?”
“孫臣從劉老西身上,學(xué)到了太多太多的東西,這也是正德衛(wèi),能在數(shù)月之內(nèi),就有一戰(zhàn)之力的原因。因為知道士卒們掛念著他們的父母親人,因而,正德衛(wèi)里,會專門設(shè)立一個專職的機構(gòu),若是誰家的母親病了,盡力讓他們聯(lián)絡(luò)人,前去探病。若是誰家妻子要生孩子,哪怕男人在營地里,也會派專人,送去一點心意,這些其實都只是一些小事,花費不了多少工夫,更靡費不了多少銀子,可這……卻可讓將士們,能安安心心的在營里。”
“不只如此,將士們?nèi)霠I,自以為自己輕賤,在他們的骨子里,從軍本就是輕賤的事,那么……孫臣就帶著師弟們,三日之內(nèi),都需做到巡視到各伍,哪怕只是和他們攀談一句兩句,對他們而言,也能令他們感受到,孫臣們雖是高高在上,卻從不曾輕視他們,他們和孫臣一樣,對咱們大明,都是不可或缺。”
“還有……操練時,孫臣們一起和他們操練,有了這個榜樣,就沒有人敢于偷懶。定下軍規(guī),嚴格的去執(zhí)行,哪怕是孫臣的親近之人,觸犯了軍規(guī),也依舊懲處他們,如此,能夠做到公平公正,自然,也就沒有人因為自己違反軍規(guī)而受到處罰,心生怨言了。”
“操練過于辛苦,將士們身子吃不消,這也是劉老西在錦州遇到過的事,新官上任,總會有某些武官,想要練出一支精兵,建功立業(yè)。可操練了半個月,就堅持不下去了,為何?是因為他們沒有恒心嗎?不是的。而是因為,將士們經(jīng)不起這樣的折騰,只半個月加急的操練,將士們羸弱的身體,就倒下了大半。因此,既要操練他們,還需讓他們吃飽喝足,使他們有強壯的體魄,應(yīng)付這可怕的操練。”
“陛下,這就是知己的好處,知道自己的弱點,去一一改善,彌補掉自己的問題,只有如此,才可立于不敗之地,這就是劉老西教習(xí)官,教授給孫臣的,所謂三人行,必有我?guī)煟@是孔圣人的話。可是當今天下,那些自稱圣人門下的人,哪一個不是自以為是,沾沾自喜,眼高于頂,他們眼里所謂的師,一定要名滿天下,定要張口便可引經(jīng)據(jù)典,定要學(xué)貫古今,否則……他們便視你如瘟疫,不敢去接近,反而輕賤你,一副羞于你為伍的姿態(tài)。口稱圣人門下之人,有幾人,學(xué)到了孔圣人的精髓呢?鸚鵡學(xué)舌,可笑,可嘆啊。”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他聽的如癡如醉,可聽到這里,卻好像,朱載墨圖窮匕現(xiàn)一般。
劉健老臉有些燙紅………
方繼藩卻是得意洋洋,隨即,面上的得意又很快掠過。
他心里很欣慰,果然不愧是自己最疼愛的弟子,是為師心里,最柔軟的一塊心頭肉。
“這也是為何,孫臣佩服恩師的原因,他……方才為圣人之后,古今學(xué)問的集大成者,將孔圣人的學(xué)問,一以貫之,一個劉老西,可能會被廟堂上的諸公們看不起,被那些士林的清流所鄙夷,可這樣的人,恰恰是良師益友,他同樣有他的學(xué)問,這些學(xué)問,平時沒有人去關(guān)注,可是恩師卻發(fā)掘了出來,敢問陛下,上下數(shù)千年,誰可做到這一點呢?
朱載墨說到此處,拜下:“因此,學(xué)生心里,恩師當?shù)钠鹑f世師表四字,恩師的學(xué)問,看似荒誕,實則,卻是深不可測,此等大學(xué)問,上馬,可治軍,下馬,可理民;孫臣,有幸能做恩師門下走狗,此生無憾。”
弘治皇帝:“……”
門下走狗。
是這樣用的。
方繼藩一臉懵逼,我好好的教你學(xué)問,這般看重你,你想害我殺頭嗎?
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咳咳……”
突然,一聲干咳,打破了這沉寂。
卻是劉健突然嘆了口氣:“哎,老了,陛下,臣老了,已經(jīng)跟不上了,敏而好學(xué),穎悟絕倫,實是令老臣羨慕,自然……齊國公將其所學(xué),亦是盡心傾囊相授,其教育之法,既是別致,與此同時,又讓老臣人等,慚愧的無以復(fù)加。老臣不如……”
這是真心話啊。
雖然你……劉健知道這句話,可能被清流們聽了去,肯定又要挖苦一番。
可劉健經(jīng)國理政多年,怎么不會明白,當下弊病重重。
這些弊病,有人去理會嗎?
要嘛,有人忽視它,繼續(xù)吹捧什么海晏河清。
要嘛,有人輕賤他,些許小事,有什么可理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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