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0號，廬州，暴雨。
    皖省省會地處長江中下游平原，氣候溫和，四季分明，很少有極端性天氣，所以，偶爾的磅礴雨勢便讓人猝不及防。
    劉輝陽是提前看了天氣預(yù)報的，可真正在這樣的天氣里出門，他發(fā)現(xiàn)即便帶了傘也沒有太大的用。
    中午下班，僅僅從單位到公交車站的這段路上，劉輝陽的后背已經(jīng)被雨水打濕，兩只鞋更是浸著泥水，濕漉漉的黏在腳上，格外難受。
    好不容易坐上公交車，劉輝陽正心情糟糕的盤算到醫(yī)院給生病的丈母娘掛號，車子忽然一個突兀的頓挫，停住了。
    車身“吭哧吭哧”抖了兩下仿佛便用完最后的力氣，安靜下來。
    “師傅，咋回事？”旁邊的乘客替劉輝陽問出心里話。
    “車輪陷泥地嘍，修路，修路，修他娘的什么路！”公交車師傅高聲回答，話里滿是對自己這條路線路況的不滿。
    “那怎么辦??？”前面有個大媽問道。
    “下車推一推喲，要不就你們先下車轉(zhuǎn)車?！睅煾荡蜷_車窗，拿毛巾擦了擦后視鏡，就這么一會的功夫，半個座位都被潲進來的雨打濕了。
    暴雨傾盆，路邊也沒個公交車站。
    即便有，恐怕也遮不住這瓢潑大雨。
    劉輝陽瞬間有了罵娘的沖動。
    “下去幾個爺們推推，快點?！惫卉噹煾颠€沒開口，剛才的大媽就熱心的號召起來。
    這樣的糟糕天氣，公交車上也就半車人。
    劉輝陽搭眼一數(shù)，連自己在內(nèi)是六個帶把的，有一個還背著書包。
    “走吧，咱推一把。”黝黑的漢子聽到大媽的話，沒什么猶豫，汗衫子一脫，上身沒有肌肉線條，但看著就很精壯。
    劉輝陽暗呼倒霉，可其他爺們走向車門，他也只能起身幫忙。
    轉(zhuǎn)車是淋雨，推車也是淋雨，后者還能展現(xiàn)點男子氣概。
    公交車外，狂風怒吼，大雨如注。
    五個爺們，又是找石頭墊泥坑，又是喊號子推車尾，一番折騰，公交車緩緩動了起來。
    劉輝陽重新上了車，濕漉漉的衣服緊緊貼著皮膚，整個人從里到外、從上到下已然沒有絲毫幸免。
    得嘞，到家免不得被媳婦嘮叨了。
    更讓他有點憤憤不平的是，司機師傅開著車沒有絲毫的感謝，先前讓人下車的大媽則是樂呵呵的和旁座聊著天。
    公交車一站一站的經(jīng)過，一點鐘的時候，一附院到了。
    劉輝陽下了車，發(fā)現(xiàn)一起推車的黝黑漢子也是往醫(yī)院走，但他沒什么心情打招呼，只撐著傘注意躲雨。
    “大哥，一附院的門診樓是不是那個??？沒變吧？”黝黑漢子卻是湊了過來。
    “嗯，那不是寫著么？”劉輝陽指了指暴雨中有些模糊的字。
    “噢?！摈詈跐h子道了聲謝，深一腳淺一腳的加快腳步，走向門診樓。
    劉輝陽擰著臉，走在后面。
    門診樓外，兩個保安躲在屋檐下，指揮著剛到的人用鋪在地上的硬紙殼擦掉鞋上的泥。
    劉輝陽的心情莫名更糟。
    他沉著臉蹭了蹭鞋，進到門診大廳，左右瞧了瞧就去掛號窗口排隊。
    按照之前來這邊看病的經(jīng)驗來看，下午沒上班之前的排隊是時間最少的方式，不過即便如此，數(shù)個窗口前也已經(jīng)有長長的隊伍了。
    劉輝陽吸了一口氣，在隊伍里默默體會著用體溫捂干衣服的過程。
    “哎，大哥，這邊的窗口都能取票吧？”
    過了一會，劉輝陽發(fā)現(xiàn)同車的黝黑漢子不知從哪里又湊過來。
    “排吧?！彼啙嵉恼f道，又多問一句，“外地來的？”
    “是啊，鳳臺的。”黝黑漢子憨厚的笑了笑，用手指了指肚子，“胃出了點問題，來找專家瞧瞧?！?br/>     劉輝陽打量了下旁邊這人，沒說話，心里卻可憐一句，那有的等了，今天大概率排不到號，外面又是暴雨，明后兩天的天氣都不會好。
    窗口的隊伍漸漸蜿蜒，人群中各地的方言聲也多了起來。
    劉輝陽拿著丈母娘的身份證，心里有點憂慮下午上班遲到會不會被扣錢。
    下午一點四十，門診大廳里已顯喧嘩。
    忽然，一個女孩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
    “線上掛號的在電腦這邊取號了呀?！?br/>     “取完號再排隊交掛號費?！?br/>     女孩一邊在門診大廳里走，一邊重復(fù)了三遍。
    劉輝陽正在琢磨“線上掛號”是什么意思，就見旁邊排隊的黝黑漢子一拍手，說了聲“排錯隊了”。
    他看著這漢子轉(zhuǎn)身和后面青年說了兩句，然后就循著聲音往電腦的方向走去。
    劉輝陽愣了愣，回頭看向被人群遮住而若隱若現(xiàn)的電腦。
    線上掛號是個啥？
    劉輝陽不知道這代表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來之前沒做過相關(guān)的事，所以，他一邊排隊一邊頻頻回頭看電腦邊上的情況。
    好容易有個護士路過，劉輝陽趕忙展示自己的身份證。
    “哎，護士，護士，線上掛號是什么？我這能掛嗎？”
    護士瞄了一眼身份證，說道：“就是用電腦上網(wǎng)掛到的號，你提前掛了嗎？沒有的話就排著吧?！?br/>     “那我能掛到今天的消化內(nèi)科專家號嗎？”劉輝陽追問。ωωω.ΧしεωēＮ.ＣoＭ
    “夠嗆?！弊o士答道。
    劉輝陽沖著電腦方向揮了揮手：“那邊能掛到專家嗎？”
    護士有點不耐煩了，可她想了想中午吃到的紅富士，解釋道：“那邊不是掛號，是取號，取的提前幾天已經(jīng)掛到的號?！?br/>     她說道：“你會用電腦不？等會掛好號可以從那邊問問，有人告訴怎么用電腦掛的?！?br/>     “會啊，會用啊，我單位里就有電腦啊?！眲⑤x陽有點驕傲的說道，又連聲道謝，“謝謝啊，謝謝啊?！?br/>     護士說了聲“沒事”，扭扭的離開了。
    劉輝陽又看了眼后面的電腦，忍著好奇繼續(xù)排隊。
    下午兩點四十，劉輝陽離開掛號窗口，果然沒有掛到專家號，只掛了個第二天的主治醫(yī)師。
    他沒直接離開，走到了電腦的隊伍邊上。
    “哎，排隊取號啊?！币粋€女孩走過來，說道。
    劉輝陽連忙說道：“不是，我看看，這個線上掛號是怎么掛的？就是掛醫(yī)院的號嗎？”
    “登錄掛號網(wǎng)，注冊個帳號，選醫(yī)院科室看哪天有號可以掛，掛到后就那一天來這里輸入身份證后三位和一個三位數(shù)的取號碼，最后，取號，交費。”女孩輕車熟路的說道。
    劉輝陽聽得有點懵。
    女孩遞過來一張紙，說道：“這上面有我說的掛號流程，以后想掛的話就按這個來?！?br/>     劉輝陽低頭看了看。
    過了會，他認真問道：“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提前用電腦掛到醫(yī)院的號，然后當天來取號看??？”
    “是呢?！迸⒖隙ǖ拇鸬?。
    劉輝陽固有經(jīng)驗被打破，他疑問道：“萬一取了號，看不了呢？”
    女孩耐心的解釋道：“剛才都已經(jīng)取號的，現(xiàn)在該看上病了，我們掛號網(wǎng)是正規(guī)的，不然也不能就在這里騙人呀?！?br/>     劉輝陽點點頭，伸頭看著正在取號的人。
    電腦屏幕上有兩行，上面一行輸入三個數(shù)字，下面一行也輸入三個。
    點“確定”，頁面變成掛號信息。
    再點“取號”，打印機自動打印出一張掛號單。
    最后，這個人就拿著單子去候診了。
    劉輝陽如此看了兩個人取號，覺得確實挺方便，這要早知道能這樣掛號，今天就不用淋著暴雨推車了??！
    他暗暗點頭，向女孩問道：“你們這個掛號多少錢？”
    “只收掛號費，沒有額外的錢。”女孩對答如流，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回答這樣的問題。
    “??？”劉輝陽訝異，他再次覺得這有點騙人。
    不要錢？居然不要錢嗎？
    “那你們憑啥這樣做??？”劉輝陽忍不住問道。
    女孩臉上露出一絲羞澀，她“咳”了一聲，想著自己曾經(jīng)也這樣問過那個帥帥的師哥，小聲答道：
    “為了推動社會的進步。”
    “？？？”
    劉輝陽走了。
    他覺得自己可能是有點貓病，或者，這個女孩有點貓病。
    又或者，這個什么掛號網(wǎng)有點貓病。
    總之，就是不太對。
    不過，他把那張女孩給自己的流程紙給折了起來，收在內(nèi)兜里。
    天還下著雨，紙放里面可能回去還能再看看。
    劉輝陽出了醫(yī)院，意外的再次瞧見那個同車的黝黑漢子。
    這次，他主動上去打了招呼：
    “哎，你怎么出來了？”
    黝黑漢子回頭一看，撓撓頭，說道：“看完病了，想找地方打個電話給村里，然后告訴俺媳婦，俺過兩天再回去?！?br/>     劉輝陽既有驚訝也覺意料之中，他問道：“醫(yī)生說了什么毛病？”
    “讓俺做個胃鏡，說應(yīng)該沒問題，但還是保險看看?！摈詈跐h子答道。
    劉輝陽點點頭，忽然覺得不對，這連電話都得轉(zhuǎn)告……
    他問道：“我看你從電腦上取號，你咋會掛的號？”
    “俺兒子的朋友在縣城里的網(wǎng)吧干活，他說的，說不用來就能掛到號?！摈詈跐h子感嘆道，“真好啊，真方便啊，俺幾年前帶俺爹來掛號可費事了，還是省城進步的快，這就是高科技吧?！?br/>     劉輝陽用省城人的自豪點了下頭：“可不是？”
    他辭別了這個同車的漢子。
    等到上了公交車，劉輝陽忍不住拿出那張紙，認真看了看一步步的流程，記下那個很好記的網(wǎng)址。
    車外的暴雨沒停，身上的衣服沒有干透。
    劉輝陽的雨傘收在腳邊，心里一會想著下午遲到要說說情，一會想著今天掛號遇到的事。
    最后，他腦海里浮現(xiàn)那個年輕女孩有點害羞的話——為了推動社會的進步。
    劉輝陽的嘴角翹了翹。
    不知道是為那個女孩羞澀的表情，還是為了那句天真的話。
    ……
    秋季的暴雨天，一起吃火鍋是個很讓人溫暖的選擇。
    “梁老師是什么意思？他想?yún)⑸蟽晒?？?br/>     方卓一邊把羊肉放進火鍋，一邊向皺著眉頭的周辛詢問。
    “老師就說他挺看好掛號網(wǎng)的發(fā)展，嗯，是上完課和我說的。”周辛深呼吸，繼續(xù)說道，“他沒說入股，是我一個師兄——就上回也上了講臺的師兄，他和我提了一嘴?！?br/>     旁邊放醬料的蘇薇忍不住扶了扶腦袋，抱怨道：“怎么回事？怎么誰都想要點股份？”
    “哈，是要點還是要很多？”方卓笑道。
    蘇薇看了眼面色如常的方卓，轉(zhuǎn)臉向周辛問道：“你老師能出多少錢？”
    周辛不安的用筷子搗了搗小碗，腳趾尷尬的想把地面挖出一個洞：“呃，師兄，師兄說，呃，他覺得，他覺得我們應(yīng)該意思意思，說老師有個名義，那能更好的幫忙。”
    火鍋邊上的幾個人面面相覷，合著就不出錢啊。
    虞紅直接怒道：“無恥?。∫幻话?！人家學校的好歹還能掏一萬塊錢呢！”
    學校想入股的事，蘇薇已經(jīng)和幾個人說過。
    “梁民自己不說，竟然讓他學生來說，還一點錢不想掏，怎么會這樣??？太黑了?！碧K薇憤憤不平，“看他長得很有、很有風范啊。”
    “哈，也不一定?！狈阶繆A起一片羊肉，笑瞇瞇的說道，“吃啊，吃啊，都吃啊，邊吃邊說，今天下雨，有點降溫呢?！?br/>     蘇薇沒動筷子，問道：“怎么不一定？”
    方卓嚼著羊肉，笑道：“不當面說是正常操作，這樣有回轉(zhuǎn)的余地，至于不出錢嘛，未必。老梁先讓學生表示不出錢，讓我們意思意思，他好幫忙，然后，等我們當面交流，他提出來自己一定要掏錢……”
    他繼續(xù)說道：“這樣觀感就好很多，一群學生心中可能有的怨氣也就沒了，不過，倒是不知道，這掛號網(wǎng)在老梁心中有多少價值?！?br/>     坐著的三個人愣住，視線交錯，這……是不是心黑的人才知道同類怎么想？
    方卓又撈起兩片羊肉：“老梁能出多少錢，真有點小期待呢?！?br/>     虞紅怒視：“你要這錢嗎？”
    “看有多少啊，商業(yè)的事不就這樣，學校那邊上來報個1萬40%，壓根沒得談?！狈阶柯柭柤纾袄狭阂菆髠€100萬10%，我立馬簽字啊?！?br/>     “嘁，怎么可能？”虞紅不屑。
    方卓抬頭看了眼，小周的表情正有點難過。
    他沒出聲安慰，只是囑咐道：“小周，老梁要是不主動找你，你也別找他說這個事，先拖著，省立那邊畢竟沒啥人流量，沒了對醫(yī)院也影響不大?！?br/>     周辛問道：“老師要是找我呢？”
    “也拖著?！狈阶坷仙裨谠?，“就說我沒錢了，回家籌錢去了，要不，說我回家結(jié)婚去了也行?！?br/>     蘇薇抿抿嘴：“拖著也不是事啊，能拖多久?！?br/>     “拖到我們?nèi)ヅR安開個那個互聯(lián)網(wǎng)會議，到時候再說?！狈阶啃α诵?，“小周，老梁不是也去嗎？到時候我再和他當面聊?！?br/>     “吃火鍋，吃火鍋，這鬼天氣。”
    方卓渾不在意的出聲招呼，臉色在火鍋的騰騰熱氣中顯得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