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然諾重,君須記
敢問姑娘,剪燭,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
這問題問的有點突兀,但面前的這個綿延姑娘卻沒有絲毫的驚訝,仿佛猜到了面前的狗剩想要說些什么,問些什么。狗剩對此并沒有任何的不解,因為他知道綿延姑娘知道,自己是宋家的人。
因為自己是宋家的人,所以自己才會知道那個因宋家而死的并不怎么出名的清倌人剪燭姑娘,這是一個很好猜到的原因。
房間里有些安靜,狗剩微微皺起了眉頭。
“她,是我的姐妹。”
終于聽到了眼前人給出的答案,狗剩嘴角微微上揚(yáng)。
真是一個毫不出奇的因由。
“我們一起進(jìn)的眠月樓,一起慢慢長大,一直姐妹相稱,她比我大些,是姐姐。”
綿延姑娘的目光重新垂了下去,好像不愿意繼續(xù)說些什么,表情也漸漸冷淡,青絲被窗外泄進(jìn)的微風(fēng)吹起了些許,讓她看著更為孤傲了些,但眉目之間,還是透出了一絲極為隱秘的悲切。
這一絲情感的流露被狗剩極為認(rèn)真的捕捉到,然后他嘴角的弧度就更為清晰了。
“宋嘉南......姑娘聽說過嗎?”
綿延姑娘秀眉微挑,淡淡瞥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狗剩敏銳的注意到,姑娘放在膝上的雙手輕微的顫了一顫,抓緊了些。
怎么會不知道呢?狗剩的問題有點白癡。那個叫剪燭的清倌人因何而死,那個綿延姑娘曾經(jīng)的好友因何而年紀(jì)輕輕便被葬在了望君坡?狗剩和對面坐的姑娘,兩個人恐怕都心知肚明。所以,這問題完全沒有必要問。可狗剩還是問了,因為他想確定一件事,這個冰雪般人物的綿延姑娘,是否已經(jīng)心如止水。或者說,面前名動渭城的青樓第一人,對剪燭的死,報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
這對狗剩很重要,因為世界上有一種東西,最是能凝聚人心,也最是能爆發(fā)出極大的能量。
這種東西,名叫仇恨。
而此時綿延姑娘的表現(xiàn),讓他希望得到的答案并不是那么明朗,所以狗剩如嘆息般輕聲道:“他被家里禁足了。”
然后又道:“因為明港的事兒,宋家四爺想讓我死在茫茫的大海上,可我沒能死掉,所以他便被禁了足。”
對面的綿延姑娘還是沒有任何的反應(yīng)。
這讓狗剩有些惱火,所以他緊接著又道:“我什么來頭,估計你也清楚。整個宋家想讓我死的人,一抓一大把,包括那些年年往善堂捐不少銀子的,被渭城稱為女菩薩的嬸嬸伯母們。所以我的日子,似乎也并不好過,說起來,咱們倆倒是有點......同病相憐!”
這話里的無恥意味太過濃厚,讓綿延姑娘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不過狗剩才不管這些,依然自顧自的道:“所以,咱們應(yīng)該是朋友,對不對?”
綿延姑娘面無表情的道:“或許吧。”
狗剩暗罵了一聲,臉上卻仍是笑容不減,轉(zhuǎn)了話題,道:“三年前,宋家三太太和二太太為維護(hù)宋家家規(guī),將一個尚未開臉的青樓女子生生絞殺......綿延姑娘,不知你那個時候,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是什么反應(yīng)。”
“公子如果只是想說這些,那還請離開。”綿延姑娘抬起眼,冷冷拋出了一句話。
狗剩搖了搖頭,道:“姑娘既然不愿意說話,那只有我來說,只是需要姑娘將我的話聽完。我說完即走。”
“姑娘那時是何感受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那個三哥宋嘉南,在自己喜歡的人尸體前,整整跪了一夜。”狗剩點了點桌子,不知道哦是什么材質(zhì),聲音竟有些中空脆響,聽來格外清晰。他只點了三下,話鋒一轉(zhuǎn),道:“而今已經(jīng)三年過去了,吳國喪禮,三年故人,一座新碑,怪不得姑娘要這個時候在望君坡立碑。”
“只是可惜,我那三哥被禁足在家,沒法親自抔土掃墓了。”
狗剩搖著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示出滄桑感,奈何滄桑未有,卻多了些稚嫩,聽著倒像是少年故作老成而滑稽不堪。
可不管是滄桑厚重,還是滑稽不堪,眼前的綿延姑娘始終不言不語,甚至到最后連眼皮都不抬一下。這讓狗剩從有點惱火變?yōu)榱藰O其惱火。然而他又不好說些什么。靜靜的等了一會兒,狗剩忽的笑了,只是這笑聲里的苦味有點重,不知是演出來的,還是有感而發(fā)。
“我那宋三哥跟我說過一番話,宋家的日子,年復(fù)一年,不過小心仔細(xì),如履薄冰而已。這話說的當(dāng)真是極好的,一個心狠手辣的二太太,一個滿腹仇怨的三太太......那句話怎么說來著?芒刺在背如坐針氈!”
狗剩似乎被自己能想起這兩個詞兒而笑的愈發(fā)開心,看著綿延姑娘輕聲道:“姑娘說說看,這是不是很難過?”
綿延姑娘淡淡道:“公子家事,我哪里知道去?”
狗剩臉上有點無可奈何,似乎不經(jīng)意的道:“倒也是。”然后他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道:“既然這樣,那我的話說完了,日后若有機(jī)會,愿在府里擺一場《金步搖》,姑娘可愿意賞臉?”
愿在府里擺一場《金步搖》......
狗剩說完這話,轉(zhuǎn)身便走,在門口時猶豫了一下,扭頭看著綿延姑娘,嘆息道:“我在想,如果你把面紗摘了,不知道該有多好看。”
綿延姑娘的目光慢慢抬了起來。
自然,她抬起頭不是因為狗剩最后的一句話,而是因為狗剩所說的一連串的話。她似乎是剛剛才品味出狗剩話里的意思,臉上綻放出燦爛而奪目的微笑,雖僅僅是半張臉,但已經(jīng)讓屋外的花影黯然失色。她微笑著,輕聲道:“若有機(jī)會,愿為公子唱一曲金步搖。”
狗剩開懷大笑,而后盯著綿延姑娘,很認(rèn)真的道:“定不相負(fù)。”
綿延姑娘也很認(rèn)真的福了一福,道:“然諾重,君須記。”
金步搖,好像是整個渭城都十分喜愛的一出戲。
戲中講了一個豪門庶出公子的親生母親被正房害死,而他卻隱忍多年一朝爆發(fā)用一根金步搖手刃仇人的故事。而這個故事中包含的意味兒,不言而喻。
綿延姑娘在狗剩的話里,共聽出了四個意思。
“我與你并非敵人,而是實實在在的朋友。”
“我那宋三哥嘉南,并未忘記仇恨。”
“我在宋家,同樣有著極大的威脅。”
“若你同樣沒有忘記仇恨,不妨與我結(jié)盟。”
這真真是極好的。
“若有機(jī)會,愿為公子唱一曲金步搖。”這樣的回答,正是狗剩極為想得到的態(tài)度。所以他很開心,很滿意,乃至恨不得抱著這個聰明不弱須眉的姑娘猛親一口。他站在門口,笑著向在花叢中正百無聊賴的竇健高喊了一聲:“竇大公子,莫忘了那六尺的雕花玉碑,清明時節(jié)立在望君坡上。”
竇健回頭看了一眼,本來驚訝的臉色在看到狗剩歡喜的神情時猜到了些許內(nèi)涵,鄭重的點了點頭,道:“謹(jǐn)遵公子吩咐。”
綿延姑娘輕聲在狗剩身后道:“多謝公子。”
狗剩嘿嘿笑道:“不用客氣。”然后他收斂起笑容,道:“這本就是宋家欠的,自然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還了去。”
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
狗剩是這么認(rèn)為的,并且將一直這么認(rèn)為下去,只是當(dāng)他說完這句話后,綿延姑娘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知該怎么形容的表情。她看著這個無論是氣質(zhì)還是心思都無法和公子爺掛上勾的狗剩,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只是不知道,公子這曲金步搖該怎么個唱法。而我,又能幫得上公子些什么。”
狗剩笑瞇瞇的道:“這個姑娘就不用費(fèi)心了,而我需要姑娘做的,絕對不會很難。姑娘只耐心等待就是。你我,還有我那個三哥,和某些人比起來,似乎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時間很多。”
綿延姑娘自然知道他所說的那些人指的是誰,忍不住又問道:“可在這些人身邊,還有著兩個更為耀眼的人物。”
兩個名動天下比肩神州的人物。
“海東青不會跟家雀爭食兒,那兩個,暫時好像不會搭理我。”狗剩自嘲的笑了一聲,道:“咱們在人家的眼里,似乎屬于不入流的那種。”
一點就通,綿延姑娘點頭表示了解,再不說什么。
狗剩邁出門外,向那個表現(xiàn)令他格外滿意的姑娘道:“那么,再見了。”
“再見。”
狗剩扭頭招呼竇健和紫云,抬步就走。
剛走出不遠(yuǎn),他似乎突然之間想起了什么,幾步又匆忙奔了回來,看著綿延姑娘,伸出兩個手指頭,道:“一,你叫什么名字?”
綿延姑娘愣了一下,笑道:“綿延蒙蒙。”
“二,日后除了我,你可別見別的客人了。”
“為什么?”
“因為不利于咱們所謀的事情,而且......”狗剩大大咧咧的往當(dāng)中一站,操著很篤定的語氣道:“我會很不開心。”
還沒等到綿延蒙蒙說些什么,狗剩又?jǐn)[出一副賊忒兮兮的表情,邊轉(zhuǎn)身離開邊揮手道:“漂亮花姑娘,再見。”
綿延蒙蒙怔住片刻,待反應(yīng)過來,有點忍俊不禁的微微掩住嘴,笑道:“那么,混混貴公子,你也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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